秦基伟没想到,在朝鲜战场上,他还能洗上这样的热水澡。
这是工兵主任柴学久的杰作。
说起来也并不复杂,基本上属于灵机一动的创作:把空汽油桶的盖子揭掉,灌上水架柴烧火即成。再让工兵找几块板子,钉在周围,就是一间简易浴室。
躺在这个别具一格的浴缸里,秦基伟的心情好极了,对柴学久说:“你发现了没有,最近掉下来的都是蝴蝶弹,杀伤力极强。你们要想办法弄两颗回来,送到志愿军司令部找专家打开看看,是他娘的什么炸药,能不能再搞他几个抛射装置?”
柴学久说:“那种玩艺儿还送志司?我已经打开过了,那种炸药从前没见过,不会使。”
秦基伟吃了一惊,差点没从水里蹦出来:“你个柴学久,简直傻大胆,谁让你打开的!”
说起柴学久,也要算是秦基伟心上宝贝之一,早在太行一分区时他就在秦基伟手下当兵了。一九四一年,一分区打高邑车站,苦于防守火力太猛,秦基伟急了,问身边人:谁能给我做个炸药包,炸他个龟孙!柴学久应声而出,找了一些炸鱼的土炸药,自制了一个炸药包,战斗打响后,果然炸掉了敌人的两个暗堡。
此后,柴学久就成了秦基伟麾下的一名工兵旗手,而在此之前,对于工兵方面的学问,他几乎一无所知。全是凭着忠诚加勇敢,在战争年代一步步尝试,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哪里需要攻坚,哪里就有他的炸药,淮海战场他发明了一种抛射装置,用黑色炸药推动黄色炸药,其威力之大,让敌心寒胆碎。
洗完澡,秦基伟对柴学久说:“我再次警告你,不要蛮干。有些炸弹从前没见过,原理不懂,你不要硬卸。你个人牺牲了倒可以算烈士,可是我这个军长要是没有了工兵主任,岂不是少了一支主力!现在都是相当一级的指挥员了,办事得讲科学。”
柴学久笑笑:“军长的话我记住了。”
秦基伟穿好衣服,又说:“过去没条件,只能靠实践中摸索。现在有了教程,理论要跟上,要有长远眼光。”
柴学久收住笑容,严肃回答:“军长放心,我一定多读书。”
十五军在谷山地区经过九个半月的整训,充实了兵员,加强了装备,养得兵强马壮,士气十分高昂。
一九五二年三、四月间,兵团命令十五军接替第二十六军防务,在朝鲜中线的平(康)、金(化)、淮(阳)地区,约三十公里宽的正面上担任防御作战任务。
当面之敌为美二师、韩二师和韩九师一个团,共三万余人。其前沿位于391高地、中墨谷,下甘岭、下所里,外也洞一线。
早晨的阳光湿漉漉地照在西方山上。
秦基伟健步登上山顶。
视线从上墨谷山肩上掠过,再向西南往前延伸,便看见了上佳山、下佳山、月井里一线。
秦基伟这次一竿子插到底,直抵一三〇团前沿防御阵地,是为了指导一三〇团攻打上佳山西北无名高地。
早在八月上旬,一三〇团团长东传钧和配属一三〇团的炮兵营长便向秦基伟汇报了关于挤占上佳山西北无名高地的想法。
听完汇报,秦基伟向东传钧等人做了五点指示:一、上佳山要打,但不一定马上就打,必须时机成熟才能打;二、从现在情况看,准备还不充分,步兵对排除敌附近防御地雷、铁丝网等障碍物的技术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三、突击队太大,行动中灵活度肯定会受影响;四、突击位置太远了,炮火准备后,没等突击队上去,敌人的工事可能又复活了。最好是提前抵近潜伏,炮火准备后一跃而起,就能突破敌人防线。五、不打则已,一打必胜。
这次谈话之后,东传钧等人回去继续准备。
九月下旬,秦基伟去四十四师参加师党委扩大会,会后,他叫住了东传钧:“东团长,我到你们那里去看看。”
东传钧吃了一惊,连忙说:“军长,我们那里你去不得。”东传钧担心的是军长的安全问题。一三〇团前沿同美七师防御前沿距离只有三百米,而且冷枪冷炮不断,军长要去,风险太大。
秦基伟说:“没关系,军长也不是豆腐渣渗屁做的,没那么容易打。”不由分说,骑上东传钧的枣红马,照屁股就是一鞭。
一路上,把东传钧吓得不轻。
走了一会儿,东传钧叫起来了:“军长,前面有个石坎,不能走了,到那里躲一下,敌人快打炮了。”
果然,又走了不到一百米,炮弹就来了,马一惊,跳了起来,秦基伟翻身下地,东传钧一个箭步蹿上来,扑在秦基伟身上。
秦基伟却一骨碌站起来,看看天,拍拍身上的泥土,哈哈一笑,说:“这炮打得还挺准时啊。”
东传钧说:“可不是嘛,这是课间炮,他还有上班炮、下班炮、起床炮、午休炮、熄灯炮,都是按时间来的。”
秦基伟接过缰绳,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东传钧说:“课间炮就这德性,公鸡屙屎,一橛子。可以走了。”
秦基伟飞身上马,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对东传钧说:“美国佬是机械化部队,没想到打炮也这么机械,凭这么个打法,老子就不怕他。”
傍晚时分,秦基伟到达前沿阵地,同坑道里的干部战士见了面,就攻打上佳山无名高地的火力配备、物资准备、突击队组成等问题进行了认真了解。
上佳山西北无名高地是美七师防御前沿的一个突出点,虽然配备火力较强,但守军只有一个加强排。对于这样一个不可能规模太大的战斗,秦基伟居然重视到这种程度,不仅亲自过问,三番五次听取汇报,还亲临现场。
这里面有个牵涉面很广的背景。
十五军担任平、金、淮地区防御,是一项战略意义十分重大的任务。用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范佛里特的话说,中国军队控制的铁三角是他的心头大患。
所谓“铁三角”,是铁原、平康、金化三郡的简称,它形成一个正面三角形,平康位于北满里三角形顶点,铁原、金化成了三角形东、西两个端点。
如果把朝鲜半岛看成一个人形,那么十五军担任防御的平、金、铁这个三角地区正处在“人”的肚脐偏上的心窝地区。该地区也是朝鲜东西海岸之间交通枢纽的咽喉地区。北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公路,东起东海岸的元山港,经过平康向西南方向直至西海岸之滨,穿越汉城。南有一条铁路干线,自汉城经过铁原、金化,朝西北方向延伸至东海岸的大津里。这一条公路要道和铁路干线在铁原以东交会成十字形的交通枢纽,横穿“铁三角”上中部的五圣山主峰。
十五军和敌人对峙的防线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绳索,把“铁三角”地区从中划成两半,虽然敌人占据了铁原和金化,但平康和中部防线的制高点均为十五军牢牢控制。
显然,敌人是不能容忍这种对峙长期存在的。
进入八月以后,秦基伟就预感到敌人可能要发动秋季攻势。他曾向向守志、崔建功、张显扬三位师长说过,去年敌人的秋季攻势用时两周,激烈战斗一周。预计今年有所增加,发动秋季攻势个把月,激烈战斗没有两周下不来。
秦基伟分析,敌人进攻方向不外乎有两个:一是以西方山为主攻,五圣山方向为辅攻,这种可能性较大;二是以五圣山方向为主攻方向,具体地以攻击忠贤山为主,侧击五圣山,扩大注字洞南山阵地。鉴于这种分析结果,秦基伟还是把防御的重点放在西方山方向。
尽管把本军的精锐四十四师放在西方山方向,并配属了二十九师的一个团和本军主要的炮兵力量,但秦基伟仍然放心不下。从地势上看,这一带山顶坡缓,易攻难守,纵深内更是一马平川,便于机械化部队长驱直入,稍有不慎,哪怕开一个小口子,也会防不胜防,堵不胜堵。而且这里还是十五军和三十八军的结合部,这又往往是美军注意的焦点,美军善于在结合部上做文章,切割对方的防御体系。
在秦基伟看来,西方山、斗流峰一线是一个脆弱的敏感地带,因此,这里的战斗,那怕是极小的战斗,也必须慎之又慎,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不顾安危,亲临前沿阵地。
当晚,秦基伟就住在东传钧的坑道里,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松驰下来了,秦基伟又成丁生活中人,谈笑风生,说话诙谐。
他很赏识眼前这位精明干练的团长。反正睡不着,于是乎天南海北地聊。聊朝鲜战争形势,聊干部战士的思想状况,聊了一阵,秦基伟问:“东团长,你是山东东阿人吧?”
东传钧愣住了,军长连他的籍贯都清楚。
“是的,军长。”
“啊,东阿好地方啊,盛产阿胶。阿胶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用驴皮熬的?”
“好像是。”东传钧的回答不太肯定,因为他也不十分清楚。
“阿胶的用处很大,特别是对妇女滋补作用大。这么说,你们老家的妇女想必都很强壮吧?”
黑暗中,东传钧噗嗤一声笑了,说:“军长,阿胶是用来卖钱维持生计的,都叫我们老家的妇女用了,那还吃什么呀?”
秦基伟也笑了,又问:“你在老家说过媳妇没有哇?”
东传钧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哦,”秦基伟坐起来,点了一枝烟,说:“没媳妇不要紧,战争结束了,你就开始行动,看中了目标,就发起进攻。”
东传钧不吭气了。
这个问题东传钧并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却想不出该怎么进攻。在女性面前,他很害羞。他很想问问军长的婚恋情况,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便咽回去了。
秦基伟又说:“恋爱嘛,就那么回事,跟作战相似,看中了目标就攻,不要怕失败,失败了退回来,检讨战术,换个战术再冲。勇往直前,就没有攻不下的堡垒。怎么样,有信心吧?”
东传钧笑笑说:“听军长的指挥。可是打这样的仗,我恐怕不怎么灵光。”
秦基伟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怯阵。十五军的尖刀团长,那该有个好姑娘才配得上。你看中了谁,我为你助攻。还得记住,不能降低标准,人得漂亮,思想要好,还要会体贴人。姑娘差了,我这个军长还不答应呢。”
一股温馨顿时注进东传钧的心口。
其实,隐隐绰绰地,东传钧已经有了一个目标,那是军部管理处的一个女兵,的确很漂亮,圆圆的脸蛋,美得清纯,说起话来声音亮亮的脆脆的,像唱歌一样好听。当然,这还只是一种朦胧中的幻想,还没到能向军长报告的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东传钧拗不过军长,只好带他钻出坑道,一直登上西方山的山顶。
秋天的早晨,沟壑里的氤氲很快便被朝阳驱散了,能见度渐渐透明起来。从这里往西南方向望去,上佳山清晰可见。东传钧结合实地,又将进攻部署向秦基伟汇报了一遍。
秦基伟很满意。
看完了上佳山,秦基伟又把目光投向东方——那里是四十五师防御的五圣山方向。
迎着阳光,海拔一千余米的五圣山在朝霞中巍峨挺拔,坡陡壁峭。美七师所占的鸡雄山、金化也在视野之中,但已置身谷底,在铁路沿线作防御状。四十五师所占制高点互为犄角,构成了严谨的防御门户。
秦基伟放下望远镜,问东传钧:“东团长,依你之见,敌人有没有可能从鸡雄山向正北发起进攻?”
东传钧说:“可能性不大。一是难打,即便打下来,他机械化部队也过不去。沿线铁路两侧都有高地扼制,我军即便失守,也可层层阻击,他向前推进太困难了。”
秦基伟点点头,朗然一笑,说:“也不完全排除他们进攻五圣山的可能,我们也有所准备。你看那个地形,飞机你下不来,坦克你上不来,人对人,个顶个,老子不怕你!”
几乎就在秦基伟登上西方山,俯瞰他脚下那片未来战场的同时,另一位目光深沉的将军也在另一个方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鸡雄山——他便是美军第八集团军总司令詹姆斯·范佛里特。
爬到山顶,喘息未定,范佛里特便撑起已暴出青筋、明显衰老的双臂,举起了望远镜。
一座陡峭的山峰挡住了视野。
他的目光也落在五圣山上。
假如,这个急于渴望成功的老将军把视线移到西北方向,他或许会看到那个比他年轻许多也比他自信许多的中国军长;假如,在西方山上的那位年轻的、踌躇满志的中国军长的目光再在五圣山上多停留一会,或许能同另一双带着洋味又带有一丝悲凉的目光相碰撞,那么,此后的战争或许会是另一种打法。
中、美两国一老一壮两位将军的目光在五圣山上擦肩而过,失之交臂,这就决定了未来一场大战的名字——上甘岭大战。
范佛里特之所以如此肝火大动,有许多复杂的原因。公正地说,在美军诸多将领中,特别是在西点军校毕业的学生中,范佛里特要算是一个学识超众、颇有见地的佼佼者,然而不幸地是在仕途上一直倒运,先是陆军参谋长马歇尔把他同一位也叫范佛里特的酒鬼混为一谈,死死压住他当不成将军,等他抬起头来,同班的那些不怎么样的家伙都已远远跑到了他的前面,布莱德雷、艾森豪威尔等人已名噪天下,就连比他晚两年毕业的李奇微之流也遥遥领先了,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事实上,在他接任第八集团军司令之后仅半个月,就在志愿军发动的第五次战役中,他漂亮地杀了志愿军一个回马枪。之后,两军对峙而他进攻心切,先后制订了若干打破对峙的计划,就是那个该诅咒的李奇微泼灭了他的一腔热血,两次否定了他的计划。
范佛里特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他太需要理解了,他太需要得到朝野的支持了,他宁愿拼掉这把老骨头,也要在有生之年在朝鲜战场上放出个响屁来,让那些曾经耽误过他的,曾经看不起他的,曾经阻挠过他的家伙们瞧瞧。
更何况,前不久他又得到噩耗,他的长子、中校飞行员小范佛里特在执行轰炸任务时,被志愿军高射炮击落,至今连尸骸也没找到。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有些出乎秦基伟们的意料,这位被怨恨和忧伤折磨得几近疯狂的老家伙,偏偏看中了五圣山。
就在这一期间,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卸职参加总统竞选,李奇微奉调接替艾森豪威尔,联合国军总司令由克拉克接任。
克拉克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物,不像李奇微那样心高气盛,随随便便就去伤害一个渴望进攻的可怜兮兮的老头儿。虽然给了一点附加条件,但他最终满足了范佛里特的进攻欲望——批准了范氏的“摊牌计划”。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