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响起来了。
这要算是一个别具一格的舞厅。其实是一个山洞,与坑道相连,经过一番修整,相对平整一些。
没有音响,只有一架陈旧的留声机,大头柄下安一个磁针,唱片像转盘似地阴阳怪气地旋转,样子古里古怪,声音也哧哧啦啦地不怎么纯静。
好在节奏分明。
五次战役结束后,彭德怀总结了经验,发现在地形狭长的朝鲜半岛不宜大踏步进退,因为那样很容易遭到两面夹击,被敌人扎住口袋,而应以阵地攻击和阵地防御为主。
远在北京的毛泽东对朝鲜战场了如指掌,指出,五次战役打得急了一些,大了一些,远了一些,并强调了志愿军的作战原则应是“零敲牛皮糖”、“积小胜为大胜”,打持久战。这样一来,朝鲜战争样式就起了根本变化,由运动战转入积极防御战,疲惫不堪的部队也能在积极地防御中得到相对宽松的休整时间。
十五军的休整地是谷山地,在此期间,同朝鲜人民军的来往频繁起来。
朝鲜人民是一个热爱娱乐的民族,只要一高兴,男女老少就成群结队,载歌载舞。
人民军协奏团到十五军慰问,吃饭吃快活了,有人就把留声机打开,边吃边扭。
志愿军指战员还不习惯这个动作。
每每音乐起时,“舞池”里活跃的总是朝鲜人民军的男男女女,秦基伟眼红了,吃完饭就吆喝:“嗨,十五军的同志们别扭扭捏捏的,上来跳舞啊!”
秦基伟的舞跳得很好,慢三、快四、华尔滋,就连难度较大的探戈,也跳得潇洒自如。
同秦基伟结对的当然是人民军协奏团的优秀女演员。女演员有些惊讶,众多的志愿军指挥员都是戴着大棉帽,穿一身肥厚的棉军装,又笨拙又土气。面对的这个军长却是眼睛炯炯有神,气宇轩昂,舞姿流畅洒脱。
一上舞场,秦基伟就脱掉了厚厚的棉装,穿一个夹克式飞行军服,加上他素来注重仪表培养,所以给人一种气度非凡的印象。
翩翩起舞中,朝鲜人民军女演员用不大熟练的汉语问:“秦军长,你的,跳得很好,你受过正规训练吗?”
秦基伟微微一笑,谦虚地说:“我这舞步是行军打仗走出来的,委屈你了。”其实,秦基伟的“谦虚”略有一丝狡黠意味。他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交谊舞训练,但他的舞步绝不像他说的那样“是行军打仗走出来的。”且不说他一贯喜欢娱乐运动,战斗间隙常常组织文艺活动,单他回国到大连休养那段时间,确实是对跳舞下过一番功夫的。
去年驻进谷山地后,有一次兵团在桧仓里后勤礼堂召开会议,秦基伟亲自开了一辆中吉普赴会,返回途中,遭美军飞机轰炸,吉普车躲弹翻沟,秦基伟被撞断一根肋骨,被护送回国治疗。就在伤好后那一段休养时间里,两个俄罗斯护士和一名中国姑娘教会了他跳舞。
朝鲜女演员当然不知道秦基伟的这番经历,只知道这个军长跳舞跳得棒,跟他结对跳舞,从容自如,配合默契,可以尽情发挥优美舞姿,在普遍笨笨拙拙的舞者中,游刃有余。
战争间隙,劳累之余,抖落了一身征尘,能在别有洞天的坑道里轻快起舞,实在具有浪漫的诗意。秦基伟不仅自己跳,还发动群众,连动员带激将,把政委谷景生、副军长周发田、参谋长张蕴钰,政治部主任车敏瞧都撵到舞场。
“该打仗的时候咱们拼命地打,没仗打咱们尽兴地玩。朝鲜人吃那么多苦还跳得乐颠颠的,咱该比他们还会跳。”
不仅如此,秦基伟还号召师团干部们也跳。他看不惯那种一没仗打就死气沉沉的部队。他手下的师长崔建功曾经这样评价他:“秦司令员好强啊,什么事都要盖过别人,连玩也要比别人玩得精彩。你看他的胡子,永远刮得干干净净,走路时,腰杆永远挺得板直。当然,作战任务来了,他也永远是抢硬骨头啃。一句话,他是兢兢业业地工作、漂漂亮亮地打仗、痛痛快快的娱乐、干干净净地做人。”
在秦基伟的倡导下,也是在整个朝鲜战场火热气氛的感召下,温温馨馨的舞风在十五军的坑道里款款弥漫开来。
然而,好景不长。
一九五二年一月,已在国内轰轰烈烈开展多时的“三反”运动飘洋过海进入朝鲜战场的坑道,志愿军党委也做出了《关于厉行节约、反对贪污、浪费的指示》。
对于这个运动,秦基伟等人开始并没怎么介意,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如今又置身于战场,神经当然都敏感于战事。但是,既然中央有号令,志愿军党委有指示,还是要认真抓。
军召开了党委扩大会,同时担任党委书记的秦基伟热情洋溢地做了动员,从伟大意义讲起,一直讲到了方法、原则和要求。
讲完之后,叫大家发言,可大家都不吭气。下面的同志不发言,台上的几位军首长也是缄口不语。大家还没有从战斗的氛围中回过神来,浪费一点也许有,可贪污一说从何谈起啊?难道贪污俘虏炮弹不成?
当时,“三反”运动还有一个名称,叫“打老虎”运动,贪污人民币一万元以上的,叫“大老虎”,是要枪毙的。贪污一千元的,叫“小老虎”。由于“左”的路线指导,上面层层往下压指标,分配“老虎”数字。按指标打“老虎”,当然是件扯淡事,所以大家心里难免有些抵触情绪。
会开得冷冷清清,寡淡无味。秦基伟又苦口婆心,让大家发言,打不到大老虎,打几只小老虎也行呀,这么大个部队未必就那么纯洁,未必没有几个腐化堕落分子,捋出几个一是向上交待,二也好教育部队。
经过反复鼓动,终于有人发言了。有个同志站起来问:“军长,打老虎是打下面的还是打上面的?”
秦基伟心中略微诧异,脱口回答:“只要证据确凿,上面下面的,都可以打。”
那位站起来的干部提高了嗓门:“那就先打你们军首长吧,大老虎都在台上!”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政委谷景生、副军长周发田、参谋长张蕴钰、政治部主任车敏瞧全愣住了,一起瞪大了眼睛。
秦基伟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点了一枝烟,不动声色地说:“好嘛,你说我们是大老虎,请你说出根据来。”
那位干部似有准备,也是不慌不忙,逐条说来,什么多吃多占啦,什么意志消退啦,什么军阀作风啦,连骂人要枪毙人的话也揭发出来了。
既然问题挑开了,秦基伟心中反倒有数了。什么叫多吃多占呢,解放战争的时候,打下广州,为了同地方民主人士开展工作,军领导出面,请人家下馆子吃了两顿。那时候供给制,干部没有薪金,开支当然由供给处负责,现在“三反”了,钱要算到个人头上。首长抽烟,原先也是供给处配发,现在也要算钱。
兄弟部队“打老虎”的情况秦基伟也知道一些,十二军军长曾绍山发动下面给他提意见,结果被扯了个“三机五皮”,三机就是照像机、收音机、留声机,五皮就是皮大衣、皮帽子、皮手套、皮鞋、皮带,新帐老帐一起算,该算的不该算的也一起算,七算八算,“大老虎”就当上了。
秦基伟心里暗想:让你提意见,也不能瞎提呀,能这样算帐吗?当领导的,难道不吃不喝不成?什么叫意志衰退呢,无非就是跳个舞。什么叫军阀作风呢,骂过人,也说过要枪毙谁,可那是战斗中事,跟“打老虎”不沾边嘛。
但他控制了自己。提意见是他发动的,运动是上级部署的,泼冷水是万万不敢的。
有人带了头,下面干部的情绪就上来了,纷纷发言。
文工团还有个女演员站起来,哭哭啼啼说军里一位政工首长欺负她。那位首长邀她跳舞,她说不会跳,结果那位首长发了脾气,骂了她一顿。
一位副军长的警卫员站起来说:“我看我们的副军长是变成军阀了。有一回我正在学文化,副军长叫我去打水,我动作慢了一点,副军长就骂我:妈的你们一天到晚学文化,文化学得再好你还照样当警卫员,老子不学文化照样当副军长!同志们说说,副军长说这话是什么思想?”
还有一位参谋也应声说道:“副军长对工作也有马虎行为。我们给他送文件,他有时连看也不看,还对我们说:只许我不看,不许你们不看。你们看了,该办的办,该请示的请示。同志们想想,这不是把责任推给下级吗?”
几件事一抖出来,激起了大家的不满,火力也就更猛了,连秦基伟过去的警卫员也站起来:“解放战争时,我背一个洗脸盆,瓷都快掉光了,军长也不让换。现在倒好,说换就换了,我看军长是变了,不艰苦朴素了。”
闸门打开了,水就不住地往外流,大家七嘴八舌,大事小事,有关的无关的,只要自己认为是“意见”的,毫不含糊,全提出来。一场“打老虎”变成了对军党委的“斗争会”。
尽管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秦基伟还是很受震动。下面的同志提了那么多意见,有的是事实,有的是误解,有的上纲上线,有的针头线脑,但不管怎么说,大家敢提,说明信任;大家能提,说明自己确有不注意的地方,至少这一阶段同大家联系不够,听下面反映少了。
这次运动,历时二十五天,团以上干部都做了批评与自我批评,秦基伟、谷景生、周发田、张蕴钰、车敏瞧也在军党委扩大会上就下面提出的问题作了回答。后来兵团副政委杜义德来到十五军,代表上级党委做了结论,把大家的意见收集整理一番,秦基伟、谷景生等人既没当上“大老虎”,也没当上“小老虎”,只当了一回“老虎”靶子,让下面的同志操练了一回嘴皮子。
在“三反”运动中,还有一个颇具性格的片断。
那是在一次会上,秦基伟没穿军装,穿的是那件缴获的夹克飞行军服。
会议中间,文工团的一位女同志递上一个条子:“一切缴获要归公。军长,请你把夹克脱下来,给我们演戏用。”
条子到了秦基伟手里,看后他笑了笑。从心里讲,他对那位直爽而大胆的写条子的人是很有好感的,但要他交衣服他不干。他心想:三反又不是反我的夹克军服,一件衣服也值得提意见?他很喜欢这件夹克军服,这件衣服熨贴合身,穿在身上很得体也很舒适,尤其是口袋很多,装烟装火柴装铅笔,很方便。
秦基伟把条子往口袋一装,连写条子的人是谁也没问。
当天会后,文工团的姑娘们就嘁嘁喳喳议论开了,有人说那位递条子的女同志不该那么做,军长那么劳累,穿件衣服算什么?也有人说提得好,军长训起人来好凶,逮住机会,给他点厉害尝尝。
议论到最后,姑娘们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军长会不会真把那件衣服交出来给文工团演戏用?
有人说:军长肯定要交,搞运动,群众有要求,他敢不交?
也有人说:军长不一定交,但肯定不会再穿了。
第二天开会,一走进会场,姑娘们的眼睛刷刷地全集中在端坐于主席台的秦基伟身上。
天哪,军长还穿着那件衣服,若无其事的抽着烟,并且微笑着朝她们点了点头。
姑娘们的挑战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姑娘们较真了,他们平时就爱在首长面前撒娇,提了意见,衣服还照穿,太不尊重群众意见了。
这回是几个姑娘联名,又给秦基伟传过去一张条子:“军长,请你尊重群众的意见,把衣服脱下来,给文工团当演出服。”
岂料,不仅衣服没脱,军长还把条子又退了回来,背面还写了两行字:“群众同志,请你们也尊重军长的需要,军长需要这件衣服装铅笔、笔记本和指挥尺。”
姑娘们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睁大眼睛瞪军长。
军长仍在台上悠乎悠哉的抽他的烟,并且朝她们做了个怪相。
姑娘们不吭气了,满脸意见,可是心里却很服气。军长就是军长,人家就是有那个气派,有那个肚量。当然,姑娘们也不得不承认,军长穿着那件夹克飞行服,确实很有风度。
一九九四年春天,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宿舍楼的一间客厅里,当年这群姑娘中的一名、十五军老战士汪宜婉热情洋溢地接待两名来访者,愉快地回忆了一段美好的往事。在谈到秦基伟时,汪宜婉充满了敬仰之情,她说:
“领导者的风度太重要了,领导者的风度就是部队的魂。撇开别的,单说跳舞,他就给你信心和力量。军长穿那件夹克,首先给我们的感觉是特别帅,再加上下面的马裤和马靴衬托,显得精神焕发,光彩照人。军长的舞跳得真棒,其他军首长都不如他。军长一过来,其他人都不跳了,全场看他跳。他的风度,他的目光,使我们对于组织,对领导,对战争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当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战士,能对她的军长有这样的印象,不能不说是秦基伟人格力量的一种体现。
用汪宜婉的话说,军长在她们那样一群小女兵面前,是充满了人情味的,甚至可以说是疼爱的,尽管她们有时也调皮,也给首长和部队带来一些麻烦,但军长从来不忘关怀她们,吹胡子瞪眼其实都是吓唬。
汪宜婉回忆说,女孩子们嘴馋,有一次有三个女战士乘秦基伟开会之际,溜到秦基伟住的坑道里,用“声东击西”的办法诱走了警卫员,把军长的一桶饼干全偷吃了,只留下一张条子:“老鼠搬家”。事后,她们才得知,军长的伙食并不比她们的好,而且由于营养不良,患了青光眼,那桶饼干是发给秦基伟熬夜时吃的,军长还没舍得吃,倒被馋嘴丫头们一扫而光。姑娘们后悔不迭。
十五军另一名女战士,东传钧的夫人周德全也回忆说,军长是个人情味很浓的人,对敌人狠,对自己的部下是十分爱护的。一九五一年冬季的一天,她去给军长送药,军长发现她的手冻烂了,当即指示管理处长,要他想办法弄点雪花膏,发给女兵们。
赫赫战将,也有一副温柔心肠。
话题到此,又似乎可以介绍秦基伟严将爱兵的故事了。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五日上午,在昆明驻军某招待所里,原十五军司令部秘书杨彰望着窗外的濛濛细雨,充满深情地对来访者说:“都知道我们军长是一员战将,是一个刚烈如火坚强不屈的汉子,只有我们这些在他身边工作过的同志最知道,我们军长的内心世界其实感情是非常丰富的。”
杨彰向来访者介绍了这样两件事——
一件事发生在抗美援朝五次战役的第一阶段,部队向汉城追击敌人。秦基伟催兵猛进,途中感到四十四师速度慢了,就让副军长周发田催问。
周发田在报话机里找到了四十四师师长向守志,向守志当时也正为遭到敌人顽强拦阻而恼火,没好气地回答说:“山要一步一步地上,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美国佬的炮火一层层地拦阻,我们前进,总得有过程嘛。”
不知周发田说了些什么,向守志很不以为然,对周发田说:“副军长要是不信,请你过来看看。”
挂完电话,周发田脸色很不好看。他原是其他部队的干部,赴朝前二十九师划归十五军,他才从二十九师师长的位置上提升为副军长,这次提升除了指挥方面的考虑,也多少带有一点照顾兄弟部队的色彩。十五军是一支硬牌部队,向守志资格老、能力强,又是秦基伟的得力悍将,顶他两句,他也不好硬批。倒是秦基伟察觉到周发田的难堪,问道:“向守志怎么回答?”
周发田只好如实说:“向师长说敌人拦得很厉害,说我不信可以下去看看。”
秦基伟一听就火了,一把扯过话筒,叫出向守志,劈头一顿怒吼:“你向守志行啊,副军长都敢顶啊!催你快动你就给军首长出难题?我这里动作慢了是不是也要请彭德怀司令员来看看啊!”
向守志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岂有此理!”秦基伟仍未息怒:“正面火力猛烈可以放弃,我看了图,可以从左知春里迂回。你把一三〇团放哪儿了?马上拉出来,是时候了,直插大水洞。”
向守志回答:“明白。”
秦基伟还不放过,冷笑一声:“明白?为什么不早点明白?你老向是个明白人,过了今天这个关,明天你要向周副军长检讨!”
果然,按照秦基伟的部署,四十四师很快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事后,向守志也确实诚恳地向周发田作了检讨,两位老红军坐在一起,谈得十分动情,都有一个共同的体会,军长对于自己的助手和下级,严是严了点,但都严得很得体,严中见情。
杨彰讲述的另一件事,也是发生在五次战役期间。那时候,秦基伟虽然严令部队火速行进,但同时,战士们沉重的负荷和超限度的体力劳累又使他深感不安。爱兵,这可是一切优秀将领的最基本素质啊。
作为一名小知识分子干部,杨彰在最初的日子里,是很难洞悉军长内心世界的。有一回杨彰看见军长独自一人坐在指挥所外的石头上抽闷烟,有些不解,他不知什么事能难得住这位叱咤风云的军长。
军长说:“小杨啊,你当兵时间短,基层没干过。你知道部队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吗?你是体会不深的。现在一个战士要带七天干粮、八天生粮,还要带枪,带一个基数的子弹,带五个手榴弹,炮兵还要扛炮,战士们的负荷一般都在四、五十公斤。我天天都在下命令,火速前进,不得有误,拖延者追查指挥员的责任。可是,只要我的命令被执行了,我的心里又变了另一种滋味。你注意了吗?战士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汗水把炒面都浸湿了,炒面成了面饼,一股馊味,战士们照样吃,照样鼓着干劲往前跑。我这个当军长的,感到对不起战士们。”
时隔五十年了,杨彰回忆起军长的那些谈话,眼里仍闪动着泪花。他说就像在昨天,军长的话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刚说过。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