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形势急剧好转,令蒋介石眼花缭乱,眼看共产党的军队所向披靡,相当一部分地盘已插上红色旗帜,他心疼得直吸冷气,假牙发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以“最高统帅”的名义,命令八路军“就地驻防待命”,借以垄断受降权,抢占胜利果实。
共产党当然不买老蒋的帐。
就在形势急转之际,中共中央出于长远的战略考虑,将一批较有文化并经过实战锻炼的干部调往延安,受训储存。同秦基伟并肩亲密战斗的郭峰、杨克冰等人先后调离。
杨克冰是最后一个离开一分区的。秦基伟带着警卫员把她一直送了几十里。路上,两人策马并行。杨克冰感慨地说:“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就在一分区呆了好几年。多么想留在太行山上,参加大反攻啊!”
秦基伟真诚地说:“哪里都是战斗。杨大姐,你和郭峰在一分区工作这段时间,对我支持很大,帮助很大,我会记住你们的。”
杨克冰说:“虽然你是司令员,我是你的下级,可在心里,我始终都把你当作自己的弟弟。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有政治头脑,有指挥才干,也有学习精神。就凭这,你会不断进步。相处几年,我觉得你有一个问题应该时刻警觉,你的好胜心太强了,自信心也太强了。无论是仗打得多么出色,你都不能骄傲,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秦基伟真诚地说:“大姐,你放心,我记住了。老郭临走时也送我两句话‘每日三省吾身,每事三思而行’。我下决心是果断的,但不会轻率。”
杨克冰说:“还有一条,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司令员,不是游击队队长也不是班长,作战的时候,要有自己的位置,不要眼一红就抱机关枪。你在前头牺牲或者挂了彩,对部队影响太大,要改一改你的游击习气。”
秦基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杨大姐是个热情的直肠子人,为了“游击习气”的问题,说过他好几次了。前些时候打元氏,碉堡拿不下来,秦基伟急眼了,对主攻团长吼道:“再拿不下来我毙了你!”后来才发现,敌人的火力除了表面的,还有暗火力点。打了几次打不下来,秦基伟火冒三丈,脱了褂子,气呼呼地选了一个突破口,挥枪要冲,要不是警卫员抱住,说不定那次就光荣了。主攻团长对秦司令的警卫员说:“司令员要是上去了,我先毙你!”这一仗下来之后,主攻团长和秦基伟的警卫员联合找杨大姐告状,杨大姐当时就把秦基伟说了一通。现在旧话重题,确实让秦基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一定注意。”他再一次向杨克冰表态。
又一个山包被甩在身后。土路边上有一排杨树叶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眼看快到下庄,已过了一分区和二分区的界线了,杨克冰怅然地说:“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太行山。多好的同志们,多好的老百姓啊。”
秦基伟的心里也掠过一丝依依惜别之情,但没有流露。他笑了笑说:“大姐,我们再见面时,兴许全国已经解放了,那时候,说不定你成了京官,老弟到府上拜望,一副太行山的穷酸气,大姐可别推说不认识啊。”
杨克冰说:“到那时,你恐怕已是拥兵数万的一路诸侯了,就怕你那时候不认识杨大姐了。你不认识也不要紧,我找刘师长邓政委告你的状,还少不了训你。”
“那怎么会,新光棍就怕老邻居,我秦基伟是个什么人大姐你还不清楚吗?但愿有一天,国家成立了,我们解甲归田,回到太行山,我当县长,带领乡亲们挖地三尺,修一个大湖,再不为用水发愁。郭峰也回来,当县委书记,给我把握大政方针。”
“好哇,官都让你们当了,把大姐怎么安置呀?”
“你呀,办学校,管着我和老郭,我上了衙门是县长,下了衙门当你的学生。一年给先生奉三担谷子十斤腊肉。”
二人哈哈大笑。对于未来形势的预想,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八日,某出版社的编辑前往解放军三〇一医院看望杨克冰,这位在建国后担任过东北某市市委书记的老革命已是满头银发了,八十五岁的高龄仍是精神矍烁,说话气壮声朗。
“那时候,我们谁想到要当官啊?就是想为老百姓做一点实际的事,让老百姓有粮吃,有水用,不为穷日子发愁。后来日本投降了,全国解放了,我们都当了领导干部。秦司令员还是司令员。他不会忘本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秦基伟能忘掉太行山。”
杨克冰有一个很奇特的处世原则,她要求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同事,包括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包括前来看望她的年轻的军人,一律叫她“杨大姐”。杨大姐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她所追求的事业之中,一生不提婚恋事。
在谈到在一分区工作时,杨克冰回忆说,那时她有一件毛背心,曾经把它送给秦基伟和郭峰,可两个人都没穿。秦基伟还说过这样的话,战士们穿什么,我就要穿什么。我比战士们穿得多穿得好,战士们的冷暖我就不知道。
这种感情纯朴而又真实。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赢得的,战斗力就是这样激发的,江山就是这样打来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太行军区政治部发布命令,立即在全区进行紧急政治动员,向敌伪军发起政治攻势,严防敌人的阴谋。命令太行区周围的日军立即停止抵抗,缴出全部武装;命令伪军立即反正听候编遣。八月十七日,太行区党委、军区指示各分区迅速动员起来,将现有小团一律扩编为甲种团,并将较强的独立营扩编为独立团。
大旗之下,秦基伟奉命率部出击平汉线。
就在太行区党委发布命令的当天,一分区在赞皇县李川沟召开了出击动员大会。四千多名八路军战士和武工队员、游击队员、民兵、民工肃立在临时整理而成的广场上。
在阅兵总指挥、分区主力十团团长向守志的陪同下,秦基伟检阅了部队。
没有扩音设备,连土喇叭也不用,秦基伟的大嗓门在方圆数里的大山沟里回荡。
“同志们,我们度过了最黑暗的时期,小鬼子完蛋了。可我们还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蒋介石现在下山摘挑子来了,抢夺抗战胜利果实来了。我们怎么办呐?”
话到此处,他停下了,目光炯炯地扫视部队。
“捍卫胜利果实,坚决斗争到底!”阅兵总指挥向守志带头高喊。
“捍卫胜利果实,坚决斗争到底!”部队热烈响应,手臂如林,喊声如雷。
“对!”秦基伟大手一挥,扯起嗓门继续讲演:“蒋介石那点小把戏,我们不怕他。他当初溜得太快,到峨嵋山乘凉去了,现在向后转来不及了。他现在是锣齐鼓不齐。阎老西近水楼台抢先登场,可是势单力薄。胡宗南从陕西抽身赶来远水不解近渴,孙连仲远离华北鞭长莫及。我们的刘邓首长决心集中太行、太岳主力先打阎锡山,拔除在背芒刺。太行军区李达司令员已经带领七个团,也包括我们的三十一团,组成西进支队出发了。我分区现有部队的任务是由北向南出击平汉线,收复失地,开辟战场,准备对付更大规模的内战!”
部队鸦雀无声。
任务已经明确,序列已经划分,物资已经准备充分。
最后,当秦基伟宣布首战赞皇时,战士们一片欢腾。阅兵完毕,部队和民兵、民工分成数路,浩浩荡荡地杀下太行山。
到八月十八日,秦基伟挥师包围赞皇县城。此时城内只有日军一个小队,五十人左右,另有伪军六百余人和其他伪职人员五百人左右。而八路军除了八百精锐以外,还有三千多民兵自卫队围村占寨,虚张声势。在声势浩大的围攻中,敌人已是穷途末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秦基伟清楚,这股敌人已无心恋战了,但他仍然谨慎,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他对向守志等人说:“这是一只病老虎,不要逼,逼急了病虎也能伤人。围而不打,先吓唬他,把他吓成一只狗,吓成一只猫,最后吓成一只猪,让他乖乖地爬出来。”
为了实现“吓”的战术,除了派人向城内散发朱总司令的反攻进军命令和向伪军小队长以上军官散发劝告投降信以外,秦基伟还想出了一个绝招,组织几十只土喇叭,昼夜不停地喊话,还组织了几十名伪军亲属喊话,“吓”中加“拖”,母亲唤儿子,妻子喊丈夫,儿女劝老子。这一手很灵。几十名老人、妇女、儿童站在据点外,声泪俱下,哀告不绝,铁石心肠也难免为之所动。再加上眼看日军大势已去,八路军兵临城下,四面楚歌,使日伪军心严重动摇,成了惊弓之鸟。
十九日下午,城内日军钻进城北高粱地向元氏逃窜。
为了强化“吓”与“拖”的效果,十九日傍晚,秦基伟指挥部队进行半小时火力攻击。此举并非痛打,主要是敲山震虎,扬起巴掌晃了一下。果然,敌伪大乱,溃不成军。晚十点左右,又有一部人员逃之夭夭。
接到城内敌工站“伪军已乱,正组织出逃”的情报后,眼看时机完全成熟,秦基伟当机立断,指挥部队由南门登城,拿下城东南角核心地堡,同时兵分两路追歼逃敌。
二十日,逃敌全部投降,赞皇遂告解放。
赞皇解放,人民重见天日,军民喜气洋洋。一分区机关也从黄北坪迁到赞皇城。
一件让司令员特别开心的事,是缴获了几辆汽车。
秦基伟乐呵呵地说:“这回土八路可要开洋荤了。”
他让崔星从伪军投诚人员中选几个表现较好、技术熟练的司机,然后组织了一场别有情趣的“试乘”,让干部战士轮流过上一把瘾。
“哈哈,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第一次坐上汽车,战士们欢天喜地。
还有一件事是秦基伟始料不及的。就在赞皇解放的当天,新成立的晋冀鲁豫军区做出一项决定,原太行军区司令员李达任晋冀鲁豫军区参谋长,太行军区司令员由一分区司令员秦基伟担任。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会工夫,这个即将统领一至八分区的中级军区司令员还在美滋滋地吆喝干部战士们“试乘”,兴高采烈地过着他的汽车瘾,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经升官了。
首战告捷,一分区部队士气大振,稍作休整,于九月上旬挥戈南下。
由于担任出击平汉线的任务,秦基伟未去太行军区报到,仍以一分区司令员的身份指挥一分区作战。
部队分路疾进,直逼临城。
九月八日晚八时三十分,战斗结束。一分区部队全歼守敌一千余名,其中生俘六百余名。至此临城县全境获得解放。几万人民重见天日,全城鼓乐喧天,市民箪食壶浆,夹道欢迎部队入城。
九月十六日晚,一分区五十团和临内独立团以及部分民兵会攻内邱。攻击发起二十分钟,部队就从两处登城突破,不到一个小时解决战斗。
九月二十日,临内独立团遣一部兵力北上同高邑独立营兵汇一处,包围平汉路东至高邑县城。攻城部队和打入敌人内部的敌工人员内外策应,兵不刃血,轻取该城。
自大反攻以来,一分区部队在战斗中迅速发展壮大。刚下太行时,主力十团只有五百来人,打完临城,一下子就扩大到两千八百人,这真是滚雪球的速度。部队越打越旺,兵锋所向,连下四城,并顺势收复鸭鸽营、冯村、镇内、官庄等车站,基本上扫清了分区范围内的敌伪据点。
就在抗日军民大反攻步步开展之际,国民党也在紧锣密鼓地争夺抗战胜利果实,阎锡山悍然抢占上党六城。为避免日后蒋军大举北犯时可能陷于两面作战,刘伯承、邓小平毅然发起上党战役,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剪除心腹之患,然后挥师东向堵截平汉方向的敌人。
在这种背景下,由太行一分区十团、五十团和六分区二团组成太行一支队,秦基伟任支队司令员,六分区司令员何正文任支队副司令员,率部队继续南下,会合冀南军区四分区司令员胥光义率领的冀南二、四分区部队,共同解放邢台。
九月二十三日夜十一点,总攻开始,迫击炮弹头尖厉地呼啸着飞向邢台城头,机枪的点射打得城墙垛口上激起一串串烟花。守敌惊慌失措,四处乱窜。
攻击部队飞快地运动到各预定的突破地点。
太行一支队十团主攻北门。
北门上有敌人的一个连。战斗发起前,部队已经在接近城门的地方悄悄挖好爆破药坑,进攻战斗打响后,三连九班十名战士头顶湿棉被,在炮火下巧妙运行,及时送上去一百公斤梯恩梯炸药。很快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烟雾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邢台城在这声巨响中颤栗。
城门炸开了,整座城楼炸飞了,砖头瓦块连同守敌的尸体被气浪甩出去几十米高。
这声巨响,不仅使守敌七窍出血魂飞天外,连攻城的八路军官兵都始料不及——送弹药的一个班十名战士也在这声巨响中壮烈牺牲。
当时,秦基伟和支队副司令员何正文以及十团团长向守志就在十团指挥所,距离城门只有七、八十米。目睹战士们的壮举,这三位能征惯战的老战士泣然伫立,沉默了很长时间。
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件事,秦基伟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一层潮湿。“那时候我们缺乏科学知识,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厉害,破坏直径有多大,杀伤范围算得不准确,我们的那个班,十名战士,全部牺牲了。他们用自己的头颅和热血为后继部队打开了通路。每当回想这件事,我的心里就很难平静。”
北门的爆破,把守敌震懵了。十团的战士们乘敌惊恐万状,像潮水一样冲了进去,一口气打到守敌指挥部,基本上没遇到有组织的抵抗。
此时,胥光义也指挥冀南部队突破了东门和南门。
秦基伟率领一支轻便指挥分队,实施跟进指挥,一直突进到高德林公馆。
此时,再也见不到守敌的人影了。满地都是公文杂物,狼藉万状,只有顶上一只电灯,不知江山易主,仍然麻木地亮着,将那一灯苍白毫无感情地投泻在故主弃下的杂物上。
秦基伟笑了:“哈哈,真是兵败如山倒哇!”转过身去,对随后而来的十团团长向守志说:“老向,这是我们目前为止解放的较大的一座城市,要向部队说清楚,严格执行纪律,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拿的东西不拿,不能惊扰群众。邢台的老百姓还不太了解我们,要树立好形象,做到秋毫无犯。”
向守志说:“我马上召集各连指导员来开会。”
在高德林公馆略作停留,秦基伟又带人四处巡视,跟着搜索部队,来到一座天主教堂前。教堂的玻璃全部震碎了,大约是三连九班那一百公斤炸药的杰作。
教堂门前,拥挤着十几个修女,哆哆索索,哭哭啼啼。几名八路军战士和颜悦色地解释安慰,修女们仍然惶恐不已。一位排长老远看见秦基伟在搜索部队里,便跑过来报告,请司令员给修女们讲几句话。
秦基伟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
“大家不要怕,我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部队,专打日本和伪军,不会伤害你们的。”
修女们知道这是个大官,又见他眼神机敏,脸色温和,惊恐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秦基伟知道自己的态度起到了感染作用,于是话锋一转,故意来了点幽默:“大家都看见了,我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恐怕与上帝有关。日本人无恶不作,汉奸伪军为虎作伥,残害人民,上帝已经很不高兴了,才派我们来收拾这些坏蛋。请诸位天使向上帝转致八路军太行一支队司令员秦基伟对无所不能宽大仁慈的他老人家的问候,并希望通过你们的疏通得到他老人家的继续信任和支持。”
这一席话,起到了明显的效果,多数修女的脸色由阴转晴了。她们初步判断这个目光炯炯的八路军长官或许真的信奉上帝也未可知,就算不是虔诚的信徒,至少也是一个有文化涵养的人。
与横挎大枪神情严肃的八路军士兵相比,修女们觉得,还是这个虽然英气勃勃但是略有文采的长官显得可亲一些,在他身边要多几分安全感。
修女们安静了。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