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轮春天的太阳高悬在头顶，十里江面波涛滚滚，银光闪烁。

　　秦基伟信步登上江岸司家阁东侧大堤。他的身后，跟着一群骁勇善战、功勋赫赫的师团指挥员：向守志、方文举、尤继贤、李钟玄、葛明、郎玉林、东传均……

　　秦基伟举起了望远镜。

　　江宽浪涌，视野里有些浑沌，然而极目远眺，秦基伟和他的爱将们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对岸的每一个目标。

　　那里仍在沉睡，香山为首，黄山为腹，东北处的高庄高地如脚，长江南岸一线峰脊，恰似一个麻木的醉汉，袒开肚皮，仰天而卧。

　　秦基伟收回了视线，面色严峻，下达了五条指示：

　　一、突破口选择和队形的编成。四十四师为军第一梯队。师第一梯队为一三〇团一、二营和一三一团一营。一三〇团三营为第二梯队。

　　二、任务。一三〇团抢占香山，一三一团占领黄山。

　　三、炮火组织。鉴于炮少面宽，置次要方向于不顾，最大限度地集中配备，以山炮十九门、化学炮九门组成主要火力队，摧毁灯塔左右一线工事，支援第一梯队登陆并逐次延伸火力，保证部队向香山冲击。

　　四、冲击时间。当晚六点到七点，炮兵效力射。九点之前，船队出华阳内河口，顺流而下。

　　五、四十四师务必于当夜渡完，占领白洼滩头阵地和制高点，掩护本军和兵团其余部队渡江。如敌有援兵，坚决扼守，准备单独打一天。

　　指示下达完了，秦基伟向师团长们扫了一眼，等待反应。

　　“军长，你放心，我们坚决完成任务！”向守志说。

　　秦基伟点了点头，又转向炮兵指挥员：“我们现在是炮少弹缺，冲击时间长，阔不起来。你们要严格按计划赋予各炮目标，瞄准后才打。不一定齐射，也不一定急袭，一个萝卜一个坑，打一发就要解决一个问题。不求一致热闹，力求准确奏效。”

　　说完，秦基伟挥了挥手，桑临春和另一名参谋走上前来，抖开了两面大幅红旗，上面分别绣有“打过长江去”和“解放全中国”的字样。

　　秦基伟和谷景生神色肃穆，代表军党委，把这两面旗帜分别授予一三〇团和一三一团。

　　一股温热的风从江面上吹来，略带潮湿的腥味沁入指挥员们的肺腑。在这个庄严时刻，他们的目光随滚滚奔腾的大江滔滔东去。

　　江的尽头，水天一色。

　　二十一日下午三点，炮兵开始试射，挑逗对岸火力。敌榴炮作出反应，十五军炮队当即以七门山炮集火压制，很快就把敌榴炮阵地打哑了。

　　四点四十五分，实施效力射。炮兵果然争气，落实了秦基伟“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指示，首发即把对岸的灯塔摧毁。接着，煤塔东南土矶垄附近的弹药所被击中，顿时火光冲天，江水抖颤，南岸烟雾弥漫。

　　守敌大惊，士气陡减。

　　而解放军渡江部队官兵则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突击部队一三〇团全部和一三一团一营开始登船，沿长江向江边运动。十二里长河挤满战船。

　　七点三十分，船至河口，发现长河上的浮桥事先未予拆除，一时队形拥挤，更增添了紧张的气氛。突击部队仓促处置，团长李钟玄挥舞大斧，奋力抡砍。经两小时紧急操作，清除了河面障碍。敌人没有发现江面情况，只有零星的盲目射击。

　　此时天下小雨，江面上愈加迷茫，数百只战船出华阳渡口入江，沿着江堤一字排开。一三〇团在河口以西，一三一团一营在河口以东。部队到位后，抓紧校正登陆目标，焦灼地等候出击命令。

　　二十三点，东北风起，船工们喜出望外，说：“天随人愿，共产党有福。”

　　秦基伟见时机成熟，果断命令启航突击。

　　航渡编队如离弦之箭，争趋中流。各船尾的回光把满江映得流光溢彩，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洒满了江面。

　　秦基伟站在江边的一个土坎子上，焦灼地注视着江面。此时部队已经撒出，交给漆黑的夜天和滔滔江水了。

　　十几分钟后，一名参谋叫起来：“军长，向师长请你上机。”

　　秦基伟一把抓过电台话筒，里面传来了向守志的声音：“军长，突击分队已经到江心了，一切顺利。”

　　秦基伟说：“好，控制住部队，快速前进！”

　　话音刚落，守敌似乎发现了江面情况异常，打出一串长长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触目惊心。

　　解放军横渡长江的事实终于惊醒了国民党守军的美梦。

　　顷刻之间，长江南岸喧嚣起来，万炮齐鸣，江面上掀起冲天的水柱。

　　有几支船队被打散了。

　　秦基伟看得真切，对着电台高喊：“向守志，偷渡不成了，按计划强攻。告诉李钟玄他们，对准目标，个把船漂下去无碍大局。二梯队按计划起渡，成败在此一举，一定不能犹豫。”

　　向守志朗声回答：“是!请军长放心！”

　　秦基伟是放心的，然而此刻却揪心不已。

　　放下话筒，他擎起望远镜，借着敌人的炮火和照明弹，观察江面情况。擎着望远镜的双手微微悸动。

　　突击部队的船在水上运动四十多分钟，这四十多分钟只能挨打，本身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靠炮火掩护。可是秦基伟能控制的炮火少得可怜，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摧毁了灯塔和敌人营指挥所以及弹药库。但是，毕竟炮少弹缺，火力密度太小，又难以持久，对敌沿岸步兵的压制更是力不从心。再加上敌江岸还设有水雷、地雷、鹿砦等障碍物，给登陆造成极大困难和伤亡。

　　突击船队越抵近敌岸，敌人的火力越密集猛烈，在距敌岸一百米左右时，“红三连”二排战船上的老船工被流弹打伤，接着桅杆也被炮火削断，连同帆篷倒入江中。

　　船失控了，战士张国正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迎着弹雨，把定舵柄。指导员周福祺见兄弟战船相继超越，心急如焚，指着那面写着“打过长江去”在风雨中猎猎翻飞的红旗高声呼喊：“我们不能辜负全团上下的信任，真英雄真好汉，关键时刻是考验！”战士们拿起铁锹、钢盔奋力划水，他们的战船重新冲到前面。

　　一三一团一连四班战船被敌人手榴弹炸了个窟窿，江水直往里灌，船身下深。胸部负伤的副班长赵强将缆绳系在腰间，跳入水中，迎着敌人的疯狂扫射，忍着剧烈的伤痛向岸边游去，脚一着地就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拉船上岸。

　　守敌眼见解放军开始登陆，阵脚大乱，用火焰喷射器封锁滩头，妄图阻止登陆部队。

　　警卫员催了几次，秦基伟仍然没进掩蔽部，执拗地盯着江面。

　　骤然，他的眼前升起了一片灿烂。在流星一般交错飞扬的火网里，他看见了他心中的那把大火——在灯塔两侧，火光闪了一下，由小变大，由弱到强，渐渐放大，升至空中。

　　那是过江部队燃起的篝火。

　　登——陆——成——功——了!

　　拂晓，雨过天晴，朝日喷薄。

　　秦基伟迈着轻快的步子登上了香山，用他的线纳的鞋底在香山的土地上踩下了深深的印记。此刻，他的心中充满惬意。

　　占领香山，是秦基伟军旅生涯的又一笔精彩之作。以后，他在总结十五军成长历程时，曾专门谈到了这个战例，话是这样说的——“知天知地，就是要学会利用天候地理条件。我们装备差，兵力不足，靠什么？靠技术、靠指战员的勇敢加科研成果，还一个重要依靠力量，就是依靠天候地理条件。当年孔明草船借箭就是利用了天候，整个赤壁之战的决战时刻也是利用天候，才纵火烧了曹操的战船。我们渡江时，也是利用了天候地理条件，我带着一三〇团几个干部在江边勘察了好几天，才定下这个计策。凭着浓雾，溯水拉船，如猛虎静卧于吉水一带，待渡江时蛟龙出海，顺流急下，叫做奇兵飞流下香山，出其不意。这一手是很厉害的，其他滩头敌人猛烈的火力拼命打我们，等香山一突破，敌人就不战自乱了。那是夜里，敌人也不知我们有多少部队，实际上我们只有一个营。但作用大，占领香山，又是放火，又是吹号，搞得沸沸扬扬，从心理上给敌人很大震慑和压力。”

　　山上山下，尚有很浓的硝烟味，但浴沐甘露的山花已在点缀劫后春光。宽阔的江面上，浪花飞溅，船只往来如梭，已经在运输行李了。

　　就是这条江，曾使千古风流人物归于烟波，就是这条江，几乎分割华夏为界河。但是，它毕竟没有挡住历史的潮流，一夜之间天险变通途！

　　在这里，秦基伟和谷景生见到了在渡江中负伤的勇士们。首长们的眼窝有些湿润，默默在注视着可亲可爱的部属，同一个又一个伤员握手，把感激之情和胜利的喜悦传递给这些流血献身的人们。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