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路永存到评奖领导小组交涉车间奖金的事,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他走在回车间的路上,脑子里还在进行着和评奖领导小组组长的辩论:
“你们车间把设备都弄坏了,停产好几个月,月月亏损赔钱,还想要奖金?想得倒美……”
刚才老路听完这话,气得瞪了半天眼没有想出答词,现在想出词来了:“是呀,按理说停产亏损就不应该发奖金。可是我们车间为什么会停产呢?亏损赔钱又怪谁呢?你走遍全世界问问,有一台快锻机装上还没用三四年就连基础一块儿完蛋了的事吗?二月份,快锻机一坏,我们就给厂部打了紧急报告。一开始没人管,谁也不着急,有了水泥没有钢筋,买来钢筋又缺石子,材料好不容易凑齐了,又没有人干。一拖就是半年多。重新制造安装一台新的快锻机也用不了半年,可我们厂光是换一个基础就等了八个月。这能不亏损吗?这也怪我路永存?这也是车间的责任?为什么要扣车间工人的奖金?再说别的车间都发奖金,唯独甩下锻工车间,我这个车间主任还怎么当?怎么向工人交代?……”
理由有的是,可就是当时一着急都叫气堵住了,事后一冷静下来,一条条的又都想起来了。老路真是后悔不迭。其实他脑子并不笨,口才也不错,只要能容他慢声细语缓缓地讲。他不会抢别人的话,但别人也不能抢他的话,若是碰上扯皮的事,人家脸红脖子粗地一喊叫,他一张嘴人家就抢他的话茬儿,他就没词了,不管他多占理也全闷在了肚里。因此,在全厂的中层干部会上,他也常常受气。就连厂长们心里不痛快,在别的车间闷下气,也总是找锻工车间的茬儿,拿路永存出气。因为老路保险不会跳脚,不会当场给厂长下不了台。尽管大伙儿都欺侮他,全厂上上下下又都承认老路是个大好人,是勤劳踏实的老黄牛。
锻工车间的人都在等待着主任带回来好消息。可是当他们一见路永存那副蔫头耷脑、一边走还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心里一下子都凉了。可不要以为扣掉六七块钱是小事情,立刻就有人甩闲腔,而且故意起高调,存心念给老路听:
“到什么时候也是老实人吃亏,咱们的路头儿太废物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全车间的人都跟着他挨板子。”
“好马在腿,好汉在嘴,咱们的路主任没有嘴,一辈子办不了漂亮事!”
……
老实,本来是一种美德,是党性强的表现,现在却和蠢笨、无能、迟钝等同起来了。
开始老路只装做没听见,车间弄成今天这副烂摊子,要怪自己没抓好,不能埋怨工人说闲话。可是他越不搭腔,发牢骚的人越上劲,有的连活儿也不干啦。他火了:
“扣掉几块钱奖金就不干活儿啦?光为了钱干活儿,还有良心没有?”
一见主任脸色变了,大伙儿都不吭声了,谁都明白,主任心里也不痛快,他也没办法。有个小伙子不听这一套,张口就顶:
“良心?我的良心就是干活儿拿钱,吃饭穿衣。”
“照你这样还能实现现代化?”
“我是个工人,管不了那么多。”
老路被气得嘴唇打颤,工人们把那个愣头青劝走了。他也回到了办公室,上边压,下边挤,他这个车间主任夹在当中还怎么干?再这样拖下去,锻工车间真要垮了。他觉得,不管工人怎样骂,他都应该忍受着,得为节后的工作做好安排。忽然,他想起了早该回来的路杰,不知今天回来了没有,他抄起了电话。
安装五百吨快锻机要用软垫,二十天前,供应科派路杰到南方采购。临行前,路永存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要把软垫买到,快点回来。老路拨通了基建科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儿子路杰,听他说话的那份高兴劲儿,老路心里一喜,以为一定是买到软垫了。但路杰却很轻松地告诉他,软垫没买来,生产厂已经没有这种货了。路永存脑袋嗡的一下,这时候路杰要是站在他跟前,他一定会给他一个耳刮子,儿子误了他的大事啦!路杰一点不理解老子的烦恼,仍然用兴高采烈的腔调告诉老路他从南方买回一批好木料,他要求父亲早下班,和他一块儿到车站把木料运回家去。一听老路说不行,路杰立刻变了声音,在电话里就埋怨起来。埋怨老路对他的事不关心,他还讲出一番道理。谁的老子对儿女的婚事没有个规划,他顺嘴就举出了好几个例子,谁的父亲给儿子买了什么家具,谁的父亲给儿子弄了一套什么样的房子,最后归到只有老路这个当父亲的对儿子的事不管不问。
老路不等儿子说完,就生气地挂上了电话。规划,规划,才见过几次面,结婚用的东西就鼓捣得差不多了。可是车间的规划呢?工厂的规划呢?
路永存心里烦透了,他在屋里坐不住了,可又无计可施,怒冲冲走出办公室,由着两条腿又不知不觉地来到快锻机的基础上。他突然觉得今天车间里格外静,锻工车间怎么能没有砸钢碰铁的声音?怎么会听不到天车隆隆的脚步声?连狮吼虎啸的加热炉也静静地躺在那儿,一点声息没有。这一刻,他多想听到那熟悉的、震耳欲聋的锤击声!打铁的车间这么安静可真不是好事,这是能憋死人的那种静默。
老路已经打了多半辈子铁了,越打条件越好,设备越先进;但也越打越难,越打越赔钱了。过去他刚学徒的时候,老板全靠人工抡大锤,照样赚很多钱;以后钱越赚越多,老板就买了一台夹板锤,钱就赚得更多了。到后来锤使老了,锤膀子裂开了,用铁丝捆上照样干,还是大笔大笔的赚钱。谁听说过打铁的会赔钱?现在一个几千人的矿山机械厂,几百人的锻工车间,怎么会亏损呢?毛病出在哪儿呢?
路永存抱着脑袋蹲在基础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用钢筋水泥浇灌成的基础,心里向自己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找到,却发现基础上有一处很不结实,他用铁棍一敲,水泥基础像豆腐渣一样掉下来一大块。他心里一动,赶紧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基础,越检查他越不放心。快锻机的基础本应该是由基建科负责的,老路也不是泥瓦工,但他是个有经验的铁匠,他断定基础有问题,就急忙跑回办公室,给基建科长打电话:
“于科长吗?五百吨快锻的基础有问题呀!我用铁棍一捅就给捅下来一块,这怎么经得住五百吨压力?”
“你用铁棍捅还能不捅下碎碴来?你要用炸药崩,还能把它炸飞了呢。”基建科长在电话里挖苦着。
“老于,这基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这台快锻机装上以后还没用四年,就得把基础挖掉重修,哪个国家这样干?人家都是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即便熬坏了几台锤,基础也不坏。要像我们这样干,还不得把国家赔死!我建议你们从基础上取个试块做试验。”
“没有必要,基础出了问题有我们基建科负责,你管好你自己车间的事就行了!”基建科长生气地把电话撂了。
真是睁着眼说瞎话,扯不完的皮,打不完的官司。路永存喃喃自语:“扯吧,扯吧,把头发都扯白了,把厂子都快扯垮了,还扯哩!……”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