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小青放下电话，心里像一锅煮沸的水，上下翻腾着。

　　打电话来的是她的男朋友——路永存的儿子路杰，约她节日里到他家去，这叫“认门口”，正式见见他的父母，特别是叫他的好朋友们也看看小青。路杰还在电话里告诉她，从南方给她买来几件最时兴的服装和质地很讲究的衣料。小青却很为难，她没想到，他们认识才不过几个月，路杰已在为结婚准备雄厚的物质基础了。但她和路杰见过几回面以后，发现路杰根本不合她的心意，两人几乎谈不到一块儿去，他的为人跟他父亲差远了。刚才路杰约她到他家去过国庆节，她若是一去不就等于把关系明确下来了吗？她在电话里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告诉路杰，下班前一定给他答复。

　　就在这时候，介绍人康同彦来告诉她，路主任叫她去一趟。而且康同彦还喜气洋洋地小声对她说：“等一会儿还有好事告诉你，路杰说你们的新房里还缺一台电视机，这包在我身上！”

　　康同彦说完，冲她神秘地一笑，肥胖的身子灵活得像个胖头鱼一样游走了。

　　奚小青模样长得不算出众，但她的身上有一种朴素健康的自然美。她气质文静，说话沉稳，是个内涵很深厚的姑娘。也许正是这一点，才格外得到了路永存的赏识。她是车间里的团支部书记。

　　姑娘心里敲着小鼓走进了路永存的办公室，路永存让她坐下，问：“小奚，这些日子大伙儿心气比较散，平时不干活儿，过节想加班，你们团支部得多做团员、青年的思想工作。”

　　还好，老路没谈儿子的婚事，姑娘心里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困难？团支部改选过没有？”

　　小青说：“选是选完了，分工还没分好。谁也不愿当团干部。被选上的实在推不掉了，就只想当组织委员不想当宣传委员。”

　　“为什么？”

　　“宣传委员要搞宣传，写黑板报，印材料，搞鼓动，吃力不讨好。组织委员只管收团费，清闲。”

　　“嗯？还有这种思想？”路永存感到惊讶。

　　小青微微一笑：“路主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团支部的威信不高，办个什么事也号召不起来；团员的荣誉感、责任心都不强。咱车间还只有十几个团员，进的没有退的多，青年太少了。就是那几个徒工，不找他们谈几回话，连个入团申请书都不写。”

　　奚小青的话引起了路永存的警觉，他想起了眼前这个姑娘自己的问题，她是团支书，理所当然是党支部的培养对象。可她也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连个入党申请书也不交。老路站起来走了几步，在小青跟前停住了。他望着这个年轻的姑娘，胸腔里也像加热炉膛一样，呼呼地烧起来了。奚小青不论是工作上还是品格上，在全车间青年中都是拔尖的。但是，老路总觉得她的心里搁着什么，没有向他吐露，这时就问道：“啊，咱们自己心里可要踏实呀，你有啥想法呢？”

　　姑娘脸红了，低下头去。沉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迎着路永存的目光说：“路主任，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问吧。”

　　这个有心路的姑娘，尽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说：“《共产党宣言》刚发表的时候，共产主义还像个幽灵，却把资本主义世界吓坏了，他们怕得要命。现在，世界上出现了许多社会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反而不害怕了。这是为什么？既然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为什么生产力不如资本主义发展得快？为什么在经济建设、科学技术发展上赶不上资本主义？凭信仰我是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一定会战胜资本主义的。可是听科技报告，看技术杂志，都是资本主义比社会主义先进，这又怎么解释？”

　　路永存非常惊讶，他是个重实际的人，不大研究理论，这些问题虽然不难回答，但要一时全讲清楚，却也并不很容易，他万万没有想到奚小青会提出这样一些问题。

　　奚小青却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了。她越说越激动，看见车间主任经常细眯着的眼睛越睁越大，就把话题转到老路身上：“路主任，您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工会，参加过罢工，那阵儿您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和现在一样吗？过去许多革命先烈为了共产主义可以含笑而死，坚信革命一定胜利。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有这种信念？即便是在活下来的老干部中，在某些人的头脑里，共产主义的理想还占多大分量？在他们的生活中，未来占着多大比重？……”

　　路永存简直是怔住了，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些稀奇古怪的提问和这个平时积极要求上进的团支部书记联系起来。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样回答姑娘的问题，而是替她惋惜，替她担心，她的思想与其这么复杂，还不如也像别的轻浮的姑娘一样，穿红戴花，讲吃讲穿好哩。他脸色庄重，严厉地说：

　　“你尽胡想些什么？”

　　姑娘没有吭声，用固执的眼光看着老路，好像在说：现在你心里不也在为这些问题纳闷吗？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