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康同彦现在走路一蹦一跳,脚底下像踩了弹簧。刚才落实政策办公室给他摘掉了“反动资本家”的帽子,还补给他四千多元钱,心里舒坦极了。他在回车间的路上还弯到小卖部买了多半书包高级奶糖和一条带过滤嘴的“恒大牌”香烟。今天他要大大方方地请请客。他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车间办公室门口,看见路永存正对着电话机愣神,就响亮地叫了一声:“老路!”
路永存抬起头,见康同彦脸上有股得意的神色,问道:“老康,你怎么了?”
康同彦笑了:“老路,你怎么跟我装傻?这不全是你给我办的!”他很会说话,明知这次彻底落实政策是党中央的决定,却故意把“好”送给路永存。这些年来,路永存对他确实不错。就是在他戴上帽子以后,锻工车间也没有拿他当反动分子对待。当他上了年纪,干体力活儿吃不消了,路永存就叫他当了事务工,这既发挥了他的特长,他也因此又掌握了一点权力,东跑西颠,也算得上是锻工车间一个说说道道的人物。他心里对路永存这个厚道人是感激的。他从书包里抓出一大把糖扔到桌子上,又拿出一整盒烟递给路永存,乐滋滋地说:“吃糖,抽烟。”
路永存明白过来了,他没有吃糖,也没有接烟,说:“给你摘帽要感谢党。老康,你想想看,怎么才能把锻工车间搞好?”
康同彦一下子还不明白路永存是什么意思:“这……我怎么说得好。”
“假定把这个车间交给你,就当是你的私营厂,你怎么干?”
“交给我?”康同彦一惊,他心里的血直往上冲,血压似乎也升高了。他知道自己的办事能力,他相信路永存也知道他不是大草包,平时替主任补过不少台,莫非路永存看他已经摘了帽子就想提拔他为车间副主任?天呐,难道今天真的要双喜临门?突然涌出的对权力的渴望,烧得他脸色通红,浑身发热。
路永存见他想到别处去了,就直话直说:“过去你父亲开‘康记铁工厂’,就那么几盘炉,几十个人。你成天不干活儿,到郊区去打兔子、抓鸟,晚上去逛窑子,高兴了才到工房里转两趟,可是赚了好多钱。现在条件比那时候强多了,设备多了,人也多了,怎么反倒赔钱呢?”
康同彦明白了,他很清楚眼前这位车间主任的难处和苦处,就用一种十几年来他一直不敢用的尖酸口吻说:“我看你把锻工车间搞成这样就不错了,因为这毕竟不是你的私营厂。”
“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没使劲儿?”
“劲儿没少使,都是瞎劲儿。这个车间要是你私人的,弄成这个样子就得关门,你一家大小就得自杀,或者去沿街要饭;工人也得失业去另找饭门,还能像现在这么美?拿着工资成天聊大天。共产党就是宽宏大量,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就是有饭大伙儿吃。”
“这个车间搞不好是我无能……”
“你为什么无能?就因为这个车间不是你的,你没有主宰权。因此你在工人面前也就没有权威,工人可以听你的,也可以不听你的。你们不是靠抓住工人的根本利益来领导工人,而是靠政治运动来领导工人。结果,这些年政治运动一多就有了副作用,就像吃药多了产生抗药性一样。入了党的还不如还没有入党的积极分子听话;前几年哪个小组不争着要‘四类’分子,因为‘四类’分子比红五类听话,干活儿卖力气。工厂的主人并不把工厂当成自己的,这能搞得好吗?说句实话,现在的工厂没有主,不是厂长的,也不是你车间主任的,更不是工人的。你会说,是党的,是国家的。那国家主席能管得了每一个工厂吗?”
“你又胡说八道了。”路永存愤怒地盯着他过去的少掌柜。其实叫他愤怒的,正是康同彦的话里不全是胡说八道,而且使他想起刚才团支书奚小青那一番话。这两个经历、政治身份和年龄完全不同的人,在他们的话里却有一些共同的东西,这使路永存在愤怒之后又有点不寒而栗。
路永存的话使康同彦心里一激灵,他猛地清醒过来。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你个老混蛋,一得意就忘形。幸好路永存老实厚道,要换个旁人,往上一汇报,你刚摘掉的帽子又得重新戴上。”他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赔着笑脸说:“主任,我是跟你胡说,你别当真。”
“你也用不着又来这一套,瞧你装的这个样子!”路永存厌恶地说,“快锻机的基础质量有问题,基建科又不给做试验,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一听这话康同彦来了精神,只要路永存遇到难题,他都乐意出头帮忙。而且在这个厂里,他自信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从提包里掏出一盒烟,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这事交给我,我还就是叫他基建科的人给做试验。”康同彦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从他那提包里拿出一包钱,递到路永存手里,郑重地说:
“交给路杰。”
“这是什么钱?”
“他的新房里还缺一台电视机,这是我这个当介绍人的帮他筹划的。”
老路很恼火,愤愤地说:“我不管这事!”
康同彦不高兴地把钱收起来:“好吧,我直接交给路杰。”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