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碉堡门前越聚人越多,远处昏暗的黑雾中还有无数个脑袋在滚动。
他们是被“快乐碉堡”的名气、门脸儿、灯光和广告吸引来的。有这么多人在门口站脚助威,是我的买卖兴旺发达的好兆头。我刚才还为此感到得意。渐渐地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隐隐袭来。幽暗中有一双双带着饿狼般贪婪的眼睛盯着我。
他们进又不进,散又不散。看热闹不能看起来没有完哪!这里又有什么热闹值得这么长时间地看下去呢?
他们闹闹嚷嚷,就是想不买票而混进舞厅。是一群看不出任何职业特征的年轻人,也许根本就没有职业,最小的不过十几岁。没有几个看上去是顺眼的。歪瓜裂枣,烂菜剩汤,死皮赖脸的不怀好意的笑容,邪恶而又满不在乎的劲头,古怪的举动,放肆的叫喊。在忽明忽暗、模模糊糊的夜色中,像蛇一样在蠕动,这蛇阵包围了我的碉堡。如果把这帮大爷放进碉堡,我的买卖就算砸了锅,倒了牌子!
我的舞厅名为碉堡。但决不如碉堡那般坚固。这群“混混”要想硬往里冲是很容易的。
我对他们太熟悉了,以前也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更谈不上害怕。富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以前是又穷又横,必要时也不把命看得太值钱。现在可不一样了,我把全部家当连同身家性命都投进了“快乐碉堡”,还找银行贷款三万元。金钱、名誉、地位,都是我的包袱。“快乐碉堡”不能让这帮“混混”给炸上天!
把门的服务员有点招架不住,向我求救:
“经理,他们不买票就想进去。”
我叫服务员关上大门,自己站在中间。这时候不能慌,不能怯,也不能太横。太横了会火上浇油。稳稳当当,笑模悠悠,内紧外松:
“几位,怎么回事?”
一个泛着青光的和尚头搭了腔:
“我们想进去看看。”
他的脸已被邪恶蛀蚀,却做出一种无辜的样子。
“请买票入场。”
“我们不跳舞,进去只看。”
立刻有人响应:
“对,看比跳还过瘾哪!”
人群向我挤压过来。我只得提高声音:
“实在对不起,本舞厅谢绝参观。”
“我要进去吃饭,你总不敢先收我两块钱的进门费吧?”
“对,我也要进去吃意大利牛排。”
“你是想吃女人的大腿吧!哈哈……”
“里边跳脱衣吗?”
“我看见女的进去的多,男的进去的少,放我进去正好配成对。”
“白效力,不收报酬。这么便宜的事你还不干?”
“你以为老子拿不出这两块钱?”
和尚头跨前一步,没有到口袋掏钱,却伸手揪住了我的领带。
“你要干什么?”
“这一带是老子的地盘,你开了舞厅倒把咱哥们儿挡在门外……”
和尚头话未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不过不是我打的,斜刺里杀出一个穿花格衬衫的壮汉:
“告诉你们,曹经理是我的朋友,谁敢在这儿乍刺儿我就废了谁!”
他身后也站着几个精壮的小伙子。
和尚头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胳膊一抡扑了上来。双方打在一起。我趁机后退,闪进碉堡,关掉门前的所有灯火。我却不能躲在碉堡里,必须尽快了结这场纠纷,或者把他们赶开。只要他们离开“快乐碉堡”远远的,即便打出脑浆子也与我无关。再出来,眼睛不适应骤然降临的黑暗,黑乎乎的人群像浪涛一样朝我压过来,把我卷走。“快乐碉堡”变成昏暗海洋上一块突兀的礁岩。相互厮打的黑色团影滚来滚去,像潮水般在黑暗中来回撞击。他们都很有骨气,绝对遵守流氓殴斗的规矩,只听得到乒乒乓乓、哧哧啦啦捣击皮肉和撕破衣衫的声音,听不见喊妈叫疼的呼号。
他们是真打,还是假打?是寻求刺激为了找乐儿,还是相互早有仇恨?
我闻到了一股灾难的味道。我对这种味道是不陌生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不愿意他们把事情闹大。要是吓着顾客或传扬开去——流氓成群结伙在“快乐碉堡”门前惹是生非、打架斗殴,谁还敢到我的碉堡里来吃饭跳舞?若是让公安局知道了,警察一定会怪罪于我。他们本来就对私人开舞厅感到别扭,这下更认为是我的“快乐碉堡”招来了流氓。这些小混蛋,成天没事干,闲得难受,憋得难受,正愁找不到地方排泄过剩的荷尔蒙。“快乐碉堡”给他们提供了快乐的场所和机会……若是给公安局造成这样的印象,我的舞厅还能办得下去吗?
数不清的脑袋在黑色液体上摇摆滑动,空气中散发出人肉和汗臭的混合味道。黑压压的肉团碾过来轧过去,我被挤在中间,同样也被他们碾过来轧过去,感到自己成了肉饼,成了粉末。
任我怎样劝导,怎样叫喊,也无人理睬。这黑暗中黑色肉搏像黑风暴一般越刮越烈!
不知是谁,故意压低声音叫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声音越低,越有威慑力。因为它听起来像是真的。
“警察来了——”混混们低声传递,似大雨倾盆而下,黑风暴散开,向远处滚动,眨眼间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们更怕警察!
我走进碉堡,打开门前灯。对着进门的穿衣镜整理好自己的服装。嘱咐服务员关好大门,天到这般时候,舞会都快散场了,估计不会再有顾客来了。我正要进舞厅里面去照应一下,门外又响起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曹经理——”
刺眼的花格衬衫,黝黑的肌肉膨胀的长脸,像警犬的眸子一样贼亮的眼珠,肮脏而蓬乱的长发。身后站着两个面色阴沉的小兄弟。今天算我倒了大霉,压住心里的惊烦,只能客客气气:
“三位,有什么指教?”
“刚才那几个小混蛋跟你捣乱,是我把他们打跑的。怎么样?咱够哥们儿吧!”
“谢谢。你贵姓?”
“我是‘河西大毛’。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谁要再敢到你这儿来搅和,由我来收拾他们!”
他用骄横和傲慢掩盖自己的厚颜无耻。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想敲我竹杠。也许他是今晚赶巧了,顺便先敲一次。也许他是想长期敲我。就凭“河西大毛”这个名号,我也惹不起。不管他是不是真“大毛”,今晚我是非出点“血”不可了。破财免灾嘛!
“本堡有个规矩,舞会一开始餐厅就停止对外营业,专门为跳舞的顾客供应点心、饮料。三位晚上辛苦,请到雅座随便吃点东西,喝点啤酒。”
“曹经理,你够朋友,我‘河西大毛’也是痛快人。”
他边说边往里走,就像进他们家一样放肆。他的举止满带着棱角,别人无法仿效,也无法描绘。他的厚颜无耻,更是独一无二。
我早知道他不会谦让。
开业前我朝拜了公安局、税务局、工商局、银行、附近的交通警察、群众治安委员会,就是没有拜地痞流氓。我请“河西大毛”进堡吃饭,若是让公安局知道了,说我勾结流氓,窝藏打群架的流氓,还不得把我的“快乐碉堡”给封了!
人家都是财大气粗,我为什么发迹了反而气短?这也怕,那也怕。闹了半天我还是我,不论身上穿着破帆布工作服,还是西装革履,不论身份是倒爷儿,还是“快乐碉堡”的老板。也许正因为“快乐碉堡”是私人的,而不是官办的……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