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旋转多变的彩色光环,充满诱惑力,也可以说带着强烈的性感。乐曲一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轻飘,不再有压力,不再真实。我闯进一团粉红色的雾气之中,大厅里散发着香水的气味和腻人的甜味,有种莫名的而又强烈的欲望抓住了我,形成一股爆发力在心里冲荡着。我尽力压制着。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而不是普通的顾客。但我又想报复自己,要跟自己赌气,老板也是人,是更特殊的顾客。既然激情已经燃烧起来,为什么不咬着牙去快乐一番。我舞瘾大发,体内有某种力量活了,对自己对周围失去了实实在在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我冲进旋转的人流。忽而别人旋转着包围了我,忽而我又旋转着包围了别人。身体像肥皂泡一样轻浮。混乱而又炽热的激情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我体验着内心冲动的无穷滋味。在五彩缤纷的色彩笼罩之下,大家都微笑着,那么甜美,那么善良。表情那么丰富:梦幻般的,醉醺醺的,放荡的,挑逗的,动情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脑袋,灿烂夺目的衣饰,女人美艳绝伦的臂膀和大腿。我体内渐渐生出一种蜜意柔情,头晕目眩。疯狂地满足一下自己的意识吧,尝尝自己这个人的味道,也值得了!
由于顾客不多,更因为今天是“快乐碉堡”第一次正式接待顾客,大家还不熟悉,坐在旁边看的人多,下场跳的人少。我身为舞厅老板,更应该发挥作用,充分施展舞技,把“快乐碉堡”的快乐气氛造足。我请了一位又一位。我诚恳的态度,在舞蹈家协会举办的交谊舞培训班训练出来的风度以及舞厅经理的身份,不论她们多么拘谨,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和感情需要,都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如果对我还不信任,又能信任什么样的人呢?
她带有一种老派的端庄和稳重。但缩着肩膀,好像怕冷似的。目光惊疑不定,充满惧怕,看上去神经像迪斯科舞曲一样紧张。来吧,跳一个吧,旋转扭动起来你就会放松了。在这个紧张而又充满压力的世界上,只有我的“快乐碉堡”才是世外桃源。这个快乐而又合乎法律合乎道德的地方就是专为你这种人准备的。不必解释,在这里语言是多余的,是令人尴尬的。
你很有身份,是个教授、研究员,还是主治医生?有相当的地位和名气。你身上的某些东西我熟悉。因为我现在本应该是个工程师。不管你在事业上获得了怎样的成功,却没有得到个人的幸福。你是个单身女人,甚至是个老处女,或者也曾经历过昙花一现般的婚姻。踽踽独行几十年,惆怅了几十年,一天到晚被孤寂感包围着,孤寂就是你最好的宇宙。能够冲破你的孤寂圈的,就是那些在身前背后对着你的叽叽喳喳的议论。在你身边老有沉渣泛起。你的单调的生活,使别人的生活不单调了。他们身上积存着过多的同情心,善良、愚昧、妒忌、幸灾乐祸、爱刺探别人隐私的欲望,都从你身上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你使他们随时都有发泄多余的精力和时间的对象。你手下的工作人员干活儿心不在焉,工作出了差错,你批评她们几句。人家就会在下面冷言冷语地诅咒你:“嫁不出去的货,还耍什么威风,要不没人要吗!”“那可说不准儿,也许明天就找个外国博士。到那时屁股还不得翘到天上去!”你放心,这虽然是背后说的闲话,保证会让你听到。还会有假装劝架的人,借机冷嘲热讽几句:“哎呀,你们这些小萝卜头,就少说两句吧。你们不知道,人家这是心理变态,心里烦着吗!”你怎么办?只能忍气吞声,有泪也只能跑回家趴到枕头上去流。
你别说了,我叫柳一娴。你说我跑回“家”去哭,实际就是回到我的单身宿舍。我没有家。有人说,像我这样高素质的事业心又要强的单身女人就应该以研究所为家。我也这样想,有伴侣的人,爱情是事业的润滑剂。我是单身,没有爱情,只有事业,事业就变成我的麻醉剂,忙起来什么都忘了。可我毕竟是个女人,不是人造电脑,更不是机械人。在实验台上站着的那几个钟头里,神经紧绷,涔涔汗下,是想不起什么“家”的。可是做完工作,即使是取得了某种成果,长舒一口气,兴奋点也立刻降到零度。这时,我是多么想有个可供身心休憩的家呀!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万家灯火中走向我的宿舍,看见的只是一扇漆黑的窗户。我的心有多凉!有丈夫的女人下班回去烧饭洗衣喂孩子,单身姑娘回去看书看戏听音乐。有时,我宁愿系上围裙烧饭喂孩子。我也需要“丈夫孩子热炕头”,女人毕竟是女人……他们说我心理变态。我承认是有些变态。我怕下班,怕黄昏和夜晚。我不愿看见电视上拥抱接吻的镜头。我怕进儿童商店,看见玩具和童装喉咙就有点梗塞。每逢节日,我就去试验室,躲开人群。我害怕孤独,但制造孤独……谢谢你请我跳舞,我是带着一种膨胀而又变形的想法要验证一下自己的欲望才有勇气走进这个“快乐碉堡”。即使在你这风度十足的怀抱里,我仍然感到十分孤独。像我这样的人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在彩色的热闹中我的孤独感更强烈,更难挨了!
可怜而又可爱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持重的美,这般审慎,这般贞洁。眼睛紧张地转来转去,承受不住跟我的目光相接触。狐步舞柔和缠绵的旋律,使我忽增一股暖融融的柔情。几十年来我像牲畜一样活着,积攒下足够多的情和爱,完全可以分给她一部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许配不上她,在这“快乐碉堡”里我则配得上她。我感到有股新奇而又狂烈的力量在体内烧灼,应该顺从这充满生命欢乐的疯狂。她口中喷出炽热的气息,胸脯激烈地起伏。她身上那种隐蔽的被抑制的狂热正在苏醒。我喉咙一阵阵发紧,怀着一团浓浓的模糊而又充满刺激的恐惧,向着一个自己愿意葬身其中的地狱坠落下去。有无数湿润烧烫的女人的手臂托住了我,我在柔软馨香的撕扯中打滚、降落,在一片粉红色的云雾中穿游……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我眼前站着一个明艳俏丽、顾盼生姿的姑娘,鬈发披肩,眼窝深陷,盯着谁就让谁销魂。何况还飞快而又热情地向我一笑呢!大概也因为我是“快乐碉堡”的主人,才有这种福气受到她的邀请。
她爽快透彻,从她头发里散发出温馨的香味。黑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闪动,咄咄逼人地盯住我,放肆而又迷人。我被一片慌乱震颤了全身。
“曹经理,你这个舞厅真漂亮。”
“那就希望你以后多关照,多向你的朋友们推荐。”
“你为什么不招收几个漂亮姑娘专门给单身来的男顾客当舞伴?那样到你这个‘快乐碉堡’来的人就会更多了。”
“不行,那不跟旧社会的舞女差不多了?舞会管理办公室不会同意的。”
“你是私人舞厅,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私人舞厅比公家开的舞厅更要小心。”
“好吧,我来为你白尽义务。”
“不敢,怎能叫你白尽义务。”
“只要你不收我的门票就行。”
“这好说,你贵姓。”
“姓白。你叫我小白就行。”
她向我贴近了一点,我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柔。这才是文明而又合乎规范的接触与抚摸。但我清醒多了,知道这妙龄女郎的温柔和接触是最容易给人设置圈套的。
但是,迪斯科舞曲一响,“快乐碉堡”才真像个快乐的样子。连空气和色彩一下子都变年轻了。行为规范不再有约束力。迪斯科最大的功绩就在于随心所欲,舞姿跳出了常规,这也就有了味道。在扭动中颤抖、晕旋、跺脚,碉堡要倾斜,地板要塌陷。大厅里满是人的气味,强烈的裸露的气味,昏沉沉地狱的气味。人人面孔上燃烧着火,眼睛贼亮,全被猩红的热浪淹没了。大家登上了感情爆发的顶峰,会跳的不会跳的全都加入到扭动的行列。集体从曲折痛苦的现实中解脱出来,终于把虚伪、腐败、丑恶、竞争、苦恼的鬼魂甩掉了。
我也淹没在花花绿绿的人的漩涡里,一阵轻松感传遍了全身。我产生了一种梦游者的感觉,被五彩的梦引导着,真实的自己不存在了。我自由了。眼珠发烫,满眼都是最美的色彩,最美的人体,最美的火焰……
我的肩膀猛然被人抓住了:
“你疯了!”
是妻子。舞会已散,顾客们正向门外拥去。
“你怎么跳起舞来了?”
“我是老板,我不跳舞谁跳舞!”
“那也不能跳起来没完没了。”
“既然开舞厅还不让自己过过舞瘾。有这一个晚上,明天就是关门也值得了。”
“我看你是叫那几个小娘们儿迷上了。”
舞厅刚开业一天,老板娘就开始吃醋了。往后“快乐碉堡”里不会缺少漂亮女人,这醋是够她吃的了。结婚二十多年,妻子不知道妒忌为何物。她很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丢在外边连狗都不吃!金钱和地位的滋味真是奥妙无穷。
“那三个流氓走了吗?”
“吃饱喝足了还能不走!我知道你怕他们,自己躲到大厅里来跳舞,把三个下三烂交给我这个老娘们儿去对付,没出息!”
“今天能赚多少钱?”
“赚个屁!刨去人吃马嚼剩不了几个。”
“刚开始我们不图赚钱,只为了创牌子。赚钱的日子还在后边哪。”
我安慰妻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