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弥漫着温柔充斥着甜味机灵燥热的暗色,吞噬了城市。唯“快乐碉堡”像一根发亮的骨头,刺破了夜的嘴。霓虹灯把“快乐碉堡”四个顶天立地的大字打扮得光芒四射——它使我骄傲又使我神伤!
它是我的,我是这座大舞厅的主人。
那深红色的光霭就是我的手臂,拥抱着整个城市,拥抱所有的人。人啊,都到我的“快乐碉堡”里来快乐快乐吧!
此时,有谁能看得见我心里的颜色?
没有真正踏上过人生的高峰的人,是无法体验一个成功者的快乐的。是的,我成功了。看看门前相互拥挤着的这一堆人,看看灯光下的广告,谁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快乐碉堡,碉堡里快乐,快乐又安全。
快乐碉堡,属暖色调舞厅,节奏明快,气氛浓烈。欢乐今宵,为了明朝更好地学习和工作。催动你,撩拨你,让你热爱生活,积极进取。
快乐碉堡,有自己的乐队,有歌星演唱中外著名的流行歌曲,为顾客助兴。高级精神享受可使你心驰神往,飘飘欲仙!
快乐碉堡,高薪聘请两位一级厨师,可制作俄式、意式等西餐大菜和中菜及各种点心小吃,并备有中外各种名酒和冷热饮料,如:“天使之吻”、“百万富翁”、“粉红佳人”等等。
快乐碉堡,承办各种筵席,可以举行结婚仪式、婚礼舞会、单位包场舞会。进一次快乐碉堡,可成终身纪念。
快乐碉堡,用新颖周到的服务充分给顾客以美的享受,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中青年男女最理想的娱乐场所!
快乐碉堡,美的堡垒!
走遍世界,有谁会把这“快活林”、“怡乐园”一类的地方取名叫“碉堡”呢?有,这个人就是我。这正是我的过人之处。“快乐碉堡”——多么与众不同,它能不吸引人吗?城市越大越拥挤,僻静的地方越少。男欢女爱总是不愿有不相干的人在场,偷偷摸摸、东躲西藏。我把自己的舞厅叫做“碉堡”,就是要给人以牢靠感、安全感。我特别满意在广告里标出“快乐碉堡”最适合有知识的中青年男女,这使它更具吸引力。当代人推崇知识,谁愿意承认自己没有文化呢?能进“快乐碉堡”,就说明自己有文化,有教养。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以能进“快乐碉堡”为荣。我还愁自己的买卖会不兴旺发达吗?
开办“快乐碉堡”配得上我的智慧。尽管从酝酿到今天正式卖票营业,几乎耗去了快一年的时间,历尽坎坷,饱经忧患。记不清跑了多少路,拜了多少庙,求了多少佛,烧了多少香,上了多少供,磕了多少头。光是办营业执照就跑了三个月,花了上千元。还算值得!因为“快乐碉堡”是全市第一家私人营业性舞厅,会当官而且已经是官的人心里没有底牌,一会儿准办,一会儿不准办,真比唐僧去西天还难。
幸好,我心里有一种命运感,知道跟自己的命运一道前进,就难保不会出人头地。大家都在发疯地寻找自己的机会,能当官的当官,能出国的出国,能当博士的当博士,能捞钱的捞钱。世界进入了一个多样选择的时代,现代活得自在的人一定都是适应主义者,顺时而谋,顺时者昌!生命天生就喜欢选择更新,我身上偏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掌握时机的天赋。像我这样一个城市盲流儿、小偷儿、倒爷儿,如今一下子不是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快乐碉堡”的经理吗?昨天下午开业大典时,当初指挥解放本城战役的将军来了;八十岁的中央顾问委员会的委员来了;本市的名流、有些已进入世界名人大词典的人物来了;工商财贸界的头面人物也来了……他们都是我请来的客人,为我祝贺。知名的文人墨客即兴赋诗作画。谁敢不承认我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假如中国真的有上流社会的话。我看是有的,任何社会都分等级。没有英雄不会有历史,没有强盗也不会有历史。历史记录的是创造,也是犯罪!犯罪也是一种生意,往往赚钱还要更容易些。有阴就有阳,有昼就有夜,有好就有坏。否则好也显不出来。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不是大杂烩的社会。正因为“杂”,才有种种机会。我往上数八辈祖宗,也没有一个是当官的,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的官也跟我们家无缘。然而我有钱,同样也获得了上等人的地位。我不靠权力和门第,同样成了一个有特权、有身份和有脸面的人。现今社会上一个市委书记能够享受的物质文明,我也可以享用,只要我乐意。他们有专车。我出门有出租车,比专车还方便,而且更有派,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有高级住宅,我的“快乐碉堡”也不差。光是舞池就近三百平方米,至于彩电、冰箱、音响、录像机,吃的、穿的就更不在话下。我拥有的这一切说不定比他们的还更高级。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找到生活的真理,找到人生的最高价值!
我默默地数着买票进堡的人数,顶多不过八十人,太少了。我的舞厅可以容纳二百多人。门口围着一堆人看热闹,为什么不买票进来?舍不得花这两块钱?不,这些人不是真心想跳舞来的。现在两块钱算什么?傻小子,两块钱只是钓饵,进了我的碉堡喝杯橘子水要六角,喝杯咖啡要一元五角,如果要酒要菜上点心,那更得拿钱来吧。话说回来了,现代人,尤其是现代年轻人,讲究摆谱儿,端着点绅士风度(也许是骑士风度),讲究在花钱、喝酒、交友待客上见性格,有高级的不用低级的,有好的不吃次的,在爱人、情人、朋友、舞伴面前还在乎花钱多少吗?
不错,我的票价是比官办舞场的票价贵了五角。可我这里是什么规格,什么设备,什么气氛!我对面那家官营的“文明舞厅”我去看过了,内部装修粗俗。一些不愿意当着年轻人搂着老伴跳舞的老头儿老婆儿,才喜欢到那儿去。舞曲多是慢节奏,就像出殡,真有点在开追悼会上奏哀乐的味道。我自信,不用多久,就能把“文明舞厅”的中青年顾客全都拉过来。
大厅里已经在开始演奏第四支舞曲,我应该到里面去照应一下。但我还是愿意以这座碉堡的主人的身份站在大门外面,希望看到有更多的人向我走来。听着若有若无、飘如行云的乐声。对着夜幕下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城市,仔细品味自己心里的滋味儿。这一年来我可是难得有安静的时候。成功后的安静是最好的享受。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