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夜幕浑浊,令人迷茫。在一片老式住宅的角落里有半截黑森森的死胡同。正由于它是死胡同,无人通过,就更显得幽暗和僻静,仿佛被罩在一片死亡的颜色里。然而在死胡同的里面,却涌动着男欢女悦的热流。在两边的墙根下有一团团模糊的黑影,情人们或站,或立,或依偎,或搂抱。即使对面情人相距仅有一米,他们也互不干扰。这一对听不见那一对在说什么,也许是顾不得听别人说什么,光是自己情人的话就足够听的了。哪有谈恋爱不专心的恋人!也许他们什么也没说,幸福用不着语言。即使他们说了些什么,也像暗语一般只有情人才能听懂,才能理解。在不相干的人听来,如阵阵清风。

  这个地方太难得了,连阴沉沉的暗室里都滞留着一种敦厚的傻笑。苍天也会同情他们,原谅他们的。今晚也许不会下雨。

  “别走了,就在这儿吧——”按规定我应该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我已经说出来了,只是自己没有听到罢了。

  “不,这儿黑得像地狱,又脏又瘆人。万一再碰上小流氓或街道巡逻的民兵,那可有多讨厌!”小白的声音却甜美而又清晰,既没有喊叫,又让躲在黑暗中的情人们听到了。又娇又泼,带着沁人心肺的魅力。

  “那我们到哪儿去?”

  “‘快乐碉堡’舞厅,那儿棒极了,即使比不上国际一流的夜总会,也不会低于二流舞厅。那才是有情人的天堂。省得躲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墙根里偷偷摸摸,遮遮藏藏。”

  “进那儿还得买票。”

  “小气鬼!现在两块钱还叫钱吗?在哪儿省不出来。不买票的地方是非法的,买了票就是合法的。花两块钱买个相亲相爱的许可证,那灯光,那色彩,那音乐,那气氛,那豪华的设备,那高雅的服务,还有那笑脸儿,全是为我们准备的,你想搂想抱随你的便,难道还不值得?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只有舞厅才是比较自由的感情市场,好东西就得到自由市场上去买,还要舍得花高价。”

  “那里人太多。”

  “乡巴佬儿,小家子小势。人越多越刺激、越安全,流氓和民兵就专在人少的地方转悠。男子汉要学得大方点嘛!敢于堂堂正正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自己的爱人亲热。”

  “好,这就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们离开了那条死胡同。我相信,躲在那条黑胡同里的情人们,对小白的话不会全不动心。明天,或者后天,他们中的某些人,就会在我的“快乐碉堡”里露面。

  小白是个天才的演员,而我却不善于背台词。开始我只是希望她在常有情人出没的地方贴一些“快乐碉堡”的广告。谁知她即兴发挥,拉我演了一出活广告。不论这办法效果如何,我都答应她以后来“快乐碉堡”不用花钱买票。

  我们一连跑了好几个这种情人聚集的黑暗场所。不要说她,连我都有点累了。在上一座大桥的时候实在蹬不动自行车了,只好跳下车子推着走。小白细腰躬起,屁股滚圆。但仍然有力气说笑:

  “曹老板,你赚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不买辆摩托车?”

  “有,平常都是孩子骑。”

  “你不会骑?”

  “会骑,但不愿意骑。”

  “怕死?”

  她问得这样直截了当,使我不能回避,又不愿意承认让她说中了。她还用一双使人无法说谎的眼光瞪着我,让我感到烦躁,感到她在诱惑我又看不起我。她愿意给我帮忙,只是对我的钱,或者说对“快乐碉堡”感兴趣。至于老板是阿猫阿狗,对她来说都一样。这是个神秘的姑娘,到现在我还只知道她姓白,其余的便一无所知。她既然不愿意讲,我也不便多问。

  一狠心,说了句带有冒险性的大话:

  “好吧,下次再出来我骑摩托车带你。”

  “一言为定,我还没有坐在摩托车上兜过风哪!”

  大桥上灯光很亮,也很凉爽。将近十二点了,车辆很少,更无行人。

  “哎呀,这儿真好!”

  小白停稳自行车,在桥边的便道牙子上坐了下来。

  “累死我了,咱们歇会儿再走,反正一下桥我就到家了。”

  “你住在这儿?”

  “是啊。”

  “那片新盖的楼群?”

  “不错,离我的医院很近。”

  “你在医院工作?”

  “对。”

  “哪个医院?”

  “喏,”她扬起手臂一指,“肛肠医院。怎么样,有点恶心吧?以后不会再请我跳舞了吧?”

  “为什么?”

  “肛门、大肠、痔疮、癌肿、屎尿,连我一想起这些都感到恶心。”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她忽然变得平静而郁闷,轮廓娇美的面孔显得幽暗,在白色灯光的反照下,眼睛像冰块一样冻住了:

  “就连一些男医生,由于长年累月跟人的屁股打交道,几乎每天都得触摸女人或男人的屁股。我看他们都发生了变态。我们室有两个男大夫就不大正常。一个是无缘无故的就神经紧张,脸色发白,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着三不着两,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会突然扔出一句什么话来。另一个一没有事干就直愣眼,眼球冒贼光,吓人呼啦的,填完病历卡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对照,好像是在读一部精彩的小说。”

  她声音苍白,说出的话却是冷静而又严酷的。我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崇拜她?我有一种欲望,想抚摸她。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得这样软弱和空虚,让人爱怜,可她的思想又让我惧怕。为什么今天晚上她要跟我讲这些呢?稀里糊涂问了句废话:

  “你是医生,还是护士?”

  “医生。干我们这一行是天使,还是野兽?也许两者都是。生活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怎么会不得精神病?话又说回来了,眼下没有比精神失常更时髦的了……”

  有三个男人,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突然站到了我们面前。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前面一个,后边是桥栏杆,对我们俩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们披着相同的棉大衣——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季节就披着棉大衣逛来逛去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在夜间有特殊权威,是一般老百姓惹不起的主儿。尤其是恋人(不管合法与非法)或任何一对结伴同行的男女的克星!他们的大衣的左袖子上藏着红袖章,皱皱巴巴,上面印着什么字看不清楚。其实有字没字无关紧要,只要有这个红箍儿,就足以能证明他们的身份了——治安巡逻的民兵。站在正面的这位,是个又黑又胖的矮个子,带着一副寻开心的悠闲神态;站在左边这小子,有着一张飞盘似的大凹面孔,卑俗而阴沉;就数站在右边的那个人最粗壮,像个打手的样子,一副伺机候时的充满进攻性的眼光,盯着小白不错眼珠,恨不得把她囫囵个地吞下去。

  他们要找乐儿,不然这漫漫长夜怎么打发?既然找到了可供消遣解闷的对象,就不着急了,像猫逗耗子一样,只看着我们不吭声。

  我感到情况不妙,心里发毛。我跟小白并排坐在便道上,但没有一丝越轨的举动。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我站起身,招呼小白:“我们走吧。”

  小白没有动弹。

  左边的大凹脸嘿嘿笑了:

  “走?哪儿去?你还想走!”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你是干什么的?”

  “走路的。”

  “走路的不走为什么坐在这儿?”

  “歇一会儿。”

  “累了,是吗?干什么好事累成这样?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凉快,又清静,又亮堂。你的胆子不小啊!”

  “你这是什么话?”

  “就是这话。我们是干什么的?还看不出你安的是什么心?告诉你,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座桥底下抓个十对、八对胡搞的。你那两下子就别想糊弄人了!”

  他们仿佛拥有任意嘲骂一切的权力。我无地自容,在这伙人面前,你感到自己没偷东西也是贼,不是养汉就通奸。只是太对不起小白,我不敢看她。对着那张飞盘似的凹脸提高了声音:

  “请你不要胡说八道,这位姑娘是给我帮忙的。”

  “帮忙的?这忙可帮得好,深更半夜的,哈哈——”

  “你们……太不像话了!”

  “行了,别废话了!”黑胖子好像是他们的首领,舰着一张自命不凡的脂肪发达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曹家康。”

  “工作单位?”

  “‘快乐碉堡’的经理。”

  “‘快乐碉堡’?就是那个私人舞厅?”

  三个小子全都露出了贪婪而好奇的神色。

  黑子又问小白:“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仍旧坐着,双眉弯弯,唇边透着傲慢:

  “能告诉我你们是谁吗?”

  “嘿,你还穷横!”

  黑子拦住了他的部下,“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得出来。那就请你俩跟我们走吧!”

  这下我没法不着急了:

  “凭什么?你要带我们到哪儿去?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别嚷嚷,别害怕,到我们的办公室里好好谈一谈。深更半夜,你们俩坐在桥头干了些什么事?想干什么事?我们不清楚。为了社会治安,也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安全,有必要查对一下。说对了,就放你们走;说不对,就请你们单位的头头来领人。至于你这个舞厅的大老板,我想也不是没有地方管你吧?”

  怎么叫说对了,怎么叫说得不对?按照他们的意思,我承认在桥上跟小白“胡搞”或准备跟她“胡搞”,是不是就对了?对我们来说那岂不大错特错了!他们身上带给人一种冷峻的恐怖感。要是让妻子和工商局的人知道我深更半夜陪着一个年轻姑娘被巡夜的民兵扣住了,纵然我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楚。传扬开去,我的“快乐碉堡”还能办得下去吗?

  小白反倒不慌,带着一股无所谓的潇洒劲头:

  “曹经理,我们就跟他们走一趟吧。这是个做广告的好机会,现身说法,向那些人介绍一下‘快乐碉堡’的好处以及桥下洞穴、胡同墙角里是多么的不保险!”

  她甚至还笑了,露出迷人的样子。这时候亏她还想着我的广告。

  大凹脸头前带路,黑子和打手殿后,把我跟小白夹在中间。我心里懊恼,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脱身……更令我担忧的是小白。她不但不紧张,似乎还带着一种冒险的热忱,好像今晚的遭遇很够刺激,仍然不缺少冷嘲热讽的幽默感:

  “喂,我可不想戗火,今天晚上你们三个肯定趟上地雷了!劫持行人,无故拘留公民。我不相信你们可以无法无天,也不相信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不要以为所有夜间行路的男女都怕你们。告诉你们一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打手在后边发怒了:

  “少废话,惹急了叫你尝点厉害的!”

  小白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好威风!既然这么厉害,就请告诉我你的真名实姓。到了办公室请你陪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希望你穷横到底。”

  连我都被镇住了,不知她是什么来历。

  “我有个好主意,你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帮我们的忙。你们当然知道什么地方搞对象的最多,天一黑就到那种地去巡逻,告诉那些躲躲闪闪的情人们,在黑暗的角落里是很不安全的,不如到‘快乐碉堡’里去大大方方地谈情说爱。在那里可以热火朝天地发挥自己的感情,有舞厅,也有幽静的雅座。你们每天不是都能抓到一些被你们认为是‘胡搞’的人吗?也可以向他们宣传‘快乐碉堡’的好处,把人间这种压抑不住的感情引导到文明的方向,引导到高级的境界。那就不是缺德,而是积德了。如果你们同意,今晚请你们吃夜宵,以后你们去‘快乐碉堡’跳舞,免费优待。”

  黑首领沉不住气了:

  “等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白开始指挥我:

  “曹经理,把我们的广告多给他们一点。”

  我的胆气也壮了。从提包里拿出一沓印刷精美的广告递给黑子。他们三个凑过来看广告,事情大有转机。他们能光顾我的碉堡,就不怕“河西大毛”那帮流氓捣乱了。小白真有回天之力!

  她嘴角浮起玩世不恭的微笑。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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