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回到碉堡,我的狗性就又犯了。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简直是狗窝,是屎壳郎的宫殿!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无名的怒气像发面团一样膨胀起来,塞满了心口窝。里面堵得慌,外面很紧张,不知什么地方迸出一点火星儿,就会引爆我这一腔邪火。
妻子把饭菜端上来,一盘熬鲫鱼,一大碟葱花炒鸡蛋,一摞烙饼。我没洗脸没洗手,一把撩开搌布,拿起一张饼一看,烙得不圆。“嗖——”扔到马路上,“刺溜——”被汽车轱辘轧个正着。紧接着我又拿起第二张饼,仍然不太圆,而且有的地方烙煳了,我毫不犹豫地又把它抛到大街上。一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坐好,十张白面烙饼全被我抛出去喂了汽车轱辘。我照旧不抬眼皮,嗓子眼儿里像装满了枪药:
“你这烙的什么饼,一点都不圆!”
连我自己都感到呛得不行,辣得不行。
孩子们都吓傻了。妻子嘟嘟囔囔:
“也不知你在外边又受了什么气,回到家里来撒火,你就是这点能耐!”
我啪地一下掀翻了桌子:“你找死呀!”
我正要逼她重新和面烙饼,见妻子两眼如贼,闪着动物般的亮光,浑身扭动,手舞足蹈。其形、其神、其态,渐渐变成了一只大黄鼠狼。
我大叫一声:
“不好,你娘又要犯病!”
三个孩子跟我一块扑上去,搂腰的,抱腿的,拉胳膊的,我们爷四个却根本治不住她。她号叫,她厮打,她砸东西,她作揖磕头,就像一只巨大的成了精的发了疯的黄鼠狼。我知道,这时候在碉堡外面的某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一定有一只真正的黄鼠狼,是它在遥控我的妻子,黄鼠狼做什么姿态,妻子就会夸张地演出什么动作,她是它的大木偶。她不是自身有什么病,而是中了魔。每当这种魔怔发作,力气就特别大,五六个男人都摁不住她。一旦让她挣脱,她就会把阻挡她的一切——不论是人是物,全都砸个稀烂,说不定把她自己也砸死。
我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妻子的后腰。三个孩子力气小,再加上害怕不敢用力,妻子的手脚已经挣脱,乱踢乱打乱咬。我的脑袋和两条大腿已经挨了好几下子,但死活不敢松手。机灵的小三跑到大街上去呼救:
“救人啊!叔叔、伯伯快来帮个忙啊!”
有几个过路的汉子冲进碉堡:
“怎么啦?”
“得了‘撞客’。”
“噢——!”
几条汉子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帮着我把妻子摁倒在床上,让她动弹不得。我腾出手来,顺便抄起一根棍子走出碉堡。围着碉堡转了三圈儿,也没有发现捣鬼作祟的黄鼠狼。
碉堡的东面是大道,黄鼠狼不可能在马路上作法。碉堡的西面是洼地,长着几棵老榆树,相隔五十米就是一座工厂的围墙。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搜查,当搜索到工厂的围墙底下时,冤家路窄——一只大黄鼠狼正冲着我的碉堡搔首弄姿,兴妖作怪。看见我提着棍子走近,它毫不惧怕,更不躲闪,一对贼亮的黄眼珠嘲弄似的望着我。我原想找到它一棍子打死,现在面对面、眼对眼,我却有点胆怯了。它既然已经成精,就不会轻易地在我棍下毙命。不然它见了我怎会不逃跑?还这般人模狗样、有恃无恐?还是先礼后兵、试探一下再说。
“黄鼠狼,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缠魔我老婆?”
“你这小子说话无理,再叫你尝点大仙的厉害。”
它抬起一只前爪冲着碉堡点了两下,只听得妻子又没命地号叫起来,小女儿又在大呼:“救命!”
我豁出去了,抡起棍子朝黄鼠狼砸下去。
“哎哟!”棍子打在我自己的迎面骨上,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在地上。
黄鼠狼蹲在原地纹丝不动,小眼睛一眨一眨地不怀好意:
“曹家康,你要再敢对我不敬,我立刻要你全家人的性命!”
我只好认输:
“黄大仙,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老婆。”
“你无端抢占了我儿孙的房子,可知罪吗?”
“知罪,知罪。我实在是万般无奈,一旦我在天津市落下户口,分到正式房子,一定给你腾地方。眼下还请大仙委屈一下,成全我们一家人。”
“哼,今天就再饶你们一次……”
有人贴近我身边,我突然一激灵!
“家康,你躺了一天啦,不起来吃点东西?”妻子用手摸摸我的头,“哟,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从床上坐起来:
“玉华,你好点了吗?”
“你睡傻了?我怎么啦?”
奇怪,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妻子出出进进、做什么事情,我全都知道,怎么会做梦呢?这可真是活见鬼。不,应该说是活见仙!
我玩儿几个月的命以后总要睡上它两三天。每逢我不说话、不挪窝、赖在床上睡懒觉的时候,不是生病了就是又要想出新的赚钱的好主意来了。妻子对我照顾得也格外好。这一回她却是鸭子孵鸡——白忙活了,我没有想出发财的新主意,倒想了不少花钱的主意。应该带着她出去玩一玩,黄山、庐山、广州、杭州,天下好地方有的是。妻子跟着我受了半辈子委屈,还不应该让她开开心、见见世面吗?存钱有什么用?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我伸了伸懒腰:
“几点了?”
“八点多了。”
“稀里糊涂又一天。买卖都收摊了?”
“早就收了。天要凉了,西瓜快没有了,眼看汽水也卖不动了,你可要早拿主意。”
“不用愁,最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到处都是洋钱票,只要我弯弯腰就能捞上一把,还能饿着你?”
妻子摆好炕桌,热酒热菜端了上来。一闻到酒香我来了食欲。
“你们都吃过了?”
“吃过了。”
“小三哪?”
“回学校了。”
小三曹兰是我的骄傲,是我们夫妻俩的全部希望和未来。正牌的大学生,可谓鸡窝里的凤凰。我一天不见她就想。
患难夫妻,知疼知热。我喝一杯,妻子为我斟一杯。更有一阵阵轻声浪语,借着秋风从四个瞭望孔送进来,助我酒兴:
“嘻嘻……你干什么呀?”
“缺德鬼!我不,不……”
“美吗?”
“美,太美了。”
“哎——”
“我爱你!”
“……”
一到夜晚,我的碉堡就被青年人汹涌的爱情包围了。这里是市区的边缘,清静、幽暗。警察嫌远不到这儿来,爱管闲事的街道巡逻队管不到这个地方,真是个理想的男欢女爱的角落。他们一对对,一双双,躲在大树下、墙根下、碉堡下,尽情地享受年轻的生命和过剩的精力。我在床边预备了两根长棍子,当他们发出的声音太不堪入耳了,我就把棍子从射击孔里捅出去,吓唬他们一下,告诉他们这碉堡里还住着一户人家哪!我的碉堡实在是个很好的爱情瞭望哨。我的两个儿子之所以不好好学习,宁愿跟着我当个“倒爷儿”,大概跟过早地接受了太多的谈恋爱的知识不无关系。只要晚上我不在家,他们坐在床上假装看书,耳朵却凑近瞭望孔听着外边的喁喁私语。有时还把那些不懂得怎样谈情说爱的小伙子、大学生,带进碉堡进行现场观摩、窃听。
年轻人的感情被拥挤的大城市、狭小的住房压抑得有点变形了,一来到这个黑暗的没人管的角落,简直就要疯了!毫无顾忌,胆大包天,连我这个已进不惑之年的人也听得耳热心跳。厚厚的钢筋水泥碉堡仿佛也被恋人们烈火般的情欲烤热了……
我看看妻子,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低头为我斟酒。我把酒杯推给她:
“这杯你喝!”
她看看我,我看着她,并催促说:“快点,我可等不及了。”
老夫老妻了,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她一扬脖把酒喝下去,挪开了炕桌。晚上十点钟之前,两个儿子出去逛荡没有回来;凌晨两点钟以后,两个儿子睡熟了。只有这一头一尾才是我俩的自由时间。
这两天我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养足了。精神百倍,使妻子十分满意。当她身体绵软,沉沉欲睡了,我的兴奋状态却一点没有减弱,而且脑瓜格外好使,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推推妻子:
“哎,我们结婚的时候太寒酸了,没有置办酒席,大宴宾客,真对不起你。我要补偿,以后天天为你举办盛大的舞会。”
“快睡吧,你敢情白天睡足了。”
“真的,我想好了,我们开个舞厅,一定能来大钱。你想想,像碉堡外面这些憋得难受的青年男女,全市得有多少?要是给他们提供一个合法的高雅的场合,允许他们公开地大大方方地接触,他们能不来吗?”
妻子睁开眼,抬起了身子:
“我们连自己住的房子都没有,到哪儿去弄房子开舞厅?”
“正因为我们住不上像样的房子才要开舞厅,借此机会咱们全家就搬进堂堂皇皇的好房子,身份自然也跟着提高了!老住在这碉堡里,不管你有多少钱,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等人。”
“你不是做梦说胡话吧?”
“咳,你懂个屁。国家在市中心盖了许多新门脸儿,鼓励个体户进去开买卖。许多人一窝蜂地去开饭馆、开商店,我要办个舞厅保准一鸣惊人。这叫‘蝎子㞎㞎——独一份’!”
我还跟妻子详细讲解了自己对形势的把握。这个时候再不帮助自己的命运往上抬,往后就没有机会了!豁出去,挖掘一家人的全部能量,脚下的路都是被逼出来的。要想成功,就得会把握时机。当你摸到一个生财的好门路,就要把消息捂得严严的,不动声色,暗中运筹,出奇兵大抓一把。当别人听到风声的时候,你已经把钱赚到手了。也必然还会有一帮废物蛋要学你,他们只能捡到一点剩渣儿,这时候你又去寻找别的生财之道了。社会就是这样,人的智慧也分三六九等,有吃肉的就得有喝汤的。也许我太贪了。而贪婪就是动力。哪个成大事的人不贪婪?
妻子想了想:
“舞厅的名字太旧。不如叫‘怡乐厅’,能吃能玩儿能跳舞。保险系数也大,这头儿不赚那头儿赚。”
“行,就叫‘黄鼠狼怡乐厅’。”
“呸!你起这么个倒霉名字谁还敢去呀!”
“这名字新鲜,保准发财。‘狗不理’好听吗?扬名世界,发了大财。再说黄大仙挺给咱面子,自从我求过它以后就再没找过你的麻烦。有它老人家保佑,我们的买卖还能不兴旺!”
“依我说不如叫‘碉堡’。我们在这里住了小半辈子,在这里生孩子、发家,也叫顺口了。”
妻子的文才比我高。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起的:老大曹阳,老二曹南,老三曹兰。
两口子商量了一晚上,最后确定叫“快乐碉堡”!
人走时气必须要先置办行头,干大事就要有大的风度、大的气派。人配衣服马配鞍嘛。我买了一套黑色西服,配上绛紫色的领带。黑色最沉,显得庄重,大方。我穿戴好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不顺眼,有点小人得势的劲头。毛病出在哪儿呢?咱又不是舍不得花钱,身上穿的都是上等的料子,上等的做工……
气质,是气质不对。这二十多年,我由一个中专毕业生变成文盲了。每天想的是赚钱,赚了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只落了副好杂碎。碉堡里放不下衣柜,我从来不在乎穿什么,只要暖和、舒适就行,哪儿累了哪儿坐,哪儿困了哪儿躺。一个什么活儿都干、风里钻雨里滚、倒买倒卖、东贩西运、以自由市场为工作单位的二道贩子,怎么能讲究穿戴呢?
不行!从现在起我一分钟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市独一无二的高级舞厅“快乐碉堡”的经理。从前是中专毕业生、受过二十多年的迫害——这都是我的资本,而且是很吃香的资本。我叫妻子把两张毕业证都找出来,用镜框镶好,五十年代的老中专生胜过现在的大专生。妻子也必须从里到外变成“快乐碉堡”的老板娘,我叫小三领着她到市里最好的理发店去烫头发,到最高级的服装店里去买衣服。不管怎么说,小三是现代大学生,审美意识总不会太差,知道什么是真洋气,什么是土玩意儿。
全家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都穿戴起来。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像“小人得志”也好,像“二小穿马褂”也好,老子的自我感觉就像个大经理。关键是自信!我全身的血管里有股邪劲,老想找到流出来的机会。这个机会来了,我看到了预示我命运要发生转机的征兆……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