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每天早晨,这片水上村肯定是最先醒来。五点多钟,昨天的高温消散得差不多了,新的太阳尚未出来,被暑热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城市似乎刚刚睡着,而水上村新的一天已经美妙地开始。
北湖的水泥码头上站着许多赤身裸体的老年人,有的弯腰,有的曲腿,做着下水前的准备活动。这真是一种奇观——
穿着衣服,大家都像模像样,周武郑王。一脱了衣服立刻就变了个样子,真实,自然,滑稽可笑,也许是可爱。当今世界上天天都在叫嚷减肥、减肥。电视里、报刊上、娱乐场所的广告牌上,都在推销减肥产品,形成一种铺天盖地的减肥运动。一度曾惹得我很反感,这些胖子太不像话了,别人不干扰他的发胖,他们倒来破坏像我这样的不胖不瘦的匀称人读报看电视的情绪。把肥胖渲染成一种世纪病,到底是减肥,还是臭美?
待真正见到这些没有任何遮盖物的胖子们,才感到一种来自肥胖的威逼和挤压。这个世界太臃肿了,本来空间有限,满眼都是肉,气温又如何不增高?人们的脾气又怎会不狂躁呢?我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五十斤,几乎成了码头上唯一的“瘦猴”。
他们这身肉是怎么长的呢?
奇形怪状,七扭八拐,七坡八梁,这多的肥肉改变了人体骨骼的基本形状,该少的地方多,该多的东西少,该细的粗,该长的短,该硬的地方稀松,该瘪的地方膨胀……总之,胖子都是把肉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使身体的各个部件失去了对称和协调。有的两条并不粗壮的腿支撑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如直立的巨型母青蛙。有的如古老的邮筒,上下一般粗。有的如一块巨大的钟乳石,上面堆出一层层肉的波纹,虽有不少沟沟眼眼,但线条都是圆的。有横向发展的胖子,有哩啦歪邪的胖子,有老胖子、矮胖子、大胖子,唯独没有小胖子。人一胖了就跟“小”字无缘了。
难怪胖子们在一些发达国家受到人们的歧视。没有工作的求职难,有工作的也常常被解雇。一些人为了保持身体的匀称不得不多吸烟,少吃饭。可怜的胖子,他们聚集在一起实在是够吓人的。
我却觉得他们虽然都很胖,但胖得各有特色,巧妙不同,很少雷同。一般地说,胖得奇怪,胖得可爱,胖得好笑,胖得让人担忧,顶多是胖得触目惊心。很少有人胖得可恶,胖得可憎。
我也许得了一种“恋胖癖”,对这些赤裸裸的大胖子百看不厌。恨不得凑近了对他们的胖肉进行认真细致地观察、研究、比较,找出胖的根源、规律和今后的发展趋势。这是我的业余爱好,也是我工作的需要。我所领导的老干部局,说到底可以叫“老胖子局”。离休的老干部有几个不胖的呢?只要看看码头上的这一群裸体,就可以了解我为之服务的那些老干部的身体状况。胖,意味着一种富态,一种时尚,一种安定富足,一种食物丰盛,一种省心省力。
我却不能明目张胆地盯着胖子们狠瞧,更不能多看他们胖得最吸引人的地方。
这群胖子里可谓藏龙卧虎,什么人物都有。有的当过市里头头,有的现在还在台上,更多的是已经离休的地师级、县团级老干部,还有教授、作家、演员和普通老工人。脱光了衣服全都一个德行,都变成了老小孩儿,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相互都以老王老张相称,保持一种友好松散的关系。也曾有那么几个不算小的官儿,刚开始的时候坐小汽车来,当众暴露自己尊贵的肉体有点儿不大自然,像穿着代表权势名位的衣服一样端着架子。其实脱了衣服想端架子也端不住了,他的身体一点儿不比别人好看。他不理凡人,凡人不理他,大家纷纷跳进水里。水缓解一切紧张的肉体和精神,一视同仁地拥抱所有的赤身裸体者。谁有架子谁吃亏,在水里每个人都是孤单地面对自己的生命,自己不划动就会沉底。如此游过几回,便会被老小孩儿们同化。脱光衣服往水里一跳,就变成了一个快乐的自然人。
在这支自发的松散的老年水军里,我好像是最年轻的。我的身体也表明资历不深。
我本来对游泳兴趣不大,游了一段时间之后,大上其瘾,欲罢不能。为了工作倒是次要的了。
水何以有这么大的魔力呢?
“水头儿,下吗?”有人像练嗓子一样大声吆喝。
“下!”被称做水头儿的人是一尊地道的欢喜佛。红色游泳裤被深深地勒进肉里,小腹的肉褶压着游泳裤腰。小腹上面有一圈儿深沟,由肥厚的肉褶堆出来的沟,像葫芦的凹部。肉槽的上面是突兀峥嵘的大肚子和圆腰。圆头胖面,大鼻厚耳,善眉笑目,一团和气。头上戴一顶红色游泳帽,游泳镜没有罩在眼上,而是戴在脑门儿上,既醒目又滑稽可亲,像舞台上的喜剧人物。他后退十几米,然后起跑,赤脚踏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毫不含糊。如同一个肉球飞快地滚到码头的边缘,双脚一踏挂在码头沿上的汽车轱辘,身体腾空,在空中还有一个灵巧的鱼跃动作,像一只滚圆的大海豚扎进水中。
于是大家纷纷下水,许多人都跳得很勇敢,姿势也很好看。跳水跳得好的人还会爬上岸来再跳,直到跳美了才开始游。也有一些人像大冬瓜一样扑进水里。抓着边沿溜下水的人很少。
码头上立刻变得湿漉漉了,用红油漆写的四个大字:“禁止游泳!”也变得更鲜艳夺目了,却没有人留意它。大家正是踩着它往水里跳。我刚来的时候曾感到奇怪,请教过水头儿:
“这儿不是禁止游泳吗?”
水头儿眯着眼像看一个外星人那样盯着我:“禁止别人游,不禁止咱们游,我在这儿游了十几年了。”
“为什么?”别人有时说我装傻充愣,其实我是真不明白。
“这个北湖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几个,写上这四个字,再出了事,就与人家公园无关了。写不写字是人家的事,敢不敢游是你自己的事。”
水上村其实就是一座独出心裁的水上公园。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湖泊,把城市里最幽静的一块土地变成了一片漂亮的岛屿、半岛、长堤、弯桥,富有乡村野地的情趣。把它称作“村”,也是一种时髦。如同把地球叫成“环球村”、全市最豪华的一家食品店叫“稻香村”一样。
水上村的北湖最大,直径八百多米。每天上午八点钟,公园的游艇就开始售票,载着那些喜欢水上风光的人在水上村里兜一圈儿。所以我们这些北湖的不速之客必须在八点钟以前离开水面。说是不速之客却受到水上村看门人的欢迎,每天早晨五点钟就把大门打开,且不要门票。我猜这是水头儿他们一批老水上游击队员,凭着多年交情跟守门人达成的一种默契。
我不敢助跑,站在橡胶轱辘上,运好气头一低,便投入水中。跟水头儿他们的雄姿没法比,但自信不是扔冬瓜。
这些胖子们拥挤在码头上很成阵势,落入水中便微不足道了。星星点点,稀稀拉拉地向湖心岛游去。有的拍打出一溜水花,有的只见脑袋一隐一现,有的在水面上高叫,互相应和:
“喂——啊——”
“美,太美了!”
“一天当中就是这一会儿最美!”
我也有同感,一进入水中全身立刻活泛起来,各个部位都极度伸张、展开,充满活力,充满人性。好像是这平静、温柔、惬意的水掌管着我身上的活力,它的抚摸诱发了我的力量和快乐。一阵疾游猛进,一种姿势累了就换成另一种姿势,我和水如刀锋和伤口一样互相渴求,严丝合缝。不再为裸体害羞,不再躲藏,向世界充分展示自己。唤醒了身体的感觉,唤醒了自己。
奋勇一番之后,我躺在水面上休息。望着洁净高远的蓝空,蓝空下有一圈翠绿。我的身子在柔软中漂浮,获得了一种静静的、舒适依恋的安全感。这妙不可言的舒适感来自身体的所有部位,从里到外,通体都被洗净了,揉酥了。仿佛是在一种柔情中创造。没有比水和肉体更和谐的了。
我在湖的中心,静心享受自己的空间。
第一批登上湖心岛的人急忙去捡王八蛋。据说吃王八蛋可大补。每天早晨湖心岛不知要被搜寻多少遍,北湖的王八们肯定会断子绝孙的。它们也太没记性了,下个蛋被人捡走,为什么还要不断往岛上下。
我八点钟要准时上班,在岛边稍事休息便往回游。登上码头从兜子里拿一个可口可乐的大塑料瓶,里面灌满从家里带来的自来水,从头顶浇下,权当淋浴……
每个人的兜子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大瓶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