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祸不单行
早晨七点钟林永宁准时下楼,他的汽车已经在道边等着他哪,司机还跟会访的大弟弟说话。林永宁心里一惊,内弟这么早跑来一定有急事,莫非岳母不行了?日子过得叽里咕噜,又有好几天没有去探望了……
内弟先跟他打招呼:“姐夫。”
“姥姥怎么样?”
“不行了,大夫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啦。一会儿我得去给小二子收尸,叫姐姐回家顶着点。”
“喔,小二子今天执刑?”林永宁心里一惊。
内弟神色凄怆:
“我刚才正跟王师傅讲哪,按理论流氓打架判不了死刑,那个法官恨小二子,他老是歪着头,好像满不在乎。其实小二子从小头就是歪的,天生就是那个样子。再加上他太浑,别的小流氓把什么事都推到他身上,他还充大头,在法庭上谁也不牵扯,所有罪过都由自己承担下来。不枪毙他还能枪毙谁?真是叫死催的?”
林永宁感到愧疚,不敢正视内弟的眼睛,好像小二子的死跟自己见死不救有关。他确实找法院的人打听过,人家告诉他,即使他上下活动一番,犯人无非也就是由死刑改判死缓或无期徒刑,等到他从监狱出来已经五十多岁了,人很可能发生了变态,还要找工作,安家,一系列的麻烦事,能解决吗?解决不了更会增加他的仇恨,还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林永宁便知难而退了,没有再管这件事。有人是希望他冒点风险,以自己的影响,动用“天磁”的实力,肯花一笔大钱,就能真正救出小二子。他办企业不是冒险家吗?其实那样做他个人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天磁公司仅每年花的广告费就有一千多万元,每笔都经他的手批出,他不要一分钱的回扣。“天磁”在外面有三百多家协作单位,那些单位的头头为了保住职工的饭碗,哪个不想巴结他?逢年过节想给他送礼都找不到他,他内弟的事只要他说句话,别人就会替他办了。他每天要说好多话,却没有为小二子说一句话。他为公司的事求过许多人,却不肯为救内弟一命去求人。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救人一命更重要呢?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都是至高无上的,并非谁比谁更强、更高贵。他有的时候是完全无私的,不顾自己、不顾家庭,忘我地投入公司的工作。有的时候又是非常自私的,连自己的一根毫毛也不愿意损伤,当初他如果同意把小二子招进天磁公司——对他来说这很容易,近几年公司招收了三百多名新员工,“天磁”已经成了人们向往的大热门,他身为总经理只要不阻拦,小二子就进来了。在“天磁”这样一个严格的环境中,小二子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好工人,至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他没有那样做,怕影响不好。什么影响?影响谁?还不是怕影响公司员工的情绪,影响他个人的威信……他曾有个表弟大学毕业后被技术部当做人才招进了天磁公司,那位表弟也确实有本事,因而恃才傲物,自由散漫,迟到了几次,旷工了几次,未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就亲自炒了表弟的鱿鱼。于是他心里就干净了,可理直气壮地宣布:许多人找关系托门子想进来的天磁公司里,没有一个自己的亲属。他有时也会反问自己,这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这是以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自私和虚伪。可是,在中国当个国营企业的头头不这样干,又怎能站住脚、搞好企业?他就得视自己为法律,条条线线角角落落,都得曝光,不怕别人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突然袭击。所以他决不会用非法的手段去营救自己的内弟……这些七弯八绕,连自己都理不清说不明的心思,又怎能跟重病中的岳母以及内弟讲?老大忠厚,不会怪他。小二子到死可能都不会谅解他这个姐夫,将带着憎恨和鄙视离开这个世界。
林永宁伸手摸钱包,口袋里是空的,今天早晨刚换了一件外衣。说来除去他的司机没有人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个大老板,身上经常不带一分钱。家里买东西不用他,公司买东西更不用他,他很少有摸钱的机会。在换衣服的时候如果会访忘记把他的钱包从脱掉的衣服中拿出来,他就身无分文地外出,直到会访再把钱包放进他的口袋,或者他借了人家钱需要还债的时候,也会主动找钱包。他一般是向司机借,这次也一样,找司机借了五十元钱送给内弟:
“给小二子买点纸钱吧。”
内弟不接:“我带着钱了。”
“你带着是你的,用这个钱买。”
“用不了这么多,十块钱就可以买几百个亿。”
“多烧点也没关系。带着吧,我上午有个会,下午去看姥姥。告诉你姐,如果有急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他钻进汽车,吩咐司机快一点。
小二子活着不救他,死了给他烧多少纸钱又有什么用?实际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点。内弟是好人,如果是自己,也许会不接这五十块钱。
整个上午林永宁常常走神儿,有时还会突然一惊,好像听到了一声枪响,想象小二子临刑前是什么样子,被击毙后又是什么样子……幸好想找他的人太多了,公司里的事情太多了,要等他拿主意,等他点头或签字,即便小二子想来纠缠他,也要等他散了会,也要排队等候。
下午四点多钟,会访来电话,告诉他林楠的姥姥已经开始捯气了,大小便失禁,不能说话。别人看着都难受,不如快点闭眼。但老人就是不咽这口气,不让穿装裹衣服,会访猜出是等他,想在死前见上他一面。
林永宁料理了一下手边的工作立刻往岳母家奔。
有前房留下的大女儿,有亲生的儿子、儿媳在旁边,为什么还闭不上眼,一定要见他呢?大概是出于亲情,是牵挂着什么事情,只能托付给他,认为他能办得到。能让老太太死不瞑目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小二子。这就是说会访和她弟弟没有把今天上午小二子已被枪决的事情告诉她。要等着他去说谎,把老太太骗死!
然而这是他最不愿意说的谎话,让他再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不得不从一个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角度审视自己,让自己感到极不舒服。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负担?大家都愿意信任他、依靠他,岂知人们越是信任他,他的压力就越大,负担也就越重。当个被信任的人很苦、很累,其实不一定比别人更强大。
林永宁赶到岳母家,看见老人痛苦的样子,看见妻子和内弟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不知他们是哭已经死去的弟弟,还是哭正在死去的母亲。林永宁立刻忘记了自己的种种苦恼和疑虑,又充满了责任感,变得强大了。觉得自己有责任有能力帮助他们解除痛苦,办理好两起丧事。
他凑到岳母脸前,大声喊:“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永宁,如果我说得对,您就点点头,或者闭一下眼,听明白了吧?”
老人眼睛瞪着他,下巴颏似乎动了一下。
“您担心小二子是吧?没问题,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老人似乎不信。林永宁拉过内弟:
“他刚去看了小二子。”
内弟赶紧帮腔:“没问题,姐夫出的钱。”
老人的眼睛渐渐合了起来。林永宁赶紧托起她的头,继续大声叫喊:“您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给您擦擦身子穿上衣服!”
大家一拥而上,像一场战斗,没有温情,顾不得悲痛,七手八脚是管穿裤的穿裤,管穿袄的穿袄。因为有一条老规矩,如果在她咽气前不能穿好衣服,她就要赤身裸体地到地府去。那将是儿女的大罪过。给快死的人穿衣服的确是大事,时机要把握得好,穿得早了等于咒盼老人快点死,即便病人还有好转的可能,一穿上阴间的衣服也等于判了死刑,岂不是罪过!穿得晚了,赶不上趟,更不得了……为了赶时间,先给老人穿上衣服,再用湿毛巾擦身体,万一老人走得急,穿着衣服身上脏一点也不碍事。一切都装裹停当,把老人收拾得舒舒坦坦,老人的手脚已经开始变凉了。他们到这时候也才有心思有时间放声大哭。
会访先哭的,大家立刻都跟上去,哀声动天,互相感染,越哭越悲。
这哭声也算通报了四邻八居,大家都会按老规矩行事。死人不是小事,特别是一天之中连死一老一小两口人,且老的不算老,小的不算小……
咳,张门不幸!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