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三

  事情的发生很单纯,像婴儿的诞生一样自然合理,却又像世界一样古老,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本身一样错综复杂。

  一个在中国工作了十八年的美国人艾特姆斯·麦德,真的对中国有了感情。他在中国已经没有作客的感觉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他的事业、他人生的发展在这里。他是世界烟草公司驻华经营部部长,他的公司不光经营烟草,还有化工、机械、医药、运输、车辆、电镀、日用品、文化用品。他几乎走遍中国,出版了两大本关于中国的书。可以说世界烟草公司连同教会和美孚石油改变了中国。中国也改变了他,他喜欢收藏中国的古董和字画,喜欢中国女人的温柔顺和和强盛的生育能力。他的美国妻子正因为不能生育七年前便离婚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肉体不留下亲骨肉,这是人类文明中最神秘最伟大的创造。他绝不放弃这种创造的权利和欢乐。不能容忍有朝一日自己的死亡便是麦德家族的永远消失。“绝户”——是中国最狠毒的一句骂人的话。

  一九三八年秋天,世界烟草公司驻华经营部的中国雇员项中涛,把自己十八岁的小姨子鲁静怡介绍给四十二岁的艾特姆斯·麦德。一见之下便决定了在上海轰动一时的一桩婚姻。一种勇敢的近乎草率的结合。一个美丽而不幸的历史的错误,或许是历史佳话。

  鲁静怡,来自西施的家乡的美女。清雅,鲜亮,散发着青春的芳香。凝娇绽翠,绰约羞怯,有着纯正的灵魂和完美的天真。她美得闲适,美得纯粹。既是美妻,又将是良母,娶个这样的姑娘将来生出的孩子也必定是一流的。见多识广的老麦德自然不会反对得到一块宝贝。

  在鲁静怡眼里,艾特姆斯·麦德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他跑遍了全世界,懂得太多了。跟英国人说英语,跟俄国人说俄语,跟中国人说中国话。说中国的官话比她说得还利索。性情深沉坚毅,待人处事有一股威势,一言一行、穿着打扮有一种毫不含糊的讲究和优雅。开心的时候又敢像小孩子一样在人前大笑不止,干得起也笑得起,有真正男人的人格和快乐。年龄大她一倍还多,但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皮肤白润光滑。鹰钩鼻子,鹰的眼光,不断摄出她的好奇。

  鲁静怡在乡下没有机会上学,跟着在县里当师爷的父亲认了不少字。以后父亲到上海开了个康乐酱园,才把她从乡下接出来。她单纯得还没有社会性,父亲和姐夫为她作出的选择就是她的命运,她可以信赖地靠上去。甚至连那许许多多的闲话也用不着她去操心——一个这么好的大姑娘为什么要嫁给外国人?还是个半老头子。准是图人家的钱!不错,艾特姆斯·麦德有钱,还有头有脸,光是礼金就收得不计其数。鲁静怡的照片在报纸上占了半个版,珠宝的光泽,锦缎的绮丽,更增添了她的妩媚。一切都那么新奇,像做梦一样突然由一个乡下姑娘进入另一个世界。不,她做梦也梦不到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婚姻本身已经退居成次要的了……

  她学会了简单的英语。陪着丈夫进出外国人的交际圈子和中国的上层社交界。走南跑北,知道的世界愈来愈大。同时她也给麦德带来了好运,结婚一年后,麦德成了世界烟草公司的董事兼中国分公司的经理。为了开发烟草公司在中国北方的业务,他把总部设在青岛。在湛山大道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别墅——德国人造的古色古香的小楼,还有一个幽静的树木参天的大院子。两个月后正像麦德希望的那样,他有了自己的儿子。在为孩子过周岁的时候,对这桩婚姻最满意、十分欣赏艾特姆斯·麦德的鲁天增,为外孙子取名为鲁杨·麦德。

  一个奇怪的名字,不中不洋,亦中亦洋。中国女人当妻子做母亲都是无师自通。但做外国人的妻子和母亲就是另一回事了。老麦德娶了个年轻的妻子他也变得年轻了,生了个儿子他也变成了孩子。不许任何人对儿子有任何妨碍他性格发展的约束,任他自由自在地成长。要玩儿泥,可以把自己搞成泥猴,不论糟蹋了多么新多么好的衣服也没人敢限制他。要玩儿水,就把自己和仆人搞成落汤鸡。要进攻大树可以痛快淋漓地弄得自己头破血流,老麦德还会对儿子的勇敢大加赞扬。只要他有空就在院子里跟儿子一块奔跑、滚打,爹是儿子的大玩具,儿子是爹的小玩具。奇怪的美国教育方法。鲁静怡不断受到提醒,不许按中国的管教方法把儿子培养成绵羊。美国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老虎。难怪他们能经常想出一些新花样刺激世界的神经。原来美国人的勇气是从小培养的。鲁静怡有时觉得这个家庭乱套了,没大没小,她有一老一小两个儿子。有时又觉得在自己的家里非常轻松自由,充满欢乐。儿子并没有学坏,聪明,胆大,不怕生人,敢于讲话,晚上自己睡一间屋。吃饭的时候往餐桌前一坐,一副小洋绅士的派头。没有什么可让她操心的,老麦德精力无穷,博学多识,没有传统的偏见,是家庭的强大支柱,是她的新生活的太阳。

  这无忧无虑的日子维持到一九四一年过完春节,艾特姆斯·麦德要回国述职——由于欧洲战事紧张,世界烟草公司的总部不得不由伦敦临时迁到纽约。麦德跟妻子商量,他很想带她和儿子回美国家乡看看,向妻儿炫耀一下美国,向美国炫耀一下自己的娇妻爱子。又担心好几个月的海上行程太辛苦,小麦德毕竟太小,倘若吃不消在船上病了怎么办?况且又是战争年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敢保证航行会绝对安全!

  鲁静怡照例是夫唱妇随,麦德不管说什么都很有道理,很令她信服。最后麦德决定自己先回国,速去速回。静怡母子今后还怕没有机会回美国吗?

  谁知道呢?

  至少此后半个世纪鲁静怡母子跟美国无缘了。

  在分手的时候麦德紧紧拥抱着娇妻爱子。他希望永远不要松开自己的手臂,否则也许会永远失去这种权利、这种幸福。他把这种不安和不祥的预感当做了亲人分别时的正常感觉,以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加给自己心里的阴影在作怪。

  沉雄的汽笛把胆大的小麦德也吓了一跳,他紧紧抱住了母亲的大腿。

  巨大的轮船把渺小的艾特姆斯·麦德载走了。鲁静怡第一次感到丈夫是渺小的,是被动无能的。有一种更神秘强大的力量支配着人类。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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