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二

  他又点上一支烟,香烟是他最牢靠的朋友。两口子好像比着吸,每天不得少于四包,好坏不计。烟雾的亲切、温暖、辛辣,能改变人的素质,有助于他聚合和保护自己无所附着的惶惑的灵魂。

  他像一只有耐性的被追来赶去的狗,早就学会了正确地对待失望。这在他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活不到今天。他必须生活在希望和回忆中。他相信将来自己会打赢,也许会有钱,而且是很多的钱,他就这样支撑自己,安慰自己,并千百遍地宣传这种信仰,用以换取别人对他的信赖和支持。回忆则使他相信自己的优越,证明自己也曾有过正常人的欢乐和骄傲。想入非非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享受。他只能在一人独处的时候才有权让自己深入一种用想象构造的浓重而强烈的性感之中。在经历了生活的坎坎坷坷之后,年过半百了,他渴望享受女人的温柔,渴望得到女人的爱。渴望得到的东西正是他所缺少的东西。没有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正是他平时想念最多的。他后悔自己还没有赶上时髦就老了。

  他有过好几个姑娘,但是有过真正的初恋吗?

  结婚的时候不懂得爱,连第一次跟女人接吻都觉得毫无味道。懂得爱了又晚了,爱已经失去。

  应该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不少奇遇,但没有一次奇遇演变成奇缘,使他成为奇人,享受奇福。那个波兰姑娘他连姓名都没有记住,也许他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故意忘记的。他觉得记住那姑娘的名字是一种负担、一种罪过,万一在哪次运动中经不住诱惑交代出了姑娘的名字,岂不亵渎了那姑娘的一片真情美意。他至今仍然感到那双浅绿色眸子的灼灼深意,盯上他就不想移开;即便不得已移开了,余光也笼罩着他。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少见的清新冶媚的气息。

  他们是在一次外国音乐会上认识的。她愈看他愈像亚瑟·勃尔顿——当然是电影《牛虻》里的那个亚瑟。长得像,气质也像,疯狂地迷上了他。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他知道他们两个无论怎样相互吸引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有一个找不到的美国人的爸爸就够麻烦的了,怎么还敢设想再找一个波兰老婆?他退却了,那时也实在不懂事。应该先交往一段时间再说。一起轧轧马路,听听音乐。那姑娘大胆,热情奔放,不用他主动要求什么,她会主动地给予他所有男人都想要的一切。太出格的事他不敢想。跟一个热辣辣的外国姑娘拥抱接吻是什么滋味?

  他的意识如潮水般漫溢激荡,走火入魔的想象使他沉醉。他的回忆却又苦又涩。

  一种慢慢袭来的恍惚吞没了他。

  如果真的跟波兰姑娘结了婚又能怎样?说不定早就出去了,在波兰,或者在美国。那样就更容易找到自己的父亲。

  好几年以后那个波兰姑娘还托朋友打听他,说明她还在想着他……

  他只能在北京站里过夜。

  那时的北京站和北京的另外九大建筑刚刚落成,整个地改变了北京的面貌和格局。使它成为当时世界级的大城市,是中国人的骄傲和最向往的地方。车站内宏伟明亮,人很少。即便是这很少的人也都对迎面的四部自动电梯感兴趣,左右两个宽敞洁净的楼梯几乎无人经过。这正是他过夜的好地方。他选择了右边的楼梯,在离灯光最近的地方停下来,从包里拿出两本杂志,一本垫在屁股底下,一本准备夜读。这是他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房子,在这里过夜还不要钱。这次进京赶考既碰上了倒霉的事,又有便宜的事。他舒舒服服地长吐一口气,翻开杂志,上面有转译的惠特曼的《自我之歌》。凡是跟美国有关的东西他都格外感兴趣,甚至是偏爱。

  冲动,冲动,冲动,

  永远是天地再生的冲动。

  自晦暗之中,旗鼓相当的事物向前推移,永远是物质与增加,永远是性。

  “永远是性?!”他以为是看错了,或许是翻译错了。没有错,惠特曼就是这么写的。

  他只有十九岁。是干干净净、挤挤压压的十九岁。自以为在青年中是很优秀的。其实也是一种优秀的单纯。

  永远是编结在一起的自我意识,永远与众不同,永远是一族生命。

  ……

  有人走到他身边,停了下来,一双象牙般的小腿。来人在打量他,这不是一般的旅客。

  他仰起头。她正默默地看着他,目光热烈而大胆。她身披五彩光波,灼他的眼睛。他不敢正视。她短衫短裙,一派学生风度。但他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学生,似乎有一种旗人的味道。

  她紧挨着他坐下来,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并把这笑容直送到他的胸前。

  “你在看什么?”一嘴地道的北京土话。

  “惠特曼的诗。”

  “诗歌没意思,太空洞,太做作。我有小说,你看不看?”

  “小说我也有,这时候我想读诗。”

  “你喜欢谁的诗?”

  “惠特曼、莎士比亚。”

  “都是外国人?”

  “也喜欢屈原的胸襟。还有闻捷、光未然。郭小川的《望星空》也不错,把长安街描写得多棒,有召唤力。”

  “你是哪儿的人?”

  “天津。你哪?”

  “本市的。”

  “为什么不回家?”

  “送人晚了。没有公共汽车了,明早再回去。你叫什么名字?”

  “鲁杨。”

  “长得像外国人,名字也带洋味儿。”

  她又笑起来,且笑得绚丽生辉。他感到眩晕,胆怯,不自在。稍稍挪开一点身子。她立刻又贴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万英花。”

  “你来北京出差?”

  “报考青年艺术剧院。”

  “考完了吗?”

  “第一轮考完了,还要复试。”

  “考得怎么样?”

  “自己感觉还不错。”

  “你一定会考上的。”她伸出右臂抱住了他,嘴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你长得真帅!”

  如灼热的雷鸣,五彩光波腾跃而起,把他紧紧裹住。他是第一次被姑娘拥抱,心里生出一股潮水般的激情,沉醉般的热度。正像诗里说的,温柔的雾幔环抱着渴望的山岩。同时他又是紧张的、清醒的。刚一见面就敢对男人这样,她是不是好人?她搂他是这么自然,这么大方,又是这么充满信心。这是他的福气,还是预示他又要倒霉?

  他吃力地想摆脱万英花那灼热的气息:

  “天挺热的,你别搂着我。”

  “想当演员还这么封建?”

  她的眼睛在追逐他的灵魂。他躲闪着。

  “我太困了,先借你当枕头睡一会儿。后半夜让你枕着我睡。”

  她真的把头放进他的怀里,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嘲弄地瞪着他。她坦诚无伪,他却只有僵笑。不敢动,不敢看她,也没有心思继续跟惠特曼交流。

  他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深目直鼻,轮廓清俊。这优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了,很得女孩子们喜欢。同时造成这优势的原因又限制了他,使他不敢正视并发挥自己的优势,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劣势。他生活的这个国家太古老了,使他有一种心理上的惰性。

  这次进京考试是找同学借的白衬衣,母亲用自己的蓝色旧雨衣为他改了一条裤子,找邻居借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随人托运很便宜,到北京后东跑西颠,则可以省下不少乘公共汽车的钱。谁料自行车放在青年艺术剧院门口不翼而飞了!回去怎么向人家交代,怎么向母亲交代?要赔人家一辆新车又赔不起……

  有美女躺在怀里却尽想倒霉的事。不是柳下惠式的“坐怀不乱”,而是乱得不对头,不是地方。他想节省自己,却正在失去自己。

  万英花倒真的睡着了。她又放心又舒坦,睡得很香甜。他又想叫醒她,又怕弄醒她。仍旧举着杂志做认真阅读的样子,心里却在盘算:车站里有没有警察?有没有巡夜的?看到他俩这副样子一定会感到奇怪,会盘问。他该怎样回答?如实地说肯定不行。说是同学?男女同学不该这般亲热!说是姐弟?不妥,姐姐应该照顾弟弟,而不是自己先躺在弟弟怀里睡大觉。就说是兄妹——他心里突然如激浪漩流,又开始鼓荡起来……

  他的欲望逐渐膨胀起来,清楚地感到从体内升起的近乎癫狂的热度,烧得全身战栗。他渴望有所动作,必须行动才能缓解疯狂。却又决不能有所行动。只能强行消散体内自发的热度。他的力量不够只能求助惠特曼,认真地认出每一个字,轻轻地读出声,这样才能让自己集中精神。

  是解释我自己的时候了——咱们站起来吧。

  他不敢看她那张沉睡的香甜的脸,只能偷偷地吸吮那耀人的美质,尽享芳泽。她的沉静如同她的活泼一样都能散发出一种早熟的诱惑,这诱惑如一张网罩住了他。他不想再反抗,愿凝聚欲望凑过去。感到眼前星光旋转,陷入一种沉醉的疯狂,大汗淋漓。

  一切的力量都曾经不断地用来成全我,取悦我,

  而今在此地,

  我和我的坚强的灵魂并立!

  万英花一觉醒来天就大亮了。在大白天她为自己昨晚的举动有一点不好意思。到洗脸间洗了脸,要请他吃早饭。还相互留下地址,万英花表示一定要到天津去看他。他当场就坚决拒绝了。因为他的家又穷又脏又小,无法待客。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她是不是好人?”以后回她的信也是干巴巴的。通过几封信后,万英花见无望,便放弃任何努力了。由于政审不合格,他当演员的梦也破灭了。

  当时自己多笨哪!她是好人就应该对她更亲热一点。如果她不是好人,对她亲热一点,有点出格的举动又有何不可?

  每次艳遇都以遗憾告终,倒给以后留下无穷无尽的回味。

  在自己的生活里有多少个女人?睡不着的时候或每天早晨醒来不愿起床的时候,把这些女人数一遍,回味一番,想象一番,美妙如酒一般醇厚浓烈。每次都会糅合进一些新的想象,获得新的享受。可谓常想常新。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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