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四

  艾特姆斯·麦德离开中国三个月,爆发了珍珠港事件,美日宣战,他与鲁静怡母子的联系便断了。

  鲁静怡天真未泯就当了母亲,就担起了这沉重的责任。楼里空了,坏消息不断传来,愈了解现实的严峻,愈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码头。

  她想念丈夫,她需要他。她已经习惯了丈夫身上的气味,他的习惯,他的强劲有力。

  丈夫走了以后她突然感到儿子的重要。白天要守着儿子,晚上要搂着儿子睡觉——她不再顾及那该死的美国教育方法。从儿子一落生就分床分房睡觉。她需要随时能亲吻到儿子,尤其在夜里孤独害怕的时候。

  她不再有家庭,只有儿子。儿子证明她曾经有过家,有过丈夫。许多灿烂的希望和各种彩色的梦幻都要靠儿子去实现了。

  整个中国都在燃烧,生活变成焦灼。

  日本人在潍县建立了集中营,开始突袭性地抓人。防不胜防,人心惶惶。项中涛派人送信给鲁静怡,叫她赶紧带着小麦德躲起来,她倒不要紧,日本人盯的是艾特姆斯的孩子。

  在三江(浙江、江苏、江西)同乡会的安排下,先让小麦德跟着拉脏土的车离开。鲁静怡随后坐送菜的车赶到四方机车车辆厂。青岛成了一座死城,家家门口都钉上厚厚的木板。日本兵随便乱抓人。小麦德哭闹不止。越不让他哭,他哭得就越凶。家里有事,孩子就哭。孩子大哭就是要出事的先兆。

  小麦德从一出世就由着性子长。美国人认为最好的管教孩子的方法就是不管束孩子。现在突然被不认识的人严加看管起来,一会儿被塞进黑咕隆咚的小车厢,一会儿又藏进又脏又破的小屋。不许喊叫,不许跑动,他怎么受得了?撒了大泼地哭闹厮打!

  鲁静怡母子离开后不久,日本人占领了世界烟草公司。除去老麦德,公司的其他高级职员都被抓进了集中营。日本人掌管了公司,开始生产供侵华的日军吸的日本烟和为日本人赚钱的烟。

  恐怖仍在加剧,不断有人失踪。

  四方机车车辆厂并非安全岛,不可久留。鲁静怡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回老家。同乡会的人不赞成,认为日本人想要抓到小麦德会追到鲁静怡的老家去。不如往北跑,先到天津躲一阵子再说。

  鲁静怡心里犯难,她缺乏逃难的经验,离家的时候太匆忙,只拿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几件洗换的衣服和一点零钱。大量的财产和值钱的金银首饰全没带出来,母弱子幼到了天津以何为生?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鲁静怡带着儿子坐火车来到天津。天津不像青岛那么乱。她先投奔到三江同乡会会馆,吃了几天救济饭,而后被介绍到大华贸易公司,给公司经理杨华当秘书。负责打扫卫生,接待应酬,抄抄写写。有吃有住,还可以带孩子。

  生活安定下来,时间过得就快了。

  一晃日本投降了。青岛来了英国人接收世界烟草公司,但没有艾特姆斯的消息。还有人说他在欧洲战死了。

  什么消息都有,但没有一条是准确的。

  刚刚二十多岁的鲁静怡不能长时间地生活在一种没有希望的等待里。合情合理地跟杨华有了暧昧关系。两人偷偷摸摸嫌小麦德碍眼,把他送进了教会办的圣宫小学住校。把名字的后两个字去掉,在学生花名册上只写“鲁杨”。教会学校里管得严,老师个个都很厉害。

  杨华有家有老婆,鲁静怡只能做外宅。

  其父鲁天增闻讯大怒,认为自己的女儿太丢脸面。无论怎样也应该等待艾特姆斯·麦德有了准确的消息再说,不能这头没离婚又做另一个人的小妾!

  大难不死之后改了行的项中涛从中解劝,他是大媒,又喝过洋墨水,说话有分量:

  “按美国法律,分居三年就等于离婚。再说当初静怡带着孩子逃到天津,生活没有着落,姓杨的收留了她们母子,总算帮过忙,也算是静怡的一个依靠。即便将来麦德知道了也会理解。”

  一九四八年夏天,同乡会送来消息,说麦德到了台湾。如果鲁静怡想带着孩子去台湾寻夫,他们可以帮着凑钱。

  鲁静怡倒不一定非得当麦德的妻子不可。但必须把孩子亲手交给麦德——既然他已经有了下落。她在父亲的激烈反对下,不清不白地做了杨华的二房,心里总觉得有点对不住老麦德。他的孩子一定要还给他。于是加紧了去台湾的准备。

  天津的大沽口没有去台湾的船,只能到上海去坐船。到台湾的船票很贵,需两条金子。同乡会连一条金子也没有凑出来,鲁静怡想找杨华借。杨家爆发了一场大纠纷,把杨华围了三天。不许他给鲁静怡一分钱,丈夫没有下落的时候,吃你花你靠你,丈夫一有了下落人家就要带着孩子去找自己的丈夫,还要由你出路费,你怎么能当这种冤大头?!也不许他护送鲁静怡母子去上海。

  鲁静怡只好求大姐鲁静立,姐妹俩到处求人告借,总算凑足了两条金子。她一个妇道人家,当时不光是别人瞧不起她,她自己也不敢太瞧得起自己,带着两条金子只身去上海,兵灾战乱,还要打听去台湾的路线,办手续,买船票,能行吗?别人不放心,她自己没信心。

  同乡会一个姓叶的正巧要到南方去,愿意为鲁静怡代买船票,打听好去台湾的路线,把一切手续都办好后给她来电报。她千恩万谢把那两条金子交给了那位姓叶的热心人。

  但他一走就再无音信,不知是拐钱而逃,还是出了别的意外。

  希望又一次落空。

  鲁静怡好赖还算有半个丈夫。鲁杨可惨了,不仅星期天要继续待在学校里,即便放了寒暑假也没人接他回家,仍然一个人住在学校里。本来嘛,哪里是他的家呢?

  他寂寞难挨,站在自己二楼宿舍的窗台上,举着一把桐油纸伞,学习伞兵自天而降。在他飞身跃下的一刹那,纸伞向上倒卷,等他落地的时候手里只剩下一根竹棍儿,被摔得昏迷了一天。三天以后当人们确信他平安无事了,又挨了一顿苦揍——身为教导主任的修女惩罚学生最凶狠。

  一九四九年,天津解放的前夕,大街上像过蝗虫一样拥挤着国民党兵。

  鲁杨的运气好,在学校门口碰上了一个当官的。

  鲁杨已经十岁,开始显露出生理上的优势,高鼻梁,深眼睛,额头挺俊,清秀怡人。那个南逃的国民党军官不知是个特别需要孩子的绝户,还是真心爱孩子,抑或是别有所图,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鲁杨:

  “你爸爸是什么人?”

  “我爸是美国人。”

  “在哪儿?”

  “在台湾。”

  “怎么不去找你爸?”

  “我爸不让走。”

  “怎么还有一个爸?”

  “后爸。”

  “你认识你亲爸?”

  “认识,有照片。”

  “想不想去找你亲爸?”

  “当然想!”

  “听着,小家伙,我可以带你去找到你亲爸。”

  “你等我一会儿行吗?我去拿一张我爸的照片就跟你走。”

  他知道爸爸的照片放在那个地球牌铅笔盒里,但是,当他突然闯进妈妈和杨华的住室的时候,被妈妈发现了:

  “你不好好上学回来干什么?”

  “拿我爸的照片。”

  “干什么?”

  “有人想看看。”

  他这样说也不能算撒谎。

  妈妈突然来了火气,坚决制止住他:

  “不行!”

  “不给照片我也走。”

  “干什么去?”

  “去找我爸。”

  已经晚了,杨华堵住了门口。

  任他怎样喊叫推搡也无法摆脱两个大人的拉扯。

  此后许多天他不搭理母亲。母亲到学校看他,要接他回家过星期天,他都摇头,连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鲁静怡明白儿子长大了,要找到父亲的心情可比她所能理解的更为急迫和坚定。这心情让她不安。

  大华贸易公司的一个职员给她领来一个据说心眼儿非常好的土耳其人。这个土耳其人在英国亚细亚石油公司供职,不久将公差南美,顺便把朋友的两个孩子带到美国去。如果她放心,土耳其人也可以把鲁杨送到美国缅因州老麦德的家乡。他们谈妥了价钱。可等那个土耳其人来领人的时候,鲁杨偏偏跟同学们外出了。土耳其人等不及就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先走了。后来得知那两个孩子都被卖到了巴西。其中一个在六十年代还衣锦还乡过一次。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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