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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永远 刘醒龙 9671 2021-04-06 06:20

  在我千方百计搜集到的资料中,有这样的记载: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新滩人民公社柑橘专业大队被评为全国农业先进单位,同时首次组织六吨柑橘销往香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阿尔巴尼亚柑橘专家华西尔·姆西柯到秭归考察。虽然桃叶橙是柑橘的一个分支,这些人和事是不是冲着它而来,从资料上很难判断。但另外一条资料则不容置疑是说桃叶橙的。

  祖父曾说过,像桃叶橙这么好的东西是可以作为贡品的。祖父只对父亲这么说过。父亲对这话并不在意,就是在意也没用,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是没有进贡资格的。不过父亲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贱待桃叶橙的。这与其说是人格不如说是情结。他是不会用桃叶橙进行买卖或类似买卖行为的。这可以从黄州市场上从未出现过桃叶橙这一水果品种中清楚地看出。作为储运公司和计委的负责人,他是能够左右黄州市场的,可黄州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桃叶橙。

  然而在黄州境外,一个地位最高的黄州人却深知其妙。

  我出生不久,就听见周围的人经常自豪地提到林彪这个名字。慢慢的我又听说林彪是副统帅,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我还听见有人在大声喊了毛主席万岁之后,又小声地喊一声林副统帅万岁。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喊,他说先试试嗓子,以免到时候喊得不顺口。直到现在,随便在什么角落找几个人聊聊,说上几句便会有人感叹,如果林彪没垮台,黄州早就不是这个穷样子了,起码长江上的大桥是会修起来的。我很小时,孩子们在一起常说自己家离林家大垸有多远,越近的越骄傲自豪,有个小孩头上长满了烂疮,可他家是在林家大垸,因此所有的小孩都必须听他的。在周围的小孩中,我家离林家大垸最远,有二十里,这就必然导致自己的地位低下。祖父本来是想安慰我,对我说那小孩是癞痢头,林家大垸长癞痢的人不少,林彪小时候也长过,那时大家都叫他林细癞痢。我听了这话后,就觉得那小孩将来也要当副统帅,反而更失望。祖父在林彪家里当过两年长工,除了说林彪小时调皮,家里什么都有,偏偏要去偷别人家的瓜果外,他对林家其他的人印象都不错。祖父听父亲说,桃叶用桃叶橙治好了身上经久不愈的脓疮,他马上就设想如果当年林彪能吃上桃叶橙,头上的癞痢会不会早点治好。他接着又说,这样的东西放在林家大垸附近,林彪是绝对要去试一试胆量的。装地炮、拴恶狗都难不倒他,他在平型关打得日本鬼子尸骨遍野,基本功就是小时候练就的。

  实际上,黄州人对林彪知之甚少,包括他爱吃桃叶橙的习惯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从资料中偶尔看到,我也不会知道。所以我相信,除了父亲以外,全黄州就只有我知道这个人馋嘴的秘密。

  通过这件事,我像父亲一样越来越相信,在黄州与新滩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父亲在他离开武汉我那屋子时曾经说,我吃的第一只桃叶橙是从林彪的果篮里偷出来的,那是一对并蒂果,另一只给了肖姣。

  肖姣出生在一九六九年的春天,那天我们坐在她父亲驾驶的机动木船上顺流而下去看那小庙时,她告诉我自己是春天出生的,我当时心血来潮竟说自己猜出她出生的准确日期。肖姣不信,很宽容地让我猜三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想也没想就说出来。哪料到竟一下子猜对了。不只是肖姣,船上的人当时都惊讶极了。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在九十多个机会中,只有一个机会是正确的,其余全是错,我偏偏就选中了这独一个。肖姣在很长时间里总将一对明亮的眼睛盯着我,她父亲则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我的全部决心就是在那以后下的,我相信这样的巧合决不是无来由的,起码是一种缘分。

  肖姣出生那天,桃叶正在江滩上呆呆地看着新滩镇那一面面古老的墙壁上新写的一条条大标语,用黑字写在低处的是打倒之类的话,最高处用土红刷上去的标语是:坚决拥护以毛主席为首、以林副统帅为副的党中央的伟大战略部署,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桃叶在这江滩上等了快两年,既没等来屈祥,也没等来我父亲。有一次她在岸上看见我父亲站在秭归县属的第一艘客轮“屈原二号”的后甲板上,她想不通他怎么到了新滩不上岸。桃叶真正等待的是屈祥,屈祥判了七年徒刑,按道理两年前就应该回来。可他就是没回来,问时,镇上的人没有谁能说出因为所以来。

  肖姣是早上出生的,她的第一声啼哭就显出与众不同的动人魅力。桃叶将她们母女俩料理完毕,一个人又到江滩上转。她刚到水边上,从下水方向高速驶来一艘炮艇。前两年四川那边武斗搞得正凶时,峡江上的炮艇成天跑得飞快,来来去去的,比江上飘浮的被造反派打死的人还多。但那些炮艇从不在新滩停靠。就连一九六七年九月四日,新滩的造反派将镇上的二十四名干部,一齐捆着游斗吊打时,炮艇们也不闻不问。桃叶以为这艘炮艇依然是过路的,不料,它在驶过码头后,突然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掉过头来,也不减速,对着桃叶面前那个空着的泊位驶过来,眼看就要抵着码头了,炮艇突然来了个倒车,猛地停下。比五千吨的大轮船还厉害,激起一排排大浪,涌到桃叶的脚边。

  炮艇停稳后,从上面下来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同志,他们在桃叶的眼皮下面迅速排成两排,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报数等口令喊了一通后,便向右转,齐步向镇子里走。

  镇里人都以为是来“支左”抓那些打人的造反派的,有几个腿快的造反派闻讯跑到后山坡上去了。桃叶以为他们是押送屈祥回来的,可是解放军同志一走,炮艇就扭头往来时的方向开走了,许多人都跟在那支队伍后面看热闹,江滩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影。

  桃叶后来才知道,屈祥在劳改农场多呆了两年是因为管教人员也在造反,没人管他们,刑期虽满却无法脱离囚禁之地。这是那些解放军同志通过分析告诉她的。

  从江滩里上来,桃叶仍然去肖姣家里,刚出生的婴儿肖姣,小模小样的异常可爱,肖姣的父亲说她就像只桃叶橙,肉奶奶的,嫩帅帅的,红彤彤的,看见了就想吃一口。肖姣的母亲说,这是怀孕时桃叶老让她吃桃叶橙的缘故。桃叶很喜欢肖姣右边耳朵上面的一颗小圆痣,她说日后肖姣定会婚姻美满情爱如意。肖姣的母亲马上说,这么可爱的女儿她还舍不得嫁出去哩。说话间,肖姣突然笑了一下,将脸上的两只小酒窝第一次展示给别人。刚出生的孩子就会笑,这让他们更加高兴。

  正在这时,有两个孩子跑进屋里告诉桃叶,那些解放军叔叔都到她家里去了。桃叶一惊,赶忙往家跑。

  半路上碰见古仕光。古仕光叫她别慌,那些解放军同志同他碰过面,带队的手拿着军用地图向他问路,交谈中还提到桃叶橙。古仕光说,看那模样他们是冲着桃叶橙来的。但他又想不通,解放军只管扛枪打仗保家卫国,同这峡江里的桃叶橙有什么关系。

  如果祖父当时在场,他一定会即刻猜出解放军同志们来新滩的目的,因为他念念不忘桃叶橙应该作贡品,他只要将思想往这方面一拐弯,就会猜得一丝不差。

  桃叶走到家门口时,已有哨兵持枪站岗了。

  哨兵喝问:“干什么的!”

  桃叶回答说:“我回我的家。”

  哨兵回头用北方话喊了句什么,旁边正在啃干粮的一个背冲锋枪的人立即过来了。桃叶随即知道这人叫齐排长,是这支队伍的领导。齐排长知道她叫桃叶,很客气地对她说,希望日后同她一起做好拥政爱民的工作。齐排长没有多说什么,桃叶见他们的装扮是想在这儿住下来,就问他们来执行什么任务,齐排长说这是军事秘密。桃叶看他那疑惑的表情,就猜他自己也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执行什么任务。桃叶开了门,请他们进屋喝水。她听见齐排长命令说,八号、十八号、一百三十九号树下各留一人放哨,其他人进屋休息。

  到八号树下放哨的是张班长,十八号树下是王班长,一百三十九号那儿是李班副。别的人卸下武器装备后,就开始随便起来,互相叫着对方说着一路上看到的新鲜事。桃叶很快就发现,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当兵的,都是班副以上的干部。

  直到下午,镇里的干部才匆匆赶来,他们同齐排长单独在里屋里说了好一阵,然后才将桃叶叫进去。镇干部吩咐几件事:第一,齐排长带队伍来是执行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不光是桃叶,全镇的人都要听从指挥和安排;第二,由于任务重要必须保守秘密,对外只能说是保护桃叶橙的科学实验成果,不让阶级敌人破坏;第三,桃叶腾出一间屋子,安排十名解放军同志住宿。桃叶对这些都答应下来。

  过了好久,桃叶才知道,这支队伍本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建制,他们是从8199部队各个连队里抽调到一起的骨干积极分子。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恢复过来的新滩人又多一种笑话。他们天天看着齐排长带着那些解放军同志在桃叶橙树林里,一朵一朵地数树上的花蕾和花朵。一边看一边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自古以来,当兵吃粮拿上三尺半就去打杀冲锋,可他们居然干起这种连女人也做不了的活,要将那比星星还多还复杂的花儿数清楚。新滩人这时都知道桃叶橙的价值。在陈教授的指导下,他们嫁接了许多桃叶橙,号称一万棵,实际上为九千七百三十七棵,这个数字也是解放军同志帮忙数出来的。齐排长他们来后第十九天,桃叶橙就开始开花了。在齐排长的专用笔记本上,有这么一段记录: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晴,桃叶橙开始开花,截止上午十时,八号树开九百零九朵,十八号树开八百一十五朵,一百三十九号树开八百八十朵。其余五十棵遵照命令未数。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晴有云,八号树共开花一千九百一十一朵,地上凋谢二十一朵,其中两朵疑是相邻树上落下的。十八号树共开花一千九百五十二朵,地上凋谢五十八朵。一百三十九号树共开花一千六百零三朵,地上凋谢仅见一朵。另据哨兵黄世修报告,凌晨四点一十一分,距八号树一百米处有异常动静,后经查明,是两只狗在交配。桃叶也不理解,花开花落两由之,数那么清干什么。陈教授知道这事后,也只能说出“非比寻常”四个字来。齐排长的本子上开始记的是开花多落花少,慢慢地就变成落花多开花少,等到桃叶橙开始在树上挂果,那记载就更严密了,不只是每天挂果多少,被虫咬风吹掉的果又有多少,那些掉下来不成熟的果子还都要收藏起来,除了数字相符以外,还须实物完全相符。桃叶橙一开始挂果,除了解放军同志以外,齐排长禁止任何其他人走近八号、十八号和一百三十九号三棵桃叶橙树。每一个试图走近这三棵树的人,齐排长都详细地记下他的个人情况和动机。在八号树一栏里,唯一得到这种记载的人是桃叶,其动机经常是喂鸡、打猪草、上菜园摘菜。桃叶的个人情况则是:个人历史清白,但有一未婚夫正在服刑。隔了一年,齐排长记载的桃叶个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年的国庆节刚过,齐排长在记录本上如临大敌地写道:上午十一点左右,女房东桃叶神色紧张地从新滩镇内回来,脸上似有泪痕,见到本人打招呼时很勉强,只叫了声齐排长,没有笑,目光也有意避开本人。进屋不到十分钟,便扛一只羊角锄往八号树走去。哨兵黄世修上前盘查,桃叶不理睬,并试图强行冲过去。未成功后,桃叶就开始吵闹,经本人劝阻,才慢慢平息回到屋内。十一点半钟,党小组召开紧急会议,大家一致认为必须提高警惕,在三个重要保护目标附近加派双岗,夜里再增派一个潜伏哨。两天后,齐排长又在记录本上补记:前日女房东桃叶情绪反常系其未婚夫刑满释放回来,二人感情不和所致,故双岗撤消,保留潜伏岗。

  齐排长不理解桃叶和屈祥。

  屈祥是六九年国庆过后才被放回来的,劳改农场在国庆时搞了次清理,发现屈祥多呆了两年多时间,就赶紧办了手续放其回家。也许是屈祥在农场一直表现不错,他们还特地打了电话给新滩镇革委会。所以桃叶提前知道了,早早地到江滩上去等。她还备好了鱼,准备再给屈祥做一次两菜一汤。那天接船的还有古仕光和肖姣一家三口,他们准备无论如何要将屈祥扣在北岸,能和桃叶成亲最好,不能的话,最少让他俩好好叙一叙。他们痴痴地望见班轮从将军滩下绕出来,按照航线应该马上斜着从南岸直插北岸,可是班轮迟迟没有转舵,顺着南岸一直驶到上孝下面那个轮船都不敢靠的小码头才停下,从班轮上孤零零地走下一个人。桃叶他们心知这个人一定是屈祥,只有他才能够让班轮改变航线,也只有他才能够让班轮靠上又浅又险的小码头。班轮回到正常航线,停靠在新滩码头上。船上的水手长对趸船上的水手说,他是江老虎屈祥,他让靠上孝我们当然得靠。趸船的水手说,那是应该的,没有他这新滩谁敢过。从班轮上下来的人说,屈祥一点没变,两边脸就像峡江边的两面山。

  桃叶和肖姣的父亲他们一起,跳上一只小划子往南岸去。小划子刚过江中心,就看见屈祥拿着那根尘封九年的巨大钓竿和爪钩,沿着乱石间的小路往水边走。桃叶的脸色顿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她双唇哆嗦着让小划子顺水驶到屈祥站定了的那块石头下的水面上。

  屈祥见了她大声问:“这些时那家伙来过没有?”

  桃叶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一直没有来。”

  屈祥说:“那就好,我还担心它趁机又干坏事哩。”

  这时,古仕光说:“江老虎,跟我们一起过江吧,桃叶要慰劳你,我们也好沾光添个口福。”

  屈祥说:“你们别以为我怎么了,那些话还没忘,还得算数。”

  桃叶不再做声,她做了个手势,让小划子往回走。上了北岸,桃叶就疯一样地往回跑,从屋里拿出一只羊角锄,非要将那被编为八号的半边树下那些雪花膏瓶全挖出来,砸成粉碎。

  冷静下来后,桃叶很感激齐排长他们当时的阻拦。她说等桃叶橙熟了,一定请他们好好尝尝鲜。齐排长当时谦让地说,他们不能动群众的一草一木,不能要群众的一针一线。

  那时,桃叶完全没想到自己被剥夺了对这棵桃叶橙树的权利。搞合作化也好,办人民公社也好,这棵树虽然归了公,但实际上大家都默认了她仍将这棵半边树作为自留树的事实。齐排长也是接到命令后才知道桃叶的许诺要落空。命令是报话机里传来的,师部要他们在十一月十日开始采摘另外五十棵桃叶橙,同时加强对八号、十八号和一百三十九号桃叶橙树的保卫,这三棵树的采摘时间另行通知。

  那一天,桃叶走到树下准备摘两个桃叶橙送给屈祥。她还没伸手就被哨兵拦回去,并告诉她,没有师部的命令,连他们都不许碰这树上的桃叶橙。桃叶很生气,这树是自己的怎么现在连摘一只果子都不让。她找到齐排长,问这是什么道理。齐排长这时已得到一点风声,他被桃叶逼得无奈时,才悄悄地告诉桃叶,说这些桃叶橙可能要送给毛主席,让毛主席吃了也像她一样百病全祛,万寿无疆。

  桃叶异常吃惊,但总免不了遗憾。

  满山的树叶开始萧萧而落时,那艘炮艇突然来了。

  这时,另外五十棵桃叶橙已采摘完毕,并都包装好了。8199部队的刘师长在炮艇抵达新滩时,才用报话机向齐排长下达命令。刘师长赶到八号树下,用目光亲自盯着齐排长他们逐个清点完后才开始采摘,同时进行密封包装。待三棵树都采摘完了以后,炮艇将桃叶橙和齐排长他们一起拉走了。

  那个冬天,没有桃叶橙吃,桃叶和新滩镇的人都觉得日子有些乏味。第二年桃叶橙开花之前,齐排长又带人来时,他们还是懒洋洋的。齐排长一来就愧疚地说,自己又来搞剥削。这一次,齐排长带来准确消息,说八号树上的桃叶橙送给了林副统帅而不是送给毛主席。齐排长说得有鼻子有眼。

  齐排长这次来,记录本上的文字不时流露出内心的感情。他在写桃叶的个人情况时,用了外表纯真美丽、举止大方适度等词语,而对桃叶橙的赞美更是随处可见。包括齐排长在内,大家对桃叶的防范远比别人松。桃叶基本上可以随意到八号树附近走动,而不上齐排长的记录本。

  父亲在这一年秋天,终于又回到新滩。湖北省的那些领导人,一边给中央写报告,一边就组织人马开进宜昌筹划葛洲坝工程。父亲那时与在黄州打过游击的省革委会主任张体学混得很熟,他为黄州要回来的物资几乎都是张体学批的条子,那架照相机事实上应该算作是张体学送给父亲的。所以父亲想来葛洲坝实在是太容易了。父亲报到后,得到的第一个机会就用来看桃叶。父亲的目的很明确,自己已结婚生子,那么桃叶和屈祥的事也应该早点办。这次到新滩,父亲先见的是古仕光和肖姣的父母。他们一起商量了一个办法后,父亲才去见桃叶。十年的时光中,两个人都有些显老了。父亲坦率地告诉桃叶,自己已经有了儿子,希望桃叶也能早点有个归宿。父亲说出他们的办法后,桃叶答应了。齐排长听说之后,自告奋勇找镇里要了一条机动船。

  那天是每月月圆之日。父亲和桃叶他们坐着机动船往聚鱼坊去,在那儿毫无差错地见着了屈祥。他们先说了一阵鲟钻子,屈祥说他知道这个季节大鱼不会来冲滩,但他得防着鲟钻子,那家伙太狡猾。肖姣的母亲特地将一岁多的肖姣也抱去,说着话时,她将肖姣塞进屈祥怀里,让屈祥好好看她的好女儿。屈祥一开始不习惯手上有个肉奶奶的孩子,不多久他就习惯了,还不时用胡子吓唬肖姣,他特别喜欢肖姣脸上的一对酒窝,好几次对着它出神,待回过神来便情不自禁地朝桃叶看一眼。肖姣的母亲又要屈祥给女儿取名字,屈祥想了想后脱口冒出一个姣字来。大家都说叫肖姣太合适了。

  古仕光这时突然问:“你想有个女儿吗?”

  屈祥下意识地说:“怎么不想,早就在想了。”

  古仕光说:“那你还傻等什么,就在今天,你将桃叶娶了。”

  屈祥望着江水什么也没说。肖姣在他怀里甜甜地咂着小嘴,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几下,忽然奶里奶气地叫了声爸爸。肖姣的母亲又逗她,要她叫声妈妈然后才给她吃奶,肖姣真的叫了后,就扑过去,撩起母亲的衣襟将头钻进去。桃叶看得出神,忍不住先笑了。接着屈祥也轻轻地笑起来。父亲趁机告诉屈祥,自己也有了孩子。

  见屈祥态度有些变化,父亲就告诉他,那儿马上就要动工修建一座大坝,二十万民工都已经上路了,大坝一修起来,鲟钻子就没办法游到峡江里来,那样就是等上一万年也是白等。

  父亲的话说得屈祥一愣一愣的。屈祥怔了一会,终于狠狠地说,这是痴心妄想,我不答应,鲟钻子不答应。谁也别想拦住我们。

  屈祥说,除非长江从此不行船,只要行船,船能通过的地方,鲟钻子也一定能通过。

  父亲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一动工不仅会轰动全国、肯定还要轰动世界的大工程,谁能独自阻挡得住哩!屈祥不行,鲟钻子也不行。但屈祥刚有点松动的内心闸门又紧闭起来。他还说他要弄两颗手榴弹,将那座什么大坝炸飞了。父亲对他这话没有在意,他不想告诉屈祥,那么巨大的大坝,就是用两船炸弹也炸不垮它,它的防范标准甚至考虑了原子弹和氢弹的轰炸。父亲不愿意再次激起屈祥的逆反心理,他也实在估计不出自己的话会对屈祥起什么作用。

  屈祥要父亲他们依然坐机动船返回去。父亲还想让古仕光留下来陪陪他。古仕光不答应,说自己不愿陪这样一头没长角的牛。牛渴急了还知道袭击人抢水喝,屈祥宁肯渴死的性格连牛都不如。屈祥等他们都上了船,才看着桃叶说,不管出了什么事,鲟钻子都会再来峡江的。

  桃叶回去后,趁齐排长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从那八号树上摘下一对并蒂的桃叶橙。桃叶偷摘时无意中碰上这两只并蒂的桃叶橙。她只有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只够做一个动作,所以她用一只手同时捏住两只果子揪下来。她将这两只桃叶橙交给古仕光,让他给肖姣一只,另一只则让父亲捎给我。父亲见过肖姣吃那桃叶橙的样子,他说我虽然比她大一些,那贪吃的样子没有区别。桃叶让古仕光给父亲捎一句话,她不想再见到他了,希望他今后注意珍重。

  古仕光还替桃叶捎了一只沉甸甸的布包给屈祥,他心里虽然好奇,但还是极道德地没有打开看。

  这天晚上,新滩镇突然戒严了,齐排长带着部下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迅速地找到了桃叶橙的下落,这时候我父亲已离开了新滩。齐排长只带走肖姣的父亲。新滩镇上的人刚刚安静下来,齐排长他们又卷土重来。看样子又发生了比丢失桃叶橙更严重的事情。搜索持续了三天,第三天,他们从屈祥的屋里搜出两颗手榴弹。

  本来,桃叶和肖姣的父亲都争着承认桃叶橙是自己偷摘的。查出屈祥后,他将什么都搅到了自己身上。齐排长问他为什么要偷手榴弹,屈祥说,他准备去炸葛洲坝。齐排长问他怎么炸。屈祥说,拉了弦一扔就成了。齐排长顿时笑起来。齐排长也知道屈祥从不到江北的故事,他根本就不相信屈祥能干这种事,但他不得不将屈祥交到上面去。齐排长不知为什么,对上面只说了丢失桃叶橙的事。

  屈祥在不知什么地方呆了一年多时间,第二年冬天他回来后也没对别人说什么,依然一个人呆在南岸等待着鲟钻子。这年秋天,齐排长他们没等桃叶橙熟就撤走了,走时刘师长没来,炮艇也没来,镇里派一只机动船把他们运到宜昌。他们走时,桃叶将还没熟透的桃叶橙摘了一些送给他们,说他们确实是子弟兵。他们走后不久,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消息就传来了。

  那本残缺的《新滩文史资料》含蓄地记载着这件事的背景:

  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一年间,武汉军区把桃叶橙作为特优果品,派部队常驻龙马溪村五组和七组,与县科技人员配合对桃叶橙母本树八号、十八号进行专门培育和保护。果实成熟后,由部队和技术员亲自采收、选果、分级和装箱。然后由武汉8199部队刘师长亲自乘炮艇接运到武汉转送北京。

  这则资料大概因为注意含蓄而拉下了一百三十九号桃叶橙树,因为这棵树的主人老杜亲自对我说,当年有几个解放军同志就住在他家里,看守这棵树,他还说齐排长在新滩时就被提升为副指导员。不管怎么样,这则资料还是将要说的话都无言地告诉我们了。

  父亲以后真的没有再见到桃叶。也许,他遵从了桃叶的话,不再带给她忧伤和创伤。也许还有一种原因,他对那个黄州同乡无端地亵渎世间最美好的桃叶橙深感内疚和自责。

  其实,最该感到羞愧的应当是屈祥和桃叶那位同乡屈原。古时候新滩这一带没有桃叶橙,只有普通的柑橘,他却能写出那般的《橘颂》,他若是知道后代有柑橘中的珍品,却被人作了拍马溜须的用场,他会不会再投一次江哩?

  据说林彪这样评价过:吃了桃叶橙,放屁都是香的。 爱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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