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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永远 刘醒龙 6066 2021-04-06 06:20

  在屈祥入狱、父亲负疚不能来新滩的这段时间里,古仕光毫无阻拦地进入到桃叶的生活中。

  如果没有后来的灾难,单单只挑出一个,不看前因也不看后果,一九五八年无疑会成为新滩人最快乐的年份。除了那不知远忧近虑的大食堂外,上山恣意砍伐,然后像放野火一样,在一处处地坑里燃起冲天大火,这是与峡江行船有着大区别的又一种刺激。这些只是一种国家气氛,真正的原因是古仕光喜欢新滩,在新滩差不多扎下了根。作为一个民间说唱艺人,古仕光走遍了峡江的山山水水,这样,他来到新滩就是一种必然了。但他能留下却是一种偶然。古仕光是一九五六年冬季来到新滩的,他下船时天上正飘着这一年第一场雪花。

  古仕光径直走进一家河铺子说:“我是来会一会江老虎屈祥的,请你们将他叫来。”

  说实话,古仕光当时的样子将新滩人镇住了,他们从没有碰见如此说话的人。河铺子里的女人虽然见过世面,也禁不住心虚地说:“他在上孝那边钓鲟钻子,恐怕不会过来。”

  其实她知道,屈祥根本就不会过来。

  古仕光说:“我知道他不会过来,但我有办法让他过来。”

  古仕光让人将桃叶叫来。桃叶听说一个游江的艺人有办法征服屈祥,就忍不住来到久违的江滩上。古仕光要她将做给屈祥吃的两样菜一样汤也给他做一次。桃叶依了他,就在别人的河铺子里,动手将菜和汤做好,端到古仕光桌上。待古仕光吃好了,天也黑了,他将嘴一抹,突然一亮嗓子唱起船工号子来。

  那天晚上江滩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古仕光的歌声,作为艺人唱出的船工号子,比平日江上那些船工桡工唱的更拥有感人的魅力。他唱了一个通宵,嗓子也不见嘶哑,新滩镇上的多数灯光没有熄,对岸上孝乡的灯光也没有熄。只有屈祥那屋窗口没有灯光。天刚见亮时,大家就看见他端坐在对岸的礁石上。

  在新滩那招待所的小客房里,古仕光对我说,他那次到新滩的本意主要是冲着桃叶的,他在峡江两岸走,爱他的女人无数,他爱的女人也无数,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像征服别的女人那样征服桃叶。哪知道桃叶一整夜耳朵虽然在听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南岸。

  古仕光的歌声没有征服桃叶,却征服了另外一些人。第二天上午,有一个人找到他,自称是海员工会的,希望他能帮一帮镇业余剧团,为他们排几个节目,然后参加全国海员工会的汇报演出。古仕光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之所以应允,是因为他还惦记着桃叶。

  古仕光为业余剧团编了一个《桡工歌舞》,当然还有另外的节目。古仕光的主要心思却只放在《桡工歌舞》上。歌舞的核心是一对桡工情侣,古仕光自己演那青年桡工,美丽善良的滩姐则由桃叶扮演。桃叶本来不愿意演,但全镇的女人都在怂恿她。古仕光那时有着乡村风流必备的能歌善舞的天赋,女人们都说,只有桃叶上去才能压得住他。桃叶的歌唱得好,这一点连我老家黄州竹皮寺的人都知道,舞却从来没跳过。古仕光就每天早上带她到江滩上练劈叉。江滩是桃叶选的,古仕光每每发现桃叶一边练一边看着对岸模糊的人影。节目排成后,公演的那天,江滩上搭了个戏台,满江滩的人都笑闪了腰,巴掌鼓得比那江中整治航道的炮声还要响。过了年,业余剧团要到北京去参加汇报演出,桃叶却死活不去,剧团没办法只好临时换了一个人。那人演得比桃叶差远了,仍然在北京拿了个一等奖。

  业余剧团演出最多的是一九五八年,隔几天一座土高炉出了铁,他们就要庆祝一番,锣鼓喧天,歌声飘扬。在新滩的地盘上,还是由古仕光和桃叶联手演那桡工情侣,他们的表演让全镇男女的心都醉了。那一年镇上结婚的人特别多,像是将后三年要结的婚都提前到这一年。

  桃叶还到南岸演出过,但她的脚一点也没有沾南岸的地。古仕光将她从船上背下来,沿着乱石间的陡路和上孝街头的青石台阶,一直将她背到江渎庙内的戏楼上。演出结束后古仕光又沿原路将她背回船上。出这主意的是古仕光,拿这主意的却是桃叶。桃叶连北京都说不去就不去,去不去南岸就更由她自己说了算。桃叶不去北京是想起了从前旅途上的遭遇,她不想离屈祥太远。但她只说自己是怕在路上又染怪病,大家知道她的过去,就无人敢勉强了。桃叶接受古仕光的主意,是因为自己实在忍不住九年里虽只隔一江水,却见不到屈祥真容的煎熬。

  桃叶的那样子屈祥看见了。屈祥看见后却像没看见一样。

  那条船上还有从省里来的陈教授为首的一个柑橘考察组。父亲也在这条船上,他最后一个出现。

  江渎庙里的演出刚结束,就有几个小孩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屈祥在江里逮住一条鲟钻子了。桃叶没待别人听清楚,两行眼泪就哗哗流出来。

  古仕光背着桃叶往船上走时,忧伤地说:“这下子可好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桃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是该结婚了。”

  古仕光日后对我们说的险些做了桃叶的丈夫那事,其实只发生在那个深受新滩人欢迎的节目里,在生活的真实中,古仕光连我父亲都不如,屈祥给了我父亲机会,但是没有给他。

  一条很大的鲟钻子在江滩上躺着,巨大的尾巴不时在地上重重地拍打几下,引起江滩一阵震颤,似乎是借着反作用力,鲟钻子不时向上蹦起几尺高,那样子颇有些惊天动地。鲟钻子不知钻入了谁家放在江中的粘网,粘网缠住了它,它却将粘网连桩拔起,拖着粘网和粘网上作为浮标的救生圈,逆水而逃。屈祥发现救生圈,他看到救生圈在溯流而行,就知道水下有条大鱼,但他没想到是条鲟钻子,他用爪钩往救生圈底下一捞,爪钩就结结实实地抓到那条沉重的粘网。水底的鲟钻子一挣扎,险些将屈祥拖入水中。屈祥让爪钩在手中滑行着伸长一些,然后趁鲟钻子以为没事时,用力往岸边拉一把,鲟钻子一惊,猛地往水面上一蹿,庞大的身子一下子蹿到江滩上,屈祥不等它喘气,趁它挣扎着往前起跳时,抓住粘网顺势将它拖进一座石窝。屈祥发现它就是自己苦等了近十年的鲟钻子时,一个人大笑起来。

  父亲他们赶到时,屈祥脸上仍漾着遮不住的笑容,他望着那趴在古仕光背上的桃叶,掩不住心中的得意说:“你可以下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桃叶要下来,古仕光几分逗乐几分不愿,一直不松开手。屈祥后来为此感谢古仕光,说若不然就会铸成违诺大错。

  这一次又是父亲担当着爱情杀手的重任。

  父亲扒开站在面前的那个看热闹的陈教授,走到鲟钻子头部附近看了看,又拿起网看了看说:“你一向只用钓竿呀,怎么用起网来了?”

  屈祥一时不笑了。

  父亲又说:“这也好像不是那条鲟钻子,我听说那家伙头上有个弯弯曲曲的花纹,是不是?”

  父亲征询的目光投向周围,但没人附和。

  屈祥怔了一会儿后,突然抓起粘网将鲟钻子往水里拖。大家上去阻拦,说只要是鲟钻子都一样,管它谁是谁。又说这么大的鱼抓起来不容易,将它卖给浙鬼子,可以得一大笔钱。峡江人因浙江人什么都敢吃,都背着叫他们浙鬼子。屈祥不理睬,他将粘网解开,从别人手里拿过那根豪竿,一边往水里撬那鲟钻子,一边对它说:“你回去时给那家伙捎个信,说老子在新滩南岸等着它,让它早点来会一会,别等到双方都老了,斗起来没意思。”

  鲟钻子一入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桃叶的眼泪再次流出来。

  屈祥好像没看见周围的人,又开始独自蹲在那里,只顾盯着自己的钓竿。

  回到北岸,桃叶和古仕光又演了一场《桡工歌舞》,古仕光说,那场演出是他们搭档以来演得最精彩的,其中滩姐送别桡工那一节,桃叶的嘴唇真的贴到古仕光的脸上,下台时他用手一摸,那吻过的地方确有唇红。如果没有唇红,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该伤心时,台上的桃叶泪眼汪汪。该欢乐时,台上的桃叶笑意荡漾。天气还很冷,她穿着一身云彩一样飘扬的红绸衣裤,从每个人的眼里飘入每个人的心里,几十年岁月也消褪不尽。

  如果没有那接踵而来的灾难,那一年真好。肖姣的父亲现在仍这么说,那时大家都唱着歌儿劳动,跳着舞上床睡觉,谁也不贪婪,谁也不偷懒。

  从歌舞中脱出来的桃叶神情黯然。父亲同天下的男人一样,看到屈祥又不能娶桃叶时,心里免不了有一种窃喜。当看到桃叶的那种模样时,又难逃内心的自责。父亲跟在桃叶的身后,桃叶的身边有古仕光。到了龙马溪那边的山坡小屋,古仕光也只能进屋坐几分钟便退出来。

  父亲再次愧疚地对别人说:“我不是故意的。”

  古仕光说:“你不说大家也知道。”

  父亲说:“可为什么这事总发生在我身上哩!”

  古仕光说:“那也不一定,若不是背着桃叶,我也会上去问屈祥的。”他叹了一声,“娶不到这样好的女人,多背一会儿也心满意足。不管怎么说,你比我幸运,也比我幸福。”

  浪荡江湖几十年的古仕光说,这一回他真想清楚了,再碰上合适的女人就娶她作媳妇,安定下来过日子。像桃叶这样的女人不会再有,他用不着到处寻找了。

  他们正说话时,省里来的陈教授在镇里的干部陪同下,也爬到山坡上来。几个人对着那片橙树林指指点点一阵,一个手提油漆桶的男人就开始用毛笔蘸着红油漆在一棵棵橙树上写着鲜红的数字。父亲看见他们在那棵被雷电击毁半边的橙树根部写上一个“8”字。他走过去正要问这么做是为什么,那个陈教授反而先开口问那树底下的雪花膏瓶子是干什么的。镇里的干部说,这是因为意识落后,以为用雪花膏做肥料,结出的橙子就会香甜。父亲对这种解释极为生气,他用黄州土话骂了那个干部一通,别人没听懂。陈教授显然是走南闯北见识广,将父亲的脏话听得字字分明。因此,父亲便得到机会向陈教授他们讲述这棵橙树的故事。

  那时,橙树开花有些日子了,树上不再是银妆素裹,树下却是如雪如霜。父亲先让陈教授嗅了嗅半边橙树那特别的花香,然后才给他们讲这棵橙树的故事。父亲的口才一向不好,他当县人大副主任时,有时连现成的讲话稿也讲得哽哽噎噎,可那一天他却将在课堂上练就了口若悬河本事的陈教授镇住了。居然在那树下一站就是半天,一次嘴也没插,全神贯注地听着父亲那声情并茂的诉说。

  这个故事有一部分是在桃叶的屋里完成的。肖姣的母亲那时越来越成熟,并且马上就要在那《桡工歌舞》的气氛中同肖姣的父亲结婚了,是她闻讯将这些人请到桃叶家,还补充了一些父亲尚不知道的过程。

  陈教授是来帮助新滩对柑橘进行优化选种的,他说将来要对确实优良的品种进行命名。

  父亲、古仕光和肖姣的母亲听到这话后,异口同声地说,真这样的话,那就叫桃叶橙。桃叶听到这话,在里屋轻轻笑起来。她走到房门口,居家过日子的桃叶另有一番美丽。

  在又大又没秩序的武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同这位陈教授联系上后,他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地回忆说,当完全真实的桃叶忽然出现在一屋人面前时,他的确感到了震惊,并恍惚地看到桃叶和那颗桃叶橙八号母本树融为一体。陈教授说,研究科学的本不应该相信什么预感,但他在看见桃叶本人的那一瞬间,确实有一种八号母本橙树将是极不寻常的预感。陈教授慨叹,没想到这一次的预感那么灵验,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三日在广西柳州召开的全国南方果品座谈会上,桃叶橙评了八十九分,列参评的七十多个品种中的第一。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在福州召开的全国柑橘优良品种鉴定会上,桃叶橙又被评为第一。陈教授说,水果这东西不比现今的工业产品可以造假,可以有意提高质量等级,水果是纯正的自然结晶,它无法合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作为科学家,陈教授的记忆惊人地准确,他说,桃叶橙单果一百五十克左右,皮厚零点四厘米,果汁量百分之四十五,可溶性固形物百分之十四,柠檬酸百分之零点五。这一切都同县志上记载的一丝不差。陈教授还说,实际上桃叶橙的命名也同它的树叶与桃树树叶相似有关。可我依然相信人文故事。

  桃叶在房门口说:“这样不好,我的名字不能借给橙树用。”

  陈教授也笑起来,他说:“它救过你的命,你同它已差不多是一体了,还在乎一个名字吗?”

  虽然桃叶橙的正式命名是一九六五年由章文才先生等专家签署下来的,正式提议也只是一九六〇年元月才见于陈教授的报告,父亲他们却从一九五八年就开始这样称呼了。他们在这一年里享受了此后三年中的一切欢乐,他们将丰收的桃叶橙拿到江滩上,像扔石头一样将桃叶橙扔到客轮上,让过往的乘客知道新滩不仅有美丽的女人叫桃叶,还有种美妙的水果叫桃叶橙。

  作为科学家的陈教授,认真地一直等到第三个年头,才写出来他的考察报告。一九六〇年刚刚开头,陈教授又来到新滩,他在八号母本橙树下见到桃叶的模样时真是痛心疾首,当然,他还在同八号母本橙树一样日后名噪天下的十八号母本橙树以及十八号母本橙树的第一代一百三十九号橙树下面,见过那些实在无法与新滩美女联系在一起的女人。同桃叶一样她们全都面黄肌瘦,两目无光,头发枯涩,语音呆滞,只要别人嘴一动,她们马上就盯着,不管他是不是在咀嚼食物。陈教授拿起笔后,很快就写完了自己的建议。这种对桃叶橙的认定,也是对幸福美丽生活的认定。

  我已经不记得是在哪儿见到的,那篇文章中有这样的一句话:不用去描述那段日子如何的严峻,只要对那位一年前还是美丽动人的女子看上一眼就足够了!我不知道陈教授当年是否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仍怜香惜玉,但当我知道桃叶橙命名过程后,我就认定这段话是陈教授的语言。 爱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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