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舞蹈家》,骏马添了一个字作为他第二十一首诗的标题。他还写了一首关于屈原祠的诗。屈原一生被流放三次,而屈祠已搬了两次,第三次则是在所难免。这样的巧合,除了用诗以外,任何其他形式都难以理解、难以阐释。对此我一点也不嫉妒,峡江是一座巨大的文化宝库,可惜它的大门正在作最后的关闭,我只来得及窥视一下它的小小一角,就被我发现了屈祥。在我们一行人沿着峡江往上走时,屈祥一定还在那水边,死死盯着远远近近的每一道波纹,每一朵浪花,寻着那条狡猾的鲟钻子。聚鱼坊已无法给他提供什么样的大鱼来到的情报,一九八一年一月四日是它的永远的祭奠日。那天葛洲坝工程围堰在长江中心地带合龙,流淌了亿万年的江水被人们的欲望之堤截断,江水倒流,只用极短的时间便将聚鱼坊淹没了。江水上涨之势不是一寸寸的,而是一尺尺甚至是一丈丈,根本就不让人有机会向养育了新滩无数代人的渔坊告别。一只浪头向上能蹦多高就在多高的位置停下来。渔坊也好,江滩也好,都像被老虎扑住的小羊,连哀鸣着挣扎一下也不可能。屈祥面对这些变化,时常在水边不知所措地来回走动,像是在森林中迷了路。这样的回水一直淹到了巴东附近。
过了巴东,见到碚石后,我才第一次领略峡江本来的雄姿。上千匹马力的轮船在神女峰下的那道大转弯处,几乎是无奈地喘着气往上游爬,窄得像胡同的江面上,大小船只都得排队轮流通过。船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出驾长们彼此间联络的吆喝声。上水的船如同一头拖着重犁的老牛,烟囱里的黑烟浓得大风也难以吹散。当我们下水经过这地方时,那艘只航行在县内各沿江小镇的破旧机动驳船,几乎成了一匹野马,颠簸着,痉挛着,发疯般顺水窜动。古仕光一路上唱着峡江上那首古老的船歌。
作为歌手,他和峡江上过去日子里的船工们一样,用那粗粝的歌声,年复年、月复月地咏叹着峡江里数不清的奇特景观。然而,“峡江活地图”正在失去它的魅力。
多少年来在峡江船工桡工歌里熟知的那些有名的去处,很快就会消失。不仅如此,就连这首歌也会很快成为绝唱。一路上我不断地听见有人重复地讲着两个新编故事。一个故事说,当年屈原拚命地追求王昭君,三番五次遭到拒绝以后,写下一篇《离骚》后跳江自杀。另一个完全相反,说是昭君出塞是因为她多次向屈原暗送秋波,被屈原揭发后,发配到塞外。讲故事的人都有一种在历史与文化面前的洒脱与轻松。使我惊讶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传播这类故事的人。这些人都在客轮的三等舱或四等舱里。若在码头候船,他们又会在河铺子里花一块钱租张椅子,坐下来从包里拿出自己的茶杯,然后掏出阿诗玛以上档次的烟,偶尔也有抽白沙牌的,但决不再低于此了。他们住饭店时开口总问有标准间没有,并且不会轻易寻个饭馆吃点什么,好不容易找准一家,点菜时首先要那有地方特色的。在路上,如果没有专车接送,他们往往在路边一站,很骄傲地伸手拦住过往的出租车。上船时,他们对手持二等舱船票的人充满嫉恨,对那些一看就是专坐五等散席的人又非常不耐烦。这些人是这个社会政治文化领域里的中产阶级。他们在一起时,还振振有词地说,如果没有那个毛延寿将王昭君的像画丑,使元帝看不上眼,又怎么能有后代传唱的出塞之歌。这样的话出自这些人之口,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相信他们还会将这些故事,作为在一定条件下坏事也会变成好事的辩证法,讲给那些必须听他们宣讲的人听。对于古仕光的歌,他们既无法欣赏也不厌烦,只当是没听见,让它像风一样掠过船舷,落在峡江里不留一丝踪影。在他们的眼里,一切东西都是应该今天投入明天就有收益,哪怕是在冷宫里呆了那么多年的王昭君,一朝为皇帝出塞和亲,也得回头付给毛延寿谢金谢银。在这种前提下,为了一条游船他们可以毁掉一段峡江。为了几个美金,又可以让中国的船叫着“维多利亚”、“伊丽莎白”的名字。古仕光唱罢“峡江活地图”后,对着江上的游艇说,应该让它们取名叫空舲号、新滩号、吒滩号、南津关号,还可以叫冲天一炮、莲花三漩,这样多少是对峡江过去的一种纪念。我们都觉得这话有道理,峡江本身就是一种骄傲一种自豪,难道为了再赚几个日元,而让一艘船叫做“吉野号”吗?!
峡江无言,它被一道混凝土大坝将喉咙堵死了。无人能替它说,本应属于它的话语权利被剥夺了。
在小溪塔参观那些水中的庞然大物时,我被它们的模样深深震撼着,那些在中国惟有的峡江中生存下来的鲟鱼,在水中不时张开大嘴,似乎是在用自己亿万年的经历告诉人们,峡江对他们何等重要,失去它就是失去人类的一部分。可人们不懂,只想着那张大嘴靠吃什么才使那么肥硕的肌体都成为美味。在那个专为中华鲟设立的科研单位的粉墙上,这样写着它们的简介:“中华鲟是国家一级保护的稀有水生动物,距今已有一亿四千多万年的历史,中外学者誉之为‘活化石,和‘水上熊猫’。成年鲟,个体硕大,体态威武,长达四米多,体重超千斤,为中国特有,故称‘中华鲟’。中华鲟生于长江长在大海。春秋结伙从大海进入长江,逆江而上三千余公里,到达金沙江产卵后顺江而下,到大海育肥。中华鲟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早在商代就被定为贡品,在明代列入《本草纲目》。当今,中华鲟肉和鱼子酱更是难得一尝的珍品。”这段文字中的贪婪之态,让人见了为之胆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是仅有的一次,越是稀有越是珍贵,许多人越是不顾一切地、用各种卑鄙的手法,以图一享那口舌之福。类似的情形又何止于此!
我们一行人在路线上听老明的安排,时间却是肖姣来把握,曾跟我在快艇上有过对话的副校长只给了她四天假。虽然他一天也不肯多给,肖姣还是说了他许多好话,如勤恳忠诚,几十年没有离开那所破旧学校一步。肖姣并没有要求我那么做,我主动答应回新滩后到学校去道歉。回到新滩那天,我们真的去了学校,见到副校长时,我忽然想不起同他争吵过些什么。倒是副校长自己说起,是为了屈祥要逮那鲟钻子的事。副校长反对,而我是赞成。副校长反对的理由是,国家确定了要保护鲟钻子,大家就得保护。我赞成的理由是,屈祥这样做也许是不科学的,但他将因此留下一种精神一种文化,其对后人的影响会是非常有意义的。
古仕光没有跟到学校去,他不太喜欢学校,因为很多老师都反对学生唱他唱的船工号子,他们要学生们懂得该被历史淘汰的东西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淘汰。古仕光在江边陪屈祥坐着,屈祥不让他讲话,担心声音会将鲟钻子吓走。
一艘货轮停在新滩码头下边,船上的电弧光不时射过江来。货轮出了故障,从前天开始就在那儿抛锚停下来,有三五个人在不紧不慢地修理着。船上的人说,他们拉的货是那个专为中华鲟设立的科研单位的。
屈祥的鼻子在空中不停地吸着,他千真万确地嗅到了鲟钻子的气息。
傍晚时分,江上很平静,晚霞中那根垂在江中的鱼线忽然一抖,接着那根粗大的钓竿被扯得像一张弓。古仕光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是那家伙,肯定是那家伙。”屈祥没有像古仕光那么激动,他小心地将鱼线松了一些,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慢慢往回收,一会儿从鱼线下面慢慢浮起一条巨大的黑影。最后露出水面的是鱼的头部,屈祥盯着那只像箩筐一样大的鱼头狠看了一眼,这一次他没忘记,拚命用力想看准鱼头是不是有着一个什么稀奇字一样的花纹。那大鱼也看见了他,满不在乎,似乎还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地沉入水中。这一次屈祥没让它这么舒服,他将鱼线再次松了一些后,将钓竿一抖,鱼线上挂着的一串钩子几乎全钩到大鱼身上。钓竿上的分量一下子重起来。屈祥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酒瓶,让古仕光帮忙打开。古仕光擦了擦那瓶盖上的铁锈,在礁石上磕了几下才磕开,他先对着瓶喝了一口,脸上的皱纹立即涌成一道道山脉。他问屈祥这是那来的酒,简直就是农药。屈祥说是他在农场劳改时,驾船到上海去,那些跑海船的人给他的,同时还送了一些钓鲨鱼的线和钩。他一直舍不得喝,就等着这一天。屈祥喝了两口酒后,就开始一把一把地放那鱼线。大鱼一点也不傻,拖着鱼线径直往北岸游。屈祥开始没想到,等到那艘从秭归开往茅坪的“飞鱼号”快艇突然出现时,他才知道上了那大鱼的当,那高速旋转的螺旋桨非将鱼线搅断不可。古仕光在一旁急得跺脚大叫,快艇上的人根本就不理,轰隆一声便从鱼线上碾过去。屈祥赶紧试了试钓竿,钓竿上空空的,钓线像云丝一样,在水中飘浮。屈祥非常失望,他叹了一口气后,无精打采地收拢那鱼线。
我、肖姣、老明和骏马这时正好走到上孝的街头,远远地看见屈祥那样子,以为他是收工回家,便都等在那儿,准备上他家再去喝一顿酒。肖姣还说这次她决不干涉我们,随我们个个醉成烂泥。老明赞赏她这一点,认为女人可以管男人的一切,就是不能管男人喝酒。
大家还趁机看北岸龙马溪那边山坡上的景色。桃叶橙已开过白花了,晚霞照耀的都是翠绿,由于飘忽朦胧的缘故,本来单一的色彩显出了许多层次,低处很幽深,高坡上则明丽,桃叶家那一带始终笼罩着一层变化的光艳。但我得知桃叶的情况似乎不太好,肖姣不在家的这几天,她一直发烧。桃叶还给肖姣的母亲留了话,让我同肖姣一起明天上午去她家一趟,附加条件是不要带上任何其他人。
从我们进了肖姣在学校的宿舍门口那一刻,肖姣的神情就有些怔怔的。在江边夕照之下,她的眼神猛然亮了许多。
肖姣将我牵到一边,突然说:“我明白那封信是谁写的了,是你母亲。”我一时愣住了。她继续说,“清明节那天傍晚,有个五十多岁的外地女人来到学校,点名找我,见了面又不认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说想看看我。我见她一副慈眉善眼的模样,就留她在学校住了一宿。那么晚,我若不留她,她也没地方去。夜里她总追问着舅妈桃叶的事。第二天早上,我带住校的孩子做操时,她向我打个招呼就走了。她像我一样右耳上有一颗黑痣。”
肖姣是在秭归听到我母亲在电话里说话后,从思绪中理出一点线索的。母亲耳朵上的确有颗黑痣,我想起父亲说母亲在清明节时离家外出了两天,心里就认同了肖姣的判断。
母亲说过,婚姻是男人的码头。
母亲又说过,在情爱感觉上,女人永远是教授、工程师,男人只是学生和工人。
我感到母亲真了不起。她只见了肖姣及新滩一面,就当机立断,作出了父亲和古仕光历经半辈子才有所悟的决定。我对肖姣说,我们得感谢母亲。肖姣说,是呀,不然,我们可能一辈子也不认识。也许她怕我对这话感到失望,接下来又补充说,这么远的两个陌生人,能走到一起真是一种幸运。我说,跟在幸运后面的是幸福。
这时,古仕光叫了声:“那家伙没跑,还在钓着。”
屈祥的鱼线还是虚空着,那条大鱼忽然在江中间露出了头,并对着屈祥游过来,一条大尾巴像竹杈做的大扫帚一样不时在水面上扫一下。屈祥气得脸发白,但他还是不吭气地继续埋头收鱼线。正收着,他感到那鱼线又有分量了。屈祥一怔,随即就不再动了,脸上在暗暗冷笑。古仕光一见屈祥那样子,就说那大鱼准要吃亏了。大鱼还是那么得意,像艘快艇一样往南岸游。老明是我们这群人中第一个看见那条大鱼的。他指着江中的一个黑影给我们看,骏马却说它很像袭击我们的那家伙。
在小溪塔那鱼池中,鲟钻子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全身披着铠甲的武士,雄壮而孔武。这时候,它更多的是一种骄傲与自在。
大鱼没有发现屈祥已将那只爪钩悄悄地操在手中,它继续向南岸水边游过来。两面大鳃在水的表层下一张一翕。屈祥佯装仍在收鱼线,可那线轮只是空摇着。突然间屈祥就将爪钩伸出去,准准地抓住一只鱼鳃,跟着就不轻不重地钩一下。屈祥出爪钩的技术从没有过失误,以前在船上,他要抓岸上的哪道石缝就能抓住哪道石缝。在江上跑的人都知道,鲟钻子是个急性子,屈祥准备用爪钩在适当的时候激它一下,让它跳起来,说不定可以冲到江滩上。这样的情形过去曾有过几次,跃上岸的鲟钻子自己将自己气昏了,岸上的人趁机赶紧用铁丝将它捆起来。
屈祥耐心地等待时机,他用爪钩在那鱼鳃下狠狠挠了一下。水里的大鱼不见往起跳,相反,它猛地一沉,险些将鱼线扯断。
从上水下来一条小木船,豹子在上面把着舵。屈祥看着鱼线扯得老长老长,就急着喊豹子将船靠过来。
钓竿上的线轮还在呼呼作响,屈祥飞快地跳进小木船,古仕光也跟着跳进去,豹子将机器油门一加大,小木船立即顺着鱼线窜出老远。
古仕光在远远的江面上突然唱起船工号子。
那根鱼线像一把小刀一样,将江水划开一道细缝。
峡江一下子黑了下来。小木船走得很快。大鱼猛冲了一阵,大概是觉得安全了,便开始慢下来。屈祥手中钓竿分量不再是沉甸甸的。豹子将机器开得慢一些,江上小一点的目标都看不见,他只能用手来感觉大鱼的方向。小木船行到龙马溪口时,屈祥突然失去了感觉,无论他怎么快地收鱼线,鱼线上仍没有分量。屈祥突然意识到大鱼一定是掉头了。他赶忙将钓竿交给古仕光,腾出手操起爪钩,然后在船头上蹲下来盯着水面上的动静。一会儿,船舷边有个黑影一晃,屈祥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爪钩向黑影捅去,爪钩一下子顶在一个结实的东西上,同时小木船猛地响了一声,船身一倾斜,险些将屈祥掀到江里。小木船晃了几下,刚定下来,古仕光就感到钓竿上又有分量了,但方向是朝着上游。屈祥将钓竿换到自己手里,豹子也将船头掉过来。他们跟着大鱼向上跑到兵书宝剑峡里。此时大鱼又开始掉头。大鱼伺机袭击过几次,小木船都是有惊无险。屈祥手中的爪钩渐渐地让它感到了害怕。
我们在江滩上匆匆跟着上下跑来跑去。后来,肖姣的父亲将自己家的机动木船发动起来,一个来回没跟完,屈祥就将我们吼回岸上。屈祥不让我们乱来,惊扰已露疲惫之态的大鱼。我们刚上岸,从上游开来一艘大楼一样的豪华旅游船,船顶上的霓虹灯亮着“浪漫欧罗巴”几个字。屈祥一看到“浪漫欧罗巴”号豪华旅游船,就赶紧让豹子将船往挨着北岸的大鱼附近靠,同时让古仕光用爪钩在水中搅动,警告大鱼不得耍阴谋。大船很快地驶近了,它没有用探照灯罩住小木船,扫一下就骄横地移到远处。船身激起一股大浪汹涌地向小木船扑过来。小木船正在颠簸时,大鱼突然不顾一切地发起凶猛的冲锋。古仕光用爪钩挡了两下没有用,大鱼准确地钻到小木船底,一用力竟将小木船弄翻了。江水轻轻地炸响了一声,一条巨大的黑影重重地击打在翻覆的小木船上,船身顿时被打裂了。
岸上的人一齐惊呼起来。
从那艘正在修理的货船上走下一个人,他醉醺醺地冲着我们叫嚷:“你们是不是疯了,这儿哪有什么鲟钻子!”岸上的人都不理他。他继续说:“我们是研究中华鲟——鲟钻子,除了抢我们的运鱼船,你们不可能在这段江里捉到它们。”船上又下来一个人,大声朝先下来的人吼了一通,然后将他拖回去。被拖回船上的人在甲板上顽强地说:“你们来看看吧,鲟钻子在我的船上,我一天可以生擒它几十遍。”
我们没理会他,大家用满嘴的脏话将那艘“浪漫欧罗巴号”咒骂了一通。肖姣的父亲将大家作了分工,除了我和肖姣去照顾桃叶以外,其他人都到江里去寻找。
桃叶在山坡小屋的红窗子后面远眺着江滩。在这样的夜晚,除了灯光和风声,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桃叶什么都感觉到了,我们一进屋,她就用目光迎住并问:“鲟钻子是不是又逃脱了?”
几天不见,桃叶已经很憔悴了。她让我们去看望那曾被编为八号的母本树。我是第二次见到它,但它那本应娇翠欲滴的绿叶,出现了许多枯黄。桃叶对我们说,无论这树能不能熬过来,等到江水涨到这里来了,它还是得死去。桃叶对我们说了句实得不能再实的话:“我相信屈祥能捉住鲟钻子,你们别担心。”桃叶让我们将那块早已褪色的红色软缎料子从窗户上拆下来,放在腰上一缠一绕就成了一件拖地长裙,然后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弥留之际。
桃叶的嘴唇在喃喃地翕动着,我们知道她是在用心唱那唱了一辈子的峡江情歌,所以,别人才听不见平时总能听见的歌声。
肖姣望着舅妈桃叶,忽然想起放在招待所的桃花鱼。肖姣的母亲闻讯赶来后,我们一齐往镇上跑。晨曦跟在我们身后扑向新滩。
天色大亮时,下水方向响起了机动木船的机器声。肖姣家的船从将军滩后钻出来。木船驶近后,看得见屈祥蹲在船头上,脸上毫无表情。一排浪打在船上,船舷边一条大鱼露出了肚白。岸上的人一齐欢呼起来:“鲟钻子抓到了!屈祥抓到鲟钻子了!”肖姣的父亲从后舱里伸了一下头,同时还摆摆手,示意岸上的人别做声。屈祥两眼直盯着江水,毫不理会岸上的一切。
木船靠岸后,肖姣的父亲从船上下来,屈祥依然在船头上一动也不动。肖姣的父亲告诉我们,古仕光和豹子一直没找到。屈祥是在过去躲藏土匪的那地方被发现的,已经死了的大鱼就在他脚边的水线上浮着。
我和骏马走在头里,将船舷边的大鱼翻动一下后,不禁愣住了:屈祥逮到的不是什么鲟钻子,而是一条普通的鲤鱼鲤拐子。只是个头特别大,不会少于两百斤。大鲤鱼金黄的身躯让我们觉得它就是那次在小庙前的峡江里游泳时碰上的那家伙。
我们将大鲤鱼弄上江滩时,屈祥又用鼻子在空中凶猛地嗅着。嗅了几下,屈祥忽然站起来,紧张地在船的四周张望着,嘴里不停地说:“是鲟钻子!绝对没错,是鲟钻子!”
昨晚出现的那个人又在货船上出现了,他说:“叫什么叫,想看鲟钻子就到我船上来,你们送我几个桃叶橙就行。”我觉得那人的话不会有什么讹诈,同肖姣的父亲商量了一下后就同意了。我先爬上去,在货舱里,一只大玻璃柜里果然装着一条上千斤重的巨大中华鲟。我问他们要将中华鲟运到哪儿去,船上的人笑而不语。再看才发现它是个标本。
这时,屈祥爬进货舱来。他看到中华鲟后瞪着眼睛不说话,隔了好久,他突然指着中华鲟背鳍上的那只标志环说:“不错,就是这家伙,你们看小武汉的银手镯还在它身上挂着!”
屈祥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我们簇拥着他往船下走,他反复问我们怎么不将鲟钻子扛上江滩,让大家都分一块肉。屈祥在跳板走得好好的,突然回头盯着肖姣叫了声桃叶,顿了顿,他又笑眯眯地说:“我说过,这辈子一定会娶你。怎么样,没让你久等吧!”
肖姣明白屈祥的意识出现了位移,她接着说:“是的,是不太久!”
古仕光和豹子的尸体是在将军滩附近找到的,他俩紧紧抱在一起,想了不少办法也无法将其分开。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日晚,我看了有关“伽利略”号探测卫星,发现木星的卫星二号上有海洋存在,因此判断木卫二上极有可能存在着某种生物的新闻后,与华中工业大学的一位年轻的博士生导师通了电话,他不无忧虑地告诉我,现在有一种可怕的思潮在蔓延,认为人类不久就可以到别的星球寻求生存发展,因而在地球上的每一处进行疯狂的掠夺。他们忘记了一个基本道理,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一滴水,那么又怎么能企求宇宙中还有第二、第三个地球。上苍创造人时,为什么不给人以四只眼睛两张嘴巴,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人从明白自身到明白世界。说到三峡,他认为那将是一个永远的痛。
山水毁灭人不知痛,也许是这样的原因,才有了新滩的屈祥与桃叶。上苍将他俩做成活生生的能说能唱的峡江,当人毁灭时,人是知道痛的。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二日那场滑坡彻底毁掉了新滩古镇,十几年后新滩新镇又要再次消失。链子岩也是朝不保夕,新滩去向何处,前山坡那儿的人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们完全不知道未来像湖一样的大水会是什么东西。
路过招待所门口时,女孩叫住我,说我母亲打来电话,让我马上给家里回个话。母亲直到这时才告诉我,父亲又中风了,今天情况特别不好。她不知从哪儿知道屈祥和桃叶都不行了,吩咐我将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就马上回家。母亲还希望我能将肖姣带回黄州,她要当面向肖姣表示歉意,不该偷偷拿走了她的东西。我答应了母亲。
我将母亲的愿望告诉肖姣。
肖姣说:“如果屈祥年轻一百岁,我会嫁给他的。”
我说:“正好,我比屈祥年轻一百岁!”
路两旁不断地出现断垣残壁,在一片片废墟中总能看见一些目光呆滞的人,绝望地守着仅存的一面瓦脊。
草地上有两个女孩在拍巴掌做游戏,大一点的教了几遍小一点的就会了,于是她们就一齐唱:
梭梭梭咪
西咕伐啦
西咕伐啦
来梭来咪
梭咪梭咪梭
梭咪梭咪梭
啊啦飞呀牵牛梭,
啊啦飞呀牵牛梭!
我将手中的塑料瓶举到眼前时,阳光一射,那团浊光让我猛地吃了一惊,旁边的肖姣先我叫了一声。瓶子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浑浊不清,桃花鱼的美丽的短裙变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烂腌白菜。晃一晃瓶子它从水底冒出来,水波还没歇,那皱巴巴的东西就往下沉。路旁有一个清澈的小水潭,我将塑料瓶倒过来,将里面的一切都倾倒进去,浊水被清潭化解后,那条粉红色的桃花鱼出人意料地从深水中升腾起来,那形状与颜色让人想起桃叶用红窗帘围的裙子。桃花鱼在水中的飘飞有了一缕沉重,肖姣忽然将手伸向我,我握住它时,感到一阵颤抖。我一边用力握紧肖姣的小手,一边招呼那两个小女孩,我要她们深深地看一看这仅存的一条桃花鱼,并希望她们能在成年之后的记忆里留下这最后的舞蹈家和永远不再的可爱的小东西。那样她们或许知道,除了人本身,这个世界还有其他弥足珍贵的美妙。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三日
三稿于汉口花桥 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