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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永远 刘醒龙 6027 2021-04-06 06:20

  我在南京呆了几天。表妹的右腿被一辆出租车撞成粉碎性骨折。表妹和一帮同学晚上到夫子庙看秦淮河夜景,没想到那辆红色夏利愣也没愣就扑了过来。肇事的司机说,自己已买好了半夜的船票,同女朋友一道去游三峡,本想收了车回去,不料一走神就出了事。表妹生气地说,想游三峡都激动得成了这样,如果让去西藏呢?司机正色说,他并不想去西藏,他从小就特别喜欢三峡。表妹死活不肯做手术,她怕腿上留下刀痕,以后就不能穿短裙了。我拿瘸子跛子也吓唬不了她,劝了一整天,最后我说如果她还不改主意,我只好通知舅舅,让他们来处理。表妹一下子软了,求我千万别打电话,说那会将她妈吓得心脏病发作,也得上医院。

  做完手术表妹大哭了一场。我将肖姣让人捎来的两只桃叶橙给她后,才慢慢将她哄住。我给她讲桃叶橙的故事时,肇事司机和他的女朋友也在旁边。我一说完,表妹就叫嚷,她恨不能现在就去新滩看看。肇事司机说等表妹出了院,他一定陪她去走一趟。他那女朋友在一旁听了立即挂下了脸。我将桃叶橙剥了一只,掰了一半给她,她嚼了两口后,脸色才又恢复正常。

  表妹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表妹爱他爱得不得了,但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不顺眼。于是,我几次想建议表妹伤好后到新滩去呆一阵子。踌躇再三,我终没有说出口,原因是如果表妹一旦真的发觉只有像屈祥这样的男人才真正值得去爱,我又上哪儿去为她寻找这样的男人呢。如果找不着岂不要耽误她的一生。

  我打了九次电话,才找到骏马要找的那个人。他来取信时,没说上三句话,就向我透露自己现在是南京的水果大王,有资产几千万。我不管他的话是不是与仪表相配,只问骏马是不是想同他一道做水果生意。他拆了骏马的信,看了一遍后说正是这样,但他又疑惑地说,这桃叶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我只好又说了一遍那个故事。他对别的不感兴趣,只对林彪的话赞不绝口,并说光凭这一点,他就能包销十万斤。我马上说他是不是去同新滩那边签个合同。他听了后又推辞,说不能这么简单,还有个价格问题。他答应我,回家后他会打电话同骏马联系的。我告诉他骏马很看重这个。因为是下海的第一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说骏马这人一向犹豫不决,想赚钱又放不下那些诗。如果当初心一横,现在不成千万富翁也成百万富翁了。他要请我到金陵饭店去喝咖啡,我拒绝了。

  他走后,那种有钱人的牛气样子,让我有些伤感。

  更让我伤感的是,父亲从武汉一回到黄州就再次中风了。父亲这次发病,我没能及时知道,母亲同他合谋瞒住了我。父亲的目的是想让我尽量早尽量多地理解峡江、感受峡江。父亲同屈祥是一辈的,父亲这样了,屈祥还能支撑多久。

  我从南京飞回武汉时,单位的方主任亲自开车到天河机场接站。一见面,他就说那天电视里的船工号子唱得真过瘾,听了它后才发现被《纤夫的爱》骗了一回,那首狗屁歌放在小溪里还差不多,将它代表峡江那简直是对峡江的糟蹋。方主任说他刚才听了一遍那盘歌带,忽然有一种阳痿的感觉。这是我在两座特大城市间奔突时,第一次得到一丝慰藉。

  单位里没有什么事,收发室里存放着各地寄来的一大堆杂志,我将它们抱回屋里,也没拆封,只拿上几封信,便出门到汉口长途客运总站,赶上了三点半钟的心族豪华客车。到了宜昌才同老明联系,老明要我住在他家里。我刚进门,他就笑着说,我如此痴情真让他感动。我对他说,我的动机并不是如此简单。老明说他知道,别人刚从我的作品中发现了人世间有小善和大善之分,很快别人又会从我这儿发现还有小爱与大爱之分。老明屋里没有别人,我们笑得很放肆。

  老明是秭归县城旁边那个望江村的人,那个村子有一半在三峡工程第一期九十米水线下面,老明家里已无人住在那里,但他想在十一月以前多看几眼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子,本来今天就要同妻子儿子一起回去,一家人都到了葛洲坝前的码头,又被人撵去追回来。我来了正好可以结伴搭第二天下午的快艇一起走。

  我同肖姣通了电话,她再三建议要我一定同老明一起先到秭归,亲眼看一看吒滩,看一看桃花鱼。她特别提醒我,眼下是看桃花鱼的最后时机,三峡水库一截流,桃花鱼就会从中国的自然世界中消失。我没有意识到肖姣这是在策划一场小小的喜剧。我无法推却她的好意,只得答应先去秭归县城。

  老明建议我到小溪塔中华鲟繁殖基地去看一看,见识一下在没有人的时候,地球上的那些东西是何等的奇妙。第二天上午我一个人去了小溪塔。回来后,老明问我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如实地对他说,自己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老明说我这样总比乱说好,老明这时忽然愤怒起来,他说,地球上的任何其他生物,在人看来不是食物就是玩物,这太混帐了。老明这话是针对中华鲟养殖基地里的那个简介,我很赞同。

  快艇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高速行驶,很快就越过两艘五星级的豪华旅游船。经过新滩时,我钻出船舱站到后甲板上,趸船上几个背背篓的女人一边看我一边悄悄说着什么,眼神像笑又不是笑。我知道,她们如果不是议论我和肖姣,就一定是将父亲、屈祥和桃叶做话题。我装出很熟的样子朝她们挥了一下手。她们愣了一下,随后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将那个年纪小一点的手捉住,举起来向我挥了挥。

  我问她们:“今天生意好吗?”

  年纪小点的女人说过还可以后,突然说:“听说你是作家,去年在江渎庙里拍的那部电影是你写的吗?”

  我说:“那是别人写的,怎么样,好看吗?”

  女人说:“那是瞎编的,哄不了我们。我们想看你和肖姣的故事。”

  几个女人同时大笑起来。

  天气很好,从新滩上船的人都不进舱里去,同我一起靠着甲板护栏。快艇从北岸这边走,南岸那边的人和物离得远了,但还是可以看见屈祥在水边守候鲟钻子的模样。江渎庙前的那棵假树也能看见。一个年龄不小的男人挨过来同我搭讪,刚开始说那棵假树,他说这简直是对新滩莫大的讽刺,都说新滩怎么好怎么妙,可就是找不出一棵有艺术性的树来。他说出这句话来自己显得有几分得意。这里的原因有三点,第一是大跃进那年将树都砍得差不多了,第二是葛洲坝的回水又淹了一些,第三是八四年的大滑坡将千百年的景致一扫而光。再往下说就提到我父亲,他说父亲当年坐过他的船,并且用好几个好听的词来称赞父亲,同时还夹带着贬一下屈祥。屈祥到处夸海口要捉那鲟钻子,结果弄了一条假的,还是别人的粘网先起作用。他说自己没有任何人帮忙就逮住过一条鲟钻子,有八百斤重。我刚问他是怎么逮住鲟钻子的,他忽然用一双手在满身摸索起来。旁边的几个人也开始掏自己的荷包。售票员过来了。眼看别人都买了票,那老头还在到处乱摸,我想他一定是丢了钱,一问果然不差。他极不好意思地要我看在他与我父亲交往过的份上,帮他一把,别让他难堪。我给他二十块钱,正好是到县城的票价。我给钱时,周围的人都看着我笑而不语。老头拿了我的钱以后,话一下子就少了许多。快艇到香溪时,他就匆匆忙忙下了船。老头一走,周围的人纷纷对我说,他就是将屈祥拖上贼船的豹子,他有钱买票,我轻信他的话是上当了。

  有一个中年男子自称是江渎庙内那所学校的副校长,他对豹子很了解,豹子落魄是从那一年西哈努克亲王乘船经过峡江开始的,豹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炸药,带头在新滩炸鱼。西哈努克来的头三天,镇里就下了通知,不准在江里炸鱼。豹子憋了两天,以为没事便又下了江。西哈努克的船正巧经过新滩时,豹子的炸药包炸响了。上面对此大为恼火,将他当特务审了半年才放出来。豹子被这么收拾过,还是改不了吃独食的习惯。隔了几天,他一个人又到江里去炸鱼,炮一响,将一条鲟钻子炸得翻了白。那鲟钻子太重,僵死过后更是拖不动。好多人都下到水里帮他往岸上拖。按水上的规矩,捉到大鱼后是不能一个人鲸吞的,凡是在场的人都得分一块鱼肉。别人都将斧头和砍刀拿来了,豹子却不让动手,将整条鱼都卖给浙鬼子,独得几百块钱。豹子用这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家门口,以为别人都会围过去看。除了几岁的小孩外,稍大一点的人都不去,夏天乘凉时,大家还一致地用背对着豹子的电视机。从那以后,豹子就不行了。

  我同那副校长又聊了一下肖姣,副校长对肖姣有点意见,说她花在教学上的心思太少,上音乐课竟然不用教材,异想天开地教学生唱船工号子。我说,这样很好嘛,总让学生们爬音阶有什么意思。副校长说,峡江上的柏木船早就消失了,都是机器船,还唱那船工号子有什么用。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就同他激烈地争论起来。老明一开始没发觉,快到秭归县城时他才走出来拦住我。分手时,副校长很不快,他警告我说,他要提醒肖姣,同我这样太过于感情用事的人交往,得多长一个心眼。我回敬说,他应该每天到兵书宝剑峡的石壁上往江水中跳一次,将自身的激情刺激出来。

  春水涨得很快,临江的县城与江水之间几乎没有滩地了。老明暗暗叫苦,说鸭儿潭肯定与江水连通了,只要江水一进鸭儿潭桃花鱼就不见了。吒滩漆黑的礁石旁有一片沙滩,上面差不多站满了人。老明不让我先去宾馆,将我的行李放在街边的亲戚家后,两人就匆匆地往鸭儿潭走去。江边滩地的低处已漫进浑浊的江水,我们穿过一片正在成熟的麦地时,沙滩上突然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催我们快点跑,江水就要灌进鸭儿潭了。我听出是肖姣和骏马的声音,直到跑至鸭儿潭水边时,才看见他们站在最高处。骏马一马当先往有船的地方跑,说争取先看到红色桃花鱼。肖姣那娇小的个子,这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将解开缆绳后的我拎到小船上,她用一把小桨划了几下,就要我快看水里。

  我找了几圈没找着,回头准备问肖姣时,发现她无缘无故地满脸绯红。我顺着肖姣的目光看去:离船舷一尺远的水中,有一顶小小的红伞一样的东西正有节奏地舒张着,我马上联想到这小小的红伞更像是一朵雨后桃花。

  肖姣这时轻轻地说:“这种颜色的桃花鱼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说:“是缘分到了吧!”

  肖姣说:“还缘分,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要掉份儿了!若不是有人好心在那儿垒了一道沙堤,鸭儿潭早就被江水淹掉了。”

  那紧挨礁石的地方,真的有一道两尺来高的水堤。堤外的江水已与堤顶平齐了。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溃口,鸭儿潭就不复存在。

  老明和骏马将小船划近我们,看着我用一只大号饮料瓶将那条红色桃花鱼舀起来,骏马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明说,他有好多年没见到彩色的桃花鱼了。不只是粉红色的,淡蓝色和鹅黄色的桃花鱼也从水国深宫中游出来,在晚霞烧透的水中款款而行。这时,岸上的人一齐叫起来,那道沙堤终于抵挡不住江水的冲击,顷刻间崩溃。江水抬起鸭儿潭中十几条小船,霎时间就将桃花鱼吞没了。沙滩上一片沉寂,一排排巨大礁石的外边,江涛拍打的声音很响,小小的鸭儿潭很快便面目全非,清澈明净的水色像弥留之后的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才听见一个小孩伤心地问:“妈妈,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桃花鱼吗了?”一个女人回答说:“桃花鱼只能生长在鸭儿潭里,长江一截流,鸭儿潭就没了。”小孩说:“我知道鸭儿潭是桃花鱼的家。”小孩继续问母亲,“你不是说峡江是我们的家吗?峡江没有了,我们也会像桃花鱼一样吗?”那位母亲没能作出回答。

  沙滩上的人直到天黑后才慢慢散去。

  吒滩虽然有夜幕作掩护,但它已没有了往日的狰狞,葛洲坝的回水消磨了它的锋芒和激情。以后,吒滩只能在文字与图片中寻觅了。老明尤为伤感。他在沙滩上反复徘徊,望江村只剩下几点灯火,别的人家都迁到赵子龙血战过的长坂坡所在地当阳去了。老明沉默不语,许久才郁郁地说:“真没想到小时候的梦想就快要葬身鱼腹了。”

  我们慢慢走过沙滩,老明不时一边独自低语一边蹲下去在地上寻找什么,我们都没有打搅他,惟恐惊落了他最后一次寻回来的童年梦幻。我和肖姣并肩走在一起,一直跟在后面的骏马突然快步越过我们,在擦过肖姣的肩头时,他说他要先回宾馆去,有些灵感得马上记下来。骏马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接着老明也走了,他要去看看最后的乡亲。

  沙滩的最后一段路已无他人。我非常渴望用手臂拥住肖姣,又怕破坏了这永远不再的和谐与宁静。沙滩路很快在脚下消失了。肖姣忽然问我知不知道桃花鱼的来历。我说听说过,桃花鱼是昭君的眼泪滴在香溪河里变成的。肖姣告诉我,从前可不是说的眼泪,而是鼻涕。是老明写文章时第一次改过来的。老明说鼻涕没有眼泪美丽。而且香溪河里从来也没有过桃花鱼,桃花鱼只产于鸭儿潭。最后的桃花鱼终于永远消遁了,肖姣有些怅惘。我几乎脱口而出,没了桃花鱼,但还有你肖姣。

  街边的灯光下,红色的桃花鱼像一个穿着超短裙跳着芭蕾的女孩,升腾飘飞,舒曼柔美,圆圆的鳍舞起一阵阵小小旋风,分不清是水在旋转还是桃花鱼在旋转。我们都明白,这是最后的舞蹈,离开了鸭儿潭,桃花鱼的生存期限只能用分秒来计算。

  肖姣痛苦地说:“桃花鱼之后,会是舅妈桃叶吗?”

  瓶子里的桃花鱼落到瓶底后,又开始往上升。我忽然想起老明在渔洋关时说的,当时老明说肖姣跳华尔兹的样子就像是一条桃花鱼。我看看瓶子里的桃花鱼,又看看肖姣,觉得老明说的没错,但心里有些许惆怅。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同父亲说说话,正巧街边的商店门口有部公用电话。看电话的女人固执地只许我使用免提,电话没装计费器,不用免提她不知道通话的起止时间。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接电话的竟是母亲。我问父亲怎么没接电话。母亲生气地说,我接电话就不行吗?我不敢再挑剔,我不知道母亲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父亲再次中风的事实。她同父亲一样,想让我在新滩多呆几天。我告诉母亲,从今天起,风情万种的桃花鱼在峡江里灭绝了。

  同母亲说完话以后,肖姣冷不防说了一句:“电话里的声音我怎么听起来很耳熟?” 爱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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