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纽约的那天,记忆里只有驻纽约的中国总领事、中国驻联合国的副代表和侨界、商界的头领们,为我们举办的那顿欢迎晚宴。地点在纽约的新唐人街。新唐人街居住的中国人主要是从台湾来的,先前他们居住在曼哈顿区著名的唐人街。用他们的话说,老唐人街沦陷了,落到从大陆来的中国人手里,所以他们要搬家。与此相似的情形在洛杉矶也存在,这些年从大陆去美国的人口日益增加,总量上已超过从台湾去的中国人。洛杉矶最有名的华人聚居地小台北,在私下已被叫做了小上海。晚宴上有一位略显神秘的女性,东道方在作介绍时,没有像别人那样介绍得清楚。后来才知道,她是纽约警察局里那位华人副局长的妹妹。华人太难在美国政府里谋得要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做高级警官的,就要想尽办法用足这项资源。只要是中国人,不管是在海外,还是在本土,有些东西是难以改变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用于一个人有道理,用于一个种族群体同样有道理。
那几天,纽约华人社区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华人店主指控当地警察,在几个非洲裔少女抢劫她的商店时,犯下不作为过错。华人店主遭抢后马上向当地警察局报案,过了一个小时警察才赶到。警察也有理由,他们以为这一次仍会像以往一样,辛辛苦苦地赶到现场,却找不到人作证,来了也白来。华人们明哲保身的处世方式,使美国警察在处理华人主控的案件时,越来越少在第一时间里赶到现场,甚至第二时间也不能做到,常常是第三或第四时间。这一次,警察们判断错了,有六位店主出面联手指证,那几个非洲裔少女先前就曾在他们店里抢劫过。因为此前在华人社区里罕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引起了轰动。
那几天的中文报纸都在吁请美国华人,也像韩国人那样回击专门针对华人的各种攻击。为此有家中文报纸专门登载一篇文章,回顾当年震惊世界的洛杉矶种族暴乱。那场暴乱的真正起因是几个黑人上韩国人家里实施抢劫时,被愤怒的韩国人持枪打得死的死伤的伤。黑人的不满最初只是针对韩国人。刚好这时有两个黑人又被警察开枪打死。局势才变得不可收拾。自此以后,韩国人在美国人心里变得威风起来。然而,纵观华人在美国的两百年中,不论受到何种欺侮,从来没有人像韩国人这样施以还击。
美国人从华人的行为里获得一种错觉,以为中国人天性懦弱,他们甚至认为中国不敢发动将台湾省归于统一的战争,因为中国不敢与美国交战。
美国的法律在反种族歧视上有很多具体的规定。譬如:好莱坞电影总是由不同人种来共同出演,如果实在不好将有色人种与白人安排为主角与配角,也会定时在闲散的背景人群里找出一两个黑种人、黄种人或印地安人来,并给以一定幅度的特写。这些曾经被我们认为是一种电影色彩美学,实际情况是,美国的反种族歧视法里明白地写着,在所有电影电视节目中,每五分钟必须出现有色人种形象,否则,就会犯下种族歧视罪。美国国会议员本来是在为他们的政治抹彩,没料到歪打正着,逼出了好莱坞电影上丰富的人种色彩。
作为美国的少数民族,华人的地位仍然处在堪忧的分水岭上,再往下滑,就与地位最低的墨西哥人一样了。
平心而论,造成这种境况的主要因素还是华人自己。华人在美国真正融入主流社会的并不多,更多的华人只能生活在华人社区里。从二十世纪起,华人就在美国开餐馆,开洗衣店。差不多过了两个世纪,其间经过几代繁衍,直到现在,这两项职业仍是众多华人从业时的首选。就在不远的过去,无论是在本土还是在海外,印度人都以给富人当仆人守门而著名。可是,近十年里,印度人飞快地在美国的计算机与医生这两大显贵行业中占居了重要位置,从而在非新移民的美国人心里一跃成为准高贵人种。
安分和俭朴一直是海内外华人受人称赞的美德,但在一个文化背景、民族性格完全不同的社会里,这样的美德反而会对自身的生存状态带来良机痛失的遗憾。唯有放在美国这样生机勃勃的社会里,才能感受到中华文化阴暗的一面。也只有身在美国才能体会,为何美国男人女人都说中国人不性感。性感的人,肯定是不害怕欲望,也敢于拥有欲望,并且将自己的欲望作为生命的一种潜能,加以爱护和发展,使其始终保持住一种火山欲喷般的活力。在这一点上,天下的中国人以及华人明显不及美国人。
到纽约的第二天,我们冒着雨来到位于曼哈顿岛上的唐人街。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原因,阴阴的唐人街上透着一股熟悉。假如温州偷渡客,被人用集装箱一下子从中国本土的某个港口运到这里,他们重见天日时,一定不相信自己已身在美国。唐人街上的英文标示比武汉市江汉路上的洋文还少,唐人街上由人随手扔下的垃圾却比江汉路上的垃圾多。一个黑人警察懒洋洋地站在我们进入唐人街的丁字路口上。已是午后了,黑人警察身边还有一大堆垃圾。一辆拉垃圾的卡车停在垃圾堆旁。黑人警察皱着眉头,嘴里不知在嘟哝着什么。
在“亚洲旅行社”醒目的招牌下,我们的车停了下来,说是要在这里吃中国餐。或许是来美国之前怀着太高的期望,对唐人街上的这顿中国餐,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给我们的面条口味可以不说,难受的是弥漫在餐馆内的那股怪味。换了在国内,肯定是要换地方的。正在皱眉头时,身边的两个人同时抬起手臂,撵着一只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苍蝇。这只苍蝇走开片刻,再回来时,竟带着三五个狐朋狗友,像地痞一样绕着我们不肯善罢甘休。为了与之对应,在空中挥动的手臂增加了几只。那几只苍蝇怎么也不肯走。苍蝇没赶走,反倒惹来四周一片目光。我们当中有人嘟哝一声:算了。大家将手放下来后,还有人不甘心地说,怎么苍蝇只会往我们这儿飞。话没说完,隔着一张桌子,两个女人突然尖叫起来。餐馆里顿时一片骚动。大家都在往地上看,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谁都知道地上一定有老鼠。毕竟是在唐人街。要知道无论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只要能找到本国人开的餐馆或商店,他们决不进中国人的店门。我们匆忙地吃完面条逃到街上。
这时候,雨停了,街面上到处都是黄皮肤的东亚人。无论有没有禁止行人通行的红灯,都能看见三五成群的人在抢道。这是我在美国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次。美国的道路交通管制不像中国本土,只管机动车辆不管行人。在美国,行人不按规则过马路,被逮住后,罚款还是小菜一碟,更重要的是,这项记录会使个人的社会信用降低。由此带来的影响可是太大了。首当其冲的是,上银行贷款会遇到麻烦。按先前的社会信用可以一次贷款十万,因为这项处罚,很可能一下子降低到只有先前的十分之一。对于将明天的幸福用于今天享受的美国人,简直就是飞来横祸。我不太明白,美国的国家机器对唐人街是疏于管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前者尚可以窃喜,若是后者就很悲哀了。因为它意味着美国在华人问题上还存在着另一层面上的歧视。这种歧视比在诸多事务上的排挤更可怕。
我不得不狠心说出我所想到的大实话:小气的唐人街上有种恶俗。既没有祖宗血脉传下来的五千年沧桑,也没有祖宗精髓传下来的五千年儒雅。一家家小店小铺里满溢着绵绵无绝期的生存挣扎。在更小的咖啡店里,一个迟暮的老人,嘴里叼着一支几近烧完的烟蒂,迟迟不肯吐掉。眼皮不紧不松地眯着,不太能够与脸上的皱纹分清。守着炉子上的一壶滚烫的开水,默默地盯着那最后一名客人已经离去的空座。那样子很像鄂东乡下的放牛老人,在黄昏时坐对山坡上仍在吃草的老牛。
我看见,泰山黄河的博大,江南丝竹的婉约,都在唐人街上化作汉语中的一只句号。
为什么在没有受到美国国家制度压制的情形下,华人身上仍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我们可不可以将其理解为,习惯了礼教与服从的一类人,在自由面前的迷失! 人是一种易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