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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一条路

人是一种易碎品 刘醒龙 26376 2021-04-06 06:19

  赣南是我如今常常要去,并且常常在心里牵挂的命定之地。

  第一次去,是二〇〇一年春节。头一回陪妻子回娘家。年关时节,火车上人很多,就连软卧车厢也没法安静下来。火车在赣州前方的小站信丰停了几分钟。怀抱着只有十个月的女儿,迎着很深的夜,就这样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地踏上了总是让我感到神秘的红土地。到家后的第一个早晨,那座名叫安远的小城,就让我惊讶不已。包括将一汪清水笔直流到香港的三百山,和小城中奇怪地起名“天灯下”的古朴小街。我是真的没想到赣南的山水如此美妙,第一次行走在她的脊背上,天上下了雨,也落了雪,浓雾散过之后,冬日暖阳更是习习而来。从安远回武汉,那段路是白天里走的。山水随人意,美景出心情,这样的话是不错。回到湖北境内,将沿途所见一比较,就明白对什么都爱挑剔的香港人,为何如此钟情发源于赣南的东江秀水。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生养我的鄂东和生养妻子的赣南两地有着非常特殊的渊源。在安远的那几天,妻兄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起,此地从前也是苏区,在政治上三起三落的邓小平,第一次就“落”在安远。那一天,他带我去看毛泽东著作中屡次提及的“土围子”,当地人称为围屋的建筑奇观。汽车先在一处苍凉的废墟前停下来。妻兄说,从前,这里是一处围屋,赣南一带最早闹革命时,里面曾经驻扎着一支工农红军的部队,号称一个营,其实也就一百多号人。那一年,他们被战场上的对手围困在此。对手虽然强大,却屡攻不下。对峙了一个月后,一架飞机从天际飞来,将一颗颗重磅炸弹扔在做了红军堡垒的围屋之上。曾经坚不可摧的围屋被炸成了一堆瓦砾,红色士兵的血肉之躯,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攻破这座名为陈家围的指挥官,急忙向上报喜,却引来杀头之祸。原来广东军政首脑陈炯明,从邀功信中见到陈家围一说,痛恨此人将这一支陈姓家人杀了个鸡犬不留,一怒之下,找个借口将这位团长送了军法处。历史的围屋有的毁于一旦,有的仍旧生机盎然。当我站在另一座名为东山围的围屋中间,庞大的古老建筑,超过一千人众的鲜活居民,还有围墙上那一只只被迫击炮弹炸得至今清晰可辨的巨大凹陷,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象,曾经有过的残酷搏杀是如何发生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革命文化中泡大的。从能识字起,就抱着那一卷接一卷仿佛总也出版不完的革命斗争回忆录《红旗飘飘》看。围剿与反围剿、遵义会议与四渡赤水、爬雪山与过草地、《十送红军》与《长征组歌》等凄婉壮美的艺术作品,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化修养的一部分。在时代快车面前,历史真相往往擦肩而过也难为搭乘者所知之。如果仅仅是一次接一次的探亲之旅,老岳父退休之后所种植的丰饶的柑橘园,会同无数相同的青翠一道,多半会将红土地上的壮烈定格成用勤劳换得的甘美。

  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三日,在南昌与“中国作家重访长征路采风团”的同行一起,同江西省委负责同志座谈时,大部分话题还在赣南柑橘味之美已经成为世界第一上。第二天的午后,车到瑞金,在扑面而来的遗址遗迹面前,脑子突然冒出小时候读过的一篇文章:《三五年是多久》,并惊讶于它在心里深藏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不曾丢失。当年红军仓促离开瑞金时,一位老大娘拉着红军战士的手,问何时能够回还。红军战士想了想说,三五年吧。吃尽千般苦的老人等了三年不见亲人回。受尽万般难的老人等了五年还不见亲人。她以为三加五等于八年,可是还不行。等到当年的红军战士真的回来时,她一算:三五一十五,原来是十五年。

  隔一天,到了兴国县,才晓得还有比老人的等待更让人为之动容的。一位当年刚刚做新娘的女子,自红军撤离后,多少年来,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然后去那送别丈夫的地方,等候爱人的归来。这位永远的新娘,从来就不相信那份表示丈夫已经牺牲的烈士证明书。她只记得分别的那个晚上,那个男人再三叮嘱,让她等着,自己一定会回来陪她过世上最幸福的日子。我们到兴国前不久,一直等到九十四岁的新娘,终于将生命换成另一种方式,继续满世界地寻找自己那当红军的新郎去了。

  这样的等待让人泣泪。还有一种等待则让人泣血。在兴国县一座规模宏大的纪念馆里,挂满了元帅和将军的照片与画像。在将星闪耀的光芒下,讲解员特地告诉我们,新中国成立后,一位将军以为革命成功了,家乡人肯定过上好日子了。将军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乡,发现当地仍旧那样贫穷,便流着泪发誓,下次再回来,家乡若还不富,他要跪着走。

  这些事,在过去都曾有过书面阅读。站在赣南的红土地上,我才感受到这一切原来如此真实。就像后来到了贵州的铜仁地区,几十年后的今天,那里的生活还是如此艰苦,不时能见到公路旁树立着“国家级贫困县”的石碑,落款无一不是用描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那里的道路还是如此险峻,虽然乘上了汽车,走完每天的行程一个个还是累得腰酸背痛。遥想当年,那种困苦更是何等了得!

  私下里我问过一位兴国人,那位非要等到家乡富了再回来的将军后来如何,对方只是轻轻地一摇头,随后一转话题,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国和于都两地曾经流传一句话:兴国要亡国,于都要迁都。说的是当地的贫穷。有一次,国务院派的一个调查组来到某地,村干部为他们做了三菜一汤,三个菜做熟了,剩下一个汤因为没有柴禾了而烧不开。无奈之中,村干部只好将自己所戴的斗笠摘下来,扔进灶里当柴禾烧了。因此我便猜测,那位为家乡人过好日子而忧心如焚的将军,后半生将过得比当年的长征还艰难,因为,在他心里除了作为执政党的一员,所必须继续坚持的党性长征之外,还有作为普通人的人性长征。

  感恩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种道德。

  一个历经数不清艰难困苦才从受压迫地位上获得新生的政治组织,对执政基础的感恩,不仅会被理解为良好道德,更是确保自身能够源源不断地获取新的政治资源的唯一途径。如此,就不难理解,穿行在赣南红土地上的京九铁路,为何将科学常识抛在一边,而在被血与火浸泡焚烧过的高山大壑中曲折前行。这些感动了历史的人民,有足够的力量让钢铁拐个弯。

  那一天,在瑞金,顺路参观了当地规模最大的一处柑橘园。绿得有些忧郁的棵棵树上,结满了指头大小的青果。有人问我,老岳父的果园有没有这般大。当然这话是戏谑,同许多赣南人的选择差不多,老岳父的果园只有二十亩。从一开始,当地政府就制订了十足的优惠政策,任何一片柑橘园,从下种到收获,决不收一分钱的税费。老岳父多次笑眯眯地说过,三五年过后就好了!老岳父所说不是三五一十五年,也不是三加五等于八年,不出三年,或者五年,那时,每年就能从这片果园里收益一万几千元钱。老岳父的柑橘园种得较早,如今已有了他所预期的收益。在他之后大大小小的柑橘园的兴起,宛如当年闹苏维埃一样火热。只要与那些在新开垦土地上培育柑橘幼苗的人聊起来,个个都会充满期冀的说着相同的话:过三五年就好了。果真这样,那位将军若是健在,一定会毅然还乡,与祖祖辈辈都在贫苦中挣扎的赣南人一起开怀大笑。长征精神是伟大的,更应该是勃勃生机的。离开瑞金之前,当年的红军总参谋部门前,几个当地的男人正在一棵参天古树下面忙碌着。看样子是在为盖新房预备椼条,有人拿着弯弯的镰刀在刨那树皮,有人挥动斧头,按照黑线将刨过皮的树进行斧正。见到的人莫不会心一笑,这是意味,也是象征。

  当年那位老奶奶所惦记的三五年,那份盼归的心情背后,是盼望那些庄重的允诺。即使她真的只怀着朴实的思念情怀,也应该使领受这份情感的人,更加牢记那些千金一诺。

  沿当年的长征路走了一程,回到武汉后,费了一番力气我才找到一份“国家级贫困县”名单。一九八六年,同样的名单只有三百三十一个县,那时的标准简直让人心生绝望:其条件竟然是年人均收入在一百五十元以下。后来,这一标准虽然只上升到四百元,却还有五百九十二个县被继续冠名为“国家级贫困县”。

  河北省三十九个。石家庄市(3):平山县、灵寿县、赞皇县;张家口市(10):康保县、张北县、阳原县、赤城县、沽源县、怀安县、崇礼县,尚义县、蔚县、万全县、(涿鹿县赵家蓬区);承德市(6):平泉县、滦平县、隆化县、丰宁县、围场县、宽城县;秦皇岛市(1):青龙县;保定市(4):阜平县、涞源县、顺平县、唐县;沧州市(6):东光县、海兴县、盐山县、南皮县、献县、孟村县;衡水市(2):武强县、武邑县;邢台市(3):临城县、广宗县、巨鹿县;邯郸市(4):魏县、大名县、涉县、广平县。

  山西三十五个。太原市(1):娄烦县;大同市(5):天镇县、灵丘县、阳高县、广灵县、浑源县;朔州市(1):右玉县;长治市(3):平顺县、武乡县、壶关县;忻州市(11):神池县、五寨县、五台县、偏关县、静乐县、繁峙县、河曲县、保德县、岢岚县、代县、宁武县;晋中市(2):和顺县、左权县;临汾市(5):大宁县、永和县、隰县、汾西县、吉县;运城市(1):平陆县;吕梁地区(5):中阳县、兴县、临县、方山县、岚县、石楼县。

  内蒙古三十一个。呼和浩特市(3):托克托县、和林县、清水河县;包头市(1):固阳县;赤峰市(8):宁城县、林西县、喀喇沁旗、巴林左旗、敖汉旗、翁牛特旗、克什克腾旗、巴林右旗;通辽市(2):库伦旗、奈曼旗;鄂尔多斯市(5):准格尔旗、乌审旗、伊金霍洛旗、鄂托克前旗、杭锦旗;兴安盟(2):科右中旗、扎赉特旗;锡林郭勒盟(2):多伦县、太仆寺旗;乌兰察布盟(8):武川县、商都县、化德县、察右前旗、察右中旗、察右后旗、四子王旗、达茂旗;

  吉林八个。白城市(3):大安市、镇赉县、通榆县;白山市(1):靖宇县;延边州(4):汪清县、安图县、龙井市、和龙市。

  黑龙江十四个。哈尔滨市(1):延寿县;齐齐哈尔市(3):拜泉县、甘南县、泰来县;大庆市(2):林甸县、杜蒙县;鹤岗市(1):绥滨县;佳木斯市(5):同江市、桦南县、桦川县、抚远县、汤原县;双鸭山市(1):饶河县;绥化市(1):兰西县。

  安徽十九个。合肥市(1):长丰县;阜阳市(4):临泉县、阜南县、颍上县、利辛县;安庆市(5):太湖县、宿松县、枞阳县、岳西县、潜山县;六安市(6):寿县、霍山县、霍邱县、裕安区、舒城县、金寨县;巢湖市(1):无为县;池州市(1):石台县;宣城市(1):泾县。

  江西二十一个。九江市(1):修水县;萍乡市(1):莲花县;赣州市(8):安远县、赣县、宁都县、寻乌县、兴国县、于都县、会昌县、上犹县;上饶市(4):上饶县、波阳县、余干县、横峰县;抚州市(2):广昌县、乐安县;吉安市(5):永新县、遂川县、井冈山市、吉安县、万安县。

  河南三十一个。三门峡市(1):卢氏县;洛阳市(5):汝阳县、洛宁县、嵩县、宜阳县、栾川县;新乡市(1):封丘县;安阳市(1):滑县;濮阳市(2):台前县、范县;开封市(1):兰考县;商丘市(4):虞城县、睢县、民权县、宁陵县;平顶山市(1):鲁山县;南阳市(4):桐柏县、淅川县、南召县、社旗县;信阳市(5):淮滨县、新县、商城县、固始县、光山县;周口市(2):沈丘县、淮阳县;驻马店市(4):确山县、平舆县、上蔡县、新蔡县。

  湖北二十五个。十堰市(6):丹江口市、郧县、郧西县、竹山县、竹溪县、房县;孝感市(2):大悟县、孝昌县;黄冈市(5):麻城市、红安县、蕲春县、英山县、罗田县;黄石市(1):阳新县;宜昌市(2):秭归县、长阳县;恩施州(8):利川市、建始县、巴东县、恩施市、宣恩县、来凤县、成丰县、鹤峰县;省直辖县级行政单位(1):神农架林区。

  湖南二十个。张家界市(1):桑植县;益阳市(1):安化县;岳阳市(1):平江县;郴州市(2):桂东县、汝城县;永州市(2):新田县、江华县;邵阳市(3):隆回县、城步县、邵阳县;怀化市(2):沅陵县、通道县;娄底市(1):新化县;湘西州(7):古文县、泸溪县、保靖县、永顺县、凤凰县、花垣县、龙山县。

  广西二十八个。南宁市(4):马山县、天等县、隆安县、龙州县;桂林市(1):龙胜县;柳州市(4):忻城县、融水县、三江县、金秀县;百色市(10):凌云县、乐业县、平果县、德保县、田林县、西林县、田东县、靖西县、那坡县、隆林县;河池市(9):天峨县、凤山县、南丹县、东兰县、环江县、罗城县、巴马县、都安县、大化县。

  海南五个。保亭县、琼中县、五指山市、陵水县、白沙县。

  重庆十四个。城口县、巫溪县、巫山县、奉节县、云阳县、开县、万州区、秀山县、黔江县、酉阳县、彭水县、石柱县、武隆县、丰都县

  四川三十六个。广元市(3):苍溪县、朝天区、旺苍县;南充市(4):阆中市、仪陇县、嘉陵区、南部县;广安市(1):广安区;乐山市(1):马边县;泸州市(2):古蔺县、叙永县;宜宾市(1):屏山县;巴中市(3):通江县、南江县、平昌县;达州市(2):宣汉县、万源市;阿坝州(3):壤塘县、黑水县、小金县;甘孜州(5):石渠县、理塘县、雅江县、新龙县、色达县;凉山州(11):美姑县、金阳县、昭觉县、布拖县、雷波县、普格县、喜德县、盐源县、木里县、越西县、甘洛县。

  贵州五十个。六盘水市(3):盘县、六枝特区、水城县;遵义市(5):正安县、习水县、道真县、务川县;安顺市(4):普定县、紫云县、关岭县、镇宁县;毕节地区(5):大方县、织金县、赫章县、纳雍县、威宁县;铜仁地区(7):石阡县、德江县、印江县、沿河县、松桃县、江口县、思南县;黔东南州(14):从江县、施秉县、麻江县、台江县、天柱县、黄平县、榕江县、剑河县、三穗县、雷山县、黎平县、岑巩县、丹寨县、锦屏县;黔南州(6):荔波县、三都县、长顺县、独山县、罗甸县、平塘县;黔西南州(7):望谟县、睛隆县、兴仁县、普安县、册亨县、贞丰县、安龙县。

  云南七十三个。昆明市(3):东川区、禄劝县、寻甸县;曲靖市(2):富源县、会泽县;保山市(3):施甸县、龙陵县、昌宁县;昭通市(10):昭阳区、鲁甸县、巧家县、盐津县、大关县、永善县、威信县、绥江县、彝良县、镇雄县;丽江市(2):宁蒗县、永胜县;思茅地区(8):墨江县、景东县、镇沅县、江城县、孟连县、西盟县、澜沧县、普洱县;临沧地区(7):永德县、凤庆县、沧源县、镇康县、云县、临沧县、双江县;德宏州(1):梁河县;怒江州(4):泸水县、兰坪县、贡山县、福贡县;迪庆州(3):维西县、香格里拉县、德钦县;大理州(9):漾濞县、鹤庆县、弥渡县、南涧县、巍山县、永平县、云龙县、洱源县、剑川县;楚雄州(6):双柏县、南华县、大姚县、姚安县、武定县、永仁县;红河州(6):屏边县、金平县、泸西县、元阳县、红河县、绿春县。

  陕西五十个。延安市(6):子长县、安塞县、延长县、延川县、吴旗县、宜川县;铜川市(3):耀县、宜君县、印台区;渭南市(3):合阳县、蒲城县、白水;咸阳市(5):永寿县、彬县、长武县、旬邑县、淳化县;宝鸡市(3):麟游县、太白县、陇县;汉中市(5):洋县、西乡县、宁强县、略阳县、镇巴县;榆林市(10):清涧县、子洲县、绥德县、米脂县、佳县、吴堡县、横山县、靖边县、定边县、府谷县;安康市(8):汉滨区、汉阴县、宁陕县、紫阳县、岚皋县、镇坪县、甸阳县、白河县;商洛市(7):商州区、洛南县、丹凤县、商南县、山阳县、镇安县、柞水县。

  甘肃四十三个。兰州市(1):榆中县;白银市(1):会宁县;天水市(6):武山县、清水县、甘谷县、张家川县、秦安县、北道区;武威市(3):天祝县、古浪县;庆阳市(5):华池县、环县、合水县、宁县、镇原县;平凉市(2):庄浪县、静宁县;定西地区(7):定西县、通渭县、临洮县、陇西县、渭源县、漳县、岷县;陇南地区(6):武都县、宕昌县、礼县、西和县、文县、康县、两当县;临夏州(7):临夏县、和政县、积石山县、东乡县、广河县、康乐县、永靖县;甘南州(5):临潭县、舟曲县、卓尼母、夏河县、合作市。

  青海十五个。西宁市(1):大通县;海东地区:湟中县、平安县、民和县、循化县、化隆县、乐都县;黄南州(2):泽库县、尖扎县;果洛州(2):达日县、甘德县;玉树州(4):玉树县、囊谦县、杂多县、治多县。

  宁夏八个。吴忠市(2):同心县、盐池县;固原市(6):西吉县、海原县、固原县、隆德县、泾原县、彭阳县。

  新疆二十七个。喀什地区(8):塔什库尔干县、岳普湖县、疏附县、疏勒县、叶城县、英吉沙县、伽师县、莎车县;阿克苏地区(2):柯坪县、乌什县;和田地区(7):和田县、洛浦县、墨玉县、皮山县、策勒县、于田县、民丰县;哈密地区(1):巴里坤县;克孜勒苏州(4):阿合奇县、乌恰县、阿克陶县、阿图什市;伊犁州(2):尼勒克县、察布查尔县;塔城地区(1):托里县;阿勒泰地区(2):青河县、吉木乃县。

  不一样的地区,不一定是用茅草屋来遮蔽艰难时世。

  不一样的土地,也不一定是用洋芋来对付饥饿时光。

  这长长的名单包括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县份,同样也像耳光响亮一样赫然列出一些因为政治军事文化物产等诸多因素而著名的县份。综合各种认知条件,如实来看,普通人能够粗浅地了解,也包括耳闻,其中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的县份便相当不错了。譬如昭通,尽管在其境内有天造地设让诗人豪情万丈的乌蒙山,通常情形下也会被理所当然地忽略。譬如彝良,如果不是一次偶然采风活动,这辈子的认知范围也达不到它的身上,而它还是赫赫有名的名贵中药天麻的原产地,更有那别处视为至宝的七色花遍地胡乱开放着。乌蒙山上的昭通市共辖十一个区县,只有唯一的水富县不在上述之列。

  有意列出的这一长串名单,可以当成是某种情商测试。我和我的嫡系亲属们,与其中英山、罗田、安远等三个县份相关。所阅读的五百九十二个县份中的任何一个,都会使我产生诸多实实在在的联想:在任何县城的任何角落里摆着修理摊的男人或女人,正如我用十年青春相伴的那座工厂里的师傅和工友;在任何乡村小学艰苦支撑的乡村教师,都像那位高中同学在写给我的信中所说感觉到前途无“亮”;在任何贫瘠土地上突然倒下的壮汉,一如我从乡村请来做家务的十六岁女孩的父亲,在重病袭来之际,只能躺在床上将全部希望寄托给九霄云外高悬的幸运。

  《中国财政》二〇〇三年第八期刊载的官方统计资料指出:中国高中低收入户的比例呈金字塔形。二〇〇〇年,城乡高收入户占总户数的百分之二,中低收入户占百分之十八,低收入户占百分之八十。中国民政部的统计,截至二〇〇三年三月三十一日,中国城镇居民依赖最低生活保障的人数为两千一百万人,属城镇贫困人口。按照中国扶贫基金会的统计,中国农村未解决温饱的人口有三千万人,低收入人口(人均年收入在人民币八百六十五元以下)为六千万人,两者相加为九千万人。然而,有学者指出,统计部门在计算农村居民收入时,将其用于来年生产性的投入也包括在内。而这部分生产性的投入在其总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将近三分之一。如果把这一部分扣除的话,那么,按照原来统计方法所计算的农村居民人均收入一千二百元左右的人便成了八百多元,也应算作贫困人口了。那么中国农村的贫困人口人数为一亿五千万人左右。另外,应该计算在城市贫困人口中的“农民工”及其家属的人数应不低于四千万人。所以,中国贫困人口共有两亿一千万。在二〇〇五年《新华文摘》第二十期《关于农民工情况的研究报告》更是指出:国内百分之十五的GDP养活七亿乡村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GDP养活六亿城市人口。近二十五年来乡村每年向城市提供一点六亿十六至四十六岁、平均受教育程度七点三年的青壮年劳动力,这些人没有享受城市的任何福利,只获得一点最低的报酬,一过四十六岁就被踢回乡村。

  情感是一种爱和关切,是一种不计代价的责任,更是上苍造就芸芸众生时,就赋予每一个人的同船过渡之同,休戚与共之共。二〇〇八年暑期的一个晚上,我带女儿去艺术馆门前广场上学轮滑,正走着,从黑暗中传出几声轻轻的“喂!”扭头细看,是一对年轻夫妇,脸上还有稚气的妈妈怀抱着不足半岁的婴儿,胆怯地往近处走了一步,小声说,他们带着孩子进城打工,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女人怀里的婴儿正醒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也在看我。几乎没有去想,我就从钱包里取一张百元钞票递了过去。然后像做错什么一样匆匆走开。我甚至不敢在家人面前提起,那一家三口后来缓缓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也没有提醒女儿什么。在心里,我宁可当做这一切从没有发生过,也不让自己有任何其他想法。这样的时刻,智商低下绝对是善举与善事。

  花打架,猫叫春,狗走草,鸡点水,猪拱圈,在普通的生活景象中,用不着太聪明,也不需要有过多想法,该是如何,就当如何。

  在武汉流行最广,也最让人开心的一个笑话说:一对孝感兄弟,来看长江大桥,弟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大桥,一激动便高声叫哥哥,造这么大的桥,起码得百把块钱。哥哥则显得见多识广,马上驳斥弟弟,百把块钱如何建得起这样的大桥,最少要五百块。弟弟刚刚折服,就见到火车飞驰而来,又惊叫起来,说火车跑得真快。哥哥于是又教训弟弟,火车趴在地上跑算什么快,站起来跑那才叫快。

  身为乡土中人,每当发现与这笑话类似的现代文化元素,就会非常敏感,甚至是家人所说的神经过敏。政治、政权、民主决策、游行示威、快捷交通、灵敏通信等等传统和现代文明元素,都不归乡土所有。甚至说话的声音,示人的形象,都被异化成当年的“陈奂生”,后来的“赵本山”,用以娱乐城市。从道德上辨析,这样的现代文明是可耻的。

  让人觉得可耻的还有已经成为历史的某些文明。譬如,当朝廷杀人时,所有的责任都在皇帝或者某些乱臣贼子。然而,历代以来的所谓农民起义,一旦有凶残记录,后来的学者与受众必定要让整个农民阶层来承担。

  第一次去四川是二十一岁时,从武汉到西安再换乘火车,绕了一大圈也才进入久负盛名的天府之国。在夜行火车上,听一位长相文静的中年男子对身边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反复提及我还不知道的“屠蜀”。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对四川话听不全懂,不过大概意思还听明白了。民间传闻,公元一六四四年张献忠率军入川,阴历八月初九攻陷成都后,下令屠杀三日,数十万无辜百姓惨遭杀害。如此残暴血腥,只因为张献忠初入四川时,途中便急,下马后,蹲在草丛中完事了,便顺手摘下几片阔大的叶子当手纸。殊不知这是一种麻叶,叶面上布满细刺,用过之后,张献忠马上觉得下面肿痛难忍,顿时怒骂:四川人真坏,连叶子都想暗算老子!如此,便对四川人大开杀戒。在当时,这故事让我想起一句鄂东民歌:麻叶开花一片白,葫芦开花假的多。传说之中,张献忠用来方便的麻叶,一定是我们小时候上山砍柴都要小心回避的那种麻叶,不小心擦在脸上就会生出一片红红的疹子。

  在与“屠蜀”越来越频繁的遭遇中,直到有一天,从一本名为《后鉴录》的典籍中,读到:“岁丙戌(顺治三年)元日,命四将军分路草杀。五月回成都,上功疏:平东一路,杀男五千九百八十八万,女九千五百万;抚南一路,杀男九千九百余万,女八千八百余万;定北一路,杀男七千六百余万,女九千四百余万。南忠自领者为御府老营,其数自计之,人不得而知也。”我才哑然失笑:将此人数相加,张献忠就在四川杀人六亿九千九百万!而据史料所载,明万历六年四川人口才三百一十万,全国人口也才六千零六十九万。

  传于民间,载于典籍中的张献忠在四川的大屠杀,至今仍让绝大多数人深信不疑。在我这里,也曾没有多想便囫囵吞枣地接受下来。内心的变化缘于偶尔读到一篇文章,说是张献忠在撤离成都之前,集中屠杀了九千多名秀才举人和进士。那一刻的震惊,真是太强烈了。从此,这不多的文字成了心中一个大大的纠结。关于张献忠杀读书人,各种书中记载各不相同,从九千多人、一万七千人、二万二千三百人,到三十万人,最是说张献忠命令各地按册索名,把儒生及其家属仆人等尽数解来京正法,其解到者,随到随杀,男妇幼小,莫可统计,不过,四五十万为最多。在众多史书中,流传最广的《张献忠屠蜀记》倒是没有这样夸张。一六四五年,当了两年大顺皇帝的张献忠举办第二次科举考试。书中说,那年成都科举时,老万岁有旨,选策略最佳者七百三十七名陪宴百花潭,诸生有名者留,无名者出。初放出的四千余生员,因为不得陪宴而情绪颓丧。殊不料,张献忠随后颁旨:“此次乡试,竟有不肖绅衿敢在策论文中,诋毁新朝,诽谤寡人,实属罪大恶极。着主考官拆封点名,一体赴押百花潭处决,以昭炯戒。其余生员,付各州县教官押回,严加教管,不容再有腹诽口谤之事,违者连坐十家,教官同罪。”历史是那些不在历史当中的人,根据其生存需要而书写的。所以,历史反映出来的往往是书写者的心灵真实。农民暴动无论声势多大,都会受到责难。在读书人眼里,似张献忠这等暴民首脑,居然集中屠杀川蜀大地上最优秀的读书人,即使是最有胸襟的读书人,也不会不顾及休戚相关的其他读书人的命运。

  二〇〇一年秋天,行走在鄂西山区,从来凤县城驱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湖南省的龙山县,这是全国挨得最近的两个县城。当地的文化人兴奋地告诉我,离龙山县城不远的一座小镇上发掘出一座古井,掩埋在里面的竹简超过了有史以来所发现竹简的总和。更有意思的是,在古井的上层,有被烈火焚烧的痕迹。故而,推断这亦是当年焚书坑儒的野蛮行径之活生生的证据。上高中时,由于“批林批孔”的需要,新教材中将秦始皇焚书坑儒说成是为了统一度量衡,实现全国统一。这类服务于当时政治的观点,自然难以在日后成为主流学说。然而,秦始皇一统中华之伟业,总是被其暴君形象所掩盖。追究起来,显然是由于“焚书坑儒”伤害了太多读书人,以至于千年之后还得不到原谅,因为,唯有文化才能深入骨髓,而代代相传不可磨灭。

  其实,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发现“屠蜀”之罪名是不可以记在张献忠名下。正像前几年曾经流行过一个小笑话,说是某某报纸上的内容,除了日期是真的以外,连天气预报都是假的。在所有史书中,编年史是最真实的。也正是编年史告诉后人,明末清初时期的四川,从一六四四年张献忠领兵入川,到一六八零年清军入川平定吴三桂叛乱,在连绵三十七年的战乱中,张献忠只存在了最初的短短三年,一六四六年,清王朝即宣布张献忠已死。同样是史书记载的:“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一六四九年的这份屠城公告却是由清王朝颁布的。

  丝毫不是忽发奇想:如果张献忠没有集体屠杀那么多的秀才、举人和进士,后来的一代代读书人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就像后来太平天国时期,如果杨秀清不是将一个接一个的女才人强行纳做小老婆,他在各种书籍中的个人形象会不会要改善许多?

  需要商榷的是,上过私塾的张献忠,是读过书的种田人,还是种田人读过一些书,或者根本就是由种田人变成了读书人?如果只是读过私塾,而没有考中秀才或者举人,就算不得读书人,传说中诸如董永之流的寒窑苦读,就应该也是种田人,而不是天界下来的仙女口口声声所歌唱的书生了。不久之前,有机会去了一趟四川阆中,果然是行千里路如同读万卷书,若不去哪会晓得,当年“三国演义”时坐镇阆中重镇的所谓“莽张飞”,原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读书人。这也印证了个人的日常经验:真的是“粗人”,无论有多么好的机会,到底还是要落在“粗人”的基础上过一生。若想统领万马千军,却不知文理兵法,那只能是痴人说梦。迄今为止,历史上大规模的乡村暴动,实际上都是由读书人所策动的。从写得一首千古传唱的“菊花诗”的黄巢,到张献忠之后的洪秀全,究其领袖与骨干,莫不是能说会道,敢思敢想的乡土精英。假如因为他们领导一批没有读过书的人闹暴动,就不把他们当成读书人,假如因为他们领着一批农民闹暴动,就非要将他们也当做农民,那些关于乡村的真相,也许永远也不会被人知晓。

  所以,纵观历史,但凡有大规模的罪恶出现,手到擒来同时也最容易使人信服的替罪羔羊,往往就是“农民”。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在城市与乡村的边缘行走,这样的角色与身份,让我更加重视所感受到的每个细节。

  那一次,离开阆中之后,一行人转道去到大邑。那天早上觉得有些肚子疼,整个上午都在当地一家民间博物馆里转来转去,有些东西,多年不见了,特别是见到两只凤凰琴时,一种东西猛地撞击心头,立刻生出别样滋味。午后去刘文彩的庄园看了看,还是因为肚子疼,所以落在众人后面。却不料因此,遇上八十多岁的彭伯群,老人是崇州市中医院副主任医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当年他在刘文彩捐资修建的安仁中学读书。老人第一次见刘文彩是在开学典礼上。刘文彩上来讲话时说,各位教长、各位教师、各位男同学、各位女同学,我姓刘,大家都叫我刘老五。老人谈起刘文彩时格外深情,说他是个好人,大好人,做了太多的善事。他喜欢学校,因为他自己只读过三年私塾。有一年刘家失火,学生们都来帮忙救火,后来管家要对离开的学生们搜身,防备有人趁机偷东西。没想到刘文彩当众打了管家一巴掌,说我的学生绝不会做这种事。老人最后说了一句:刘文彩做得硬是对哟。离开庄园,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到老街上走一圈。踩三轮的女子是一九七一年出生的,她家长辈是刘家的佃农,说起来,对刘文彩也是赞不绝口,还说镇上几乎没有人对刘家印象不好的。最初想来,以为这大约是川蜀之行对历史的又一收获。然而,很快我就想到了后来妇孺皆知的“屠蜀”。与对张献忠的诅咒相比,刘文彩的口碑的出现,正是历史这条虚线上的两极。无论如何,刘文彩在他的资本积累过程中所犯下的罪恶是证据确凿的,他的聪明之处在于,在最恰当的时候表现出对哪怕只是十几岁中学生的读书人的敬重。

  在心里,再次强化了那个念头:阿斯塔菲耶夫关于“写作百无一用”的遗嘱,是看透同行之中德行操守的可怕。与其留下文字垃圾误导他人,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种些庄稼。

  正像野蛮就是野蛮,而不存在用灵巧炸弹和巡航导弹杀人不是野蛮,直接用坦克车辗人才是野蛮的区分;也没有用经济封锁将某个国家弄得饿殍遍野不是野蛮,直接用军事人员成批地斩杀特定地区的人才是野蛮的可能。所以,用民主方式一致同意结束他人生命是野蛮,由某个人独自做出相同决定还是野蛮。

  曾经有一位来自乡村的男子,在北京街头脱光上衣,露出精瘦的上肢,拿着一把练武术的大刀说,谁给十元钱,他就往自己胳膊上砍一刀。喊了一上午,仍没有人肯欣赏此种绝技。男子急了,当着围观者的面,操刀砍下去,胳膊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虽然如此,还是没人给钱。男子绝望地当街大声号啕说,你们给钱吧,只要十元,我就会砍自己一刀!的确,这是野蛮,是个人对个人的野蛮,也是自己对自己的野蛮。这类野蛮的出现,难道不是因为万般无奈吗?

  一个人,当身边只剩下一种可用的东西时,谁个不会选择它哩!不是有年轻女子竭力挥动着手中的坤包,击打手持利刃心怀歹意的壮汉么?不是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儿拼命地哭喊,抗拒那些外来的巨大恐惧么?不是有人在所有能力都被限制后,不得不张开用来进食的牙齿么?不是有人在所有武器都没了,只好用自己的胸膛挡住那喷火的枪眼么?

  当乡村的文明弱化到只配受人嘲笑时,作为文明的伴生物——野蛮,就会无可避免地浮出水面,或是成为旗帜,或是成为利器。除此还能希望乡村做什么呢?

  女儿一天天长大,长大了就要上幼儿园,然后又要上小学。早上离家的女儿很快乐,晚上回来时又会时常表现出忧伤。每一次的原因总是相同,班上的小男生不仅调皮捣乱,还会在女生面前显示出一定的暴力倾向。我以自身曾经有过的经历告诉女儿,小的时候,女生一般都会表现得比男生优秀,男生若不服气,就会用他们的长处,譬如力气或者粗话等等,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不是为了显示强大,也不是真的要欺负,是人的天性在促使小男生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存在。

  生活中的每一个道理都能够举一反三。在乡村,野蛮一直是其行之有效的抗争方式和防身法宝。不是乡村不需要文明,不是乡村拒绝文明,不是乡村视文明为天敌,而是因为文明总是将自身打扮成一副奢侈品的样子,以表示自己绝无可能低价贱卖给土里巴叽的乡村。当乡村以朴实的面目突显内心的渴望时,这些奢侈品就会摇身一变,成了某些利益团体对乡村进行掠夺的天然借口。如同头顶上千万年来的雷鸣电闪,在我们不懂得它时,在我们无法利用它时,它从来就不是理论上所说的庞大的能源,而只能是致命的妖魔鬼怪,并被普天下视为万恶之首。对于乡村而言,只要一类人只是打着文明旗号,不以文明的本质来衡量自身的行为,将对乡村的歧见视为天经地义,乡村就有误将文明当成天敌的理由。

  这些年,断断续续地我在想,到底乡村是博大,还是渺小,为什么凡事总是要求最少,付出最多?又为什么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进城多年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拿到钥匙后,想着有钱给自家人赚,就让妹夫的弟弟从乡村带来三个沾亲带故的人帮助装修。妹夫的弟弟人极聪明,后来才晓得,很多装修方法先前他们其实并没有见过,从前在县城里揽的都是零星活,整套房屋的装修还是头一回。他们在武汉现学现用,让一向善于发现细微处不足的妻子都觉得十分满意。后来,家里的另一处房子也要装修,我们又请他带着原班人马过来。再见面时,他已经结婚生子了。有他在,无须我们操心装修过程中许多的琐事,只要给他一些备用钱,该买什么时,就会主动去建材市场,什么情况下选什么质量的东西,都是恰到好处。某天,我们去察看,一进门就听到有婴儿在嘹亮啼哭。是妹夫那位只有二十岁的弟媳妇,抱着刚满一百天的儿子,来城里探亲。两处房屋装修,他们在我家的时间加起来有四个月。那位叫小兵的,哪怕由衷地冲着别人笑时,仍旧会愁眉不展。在乡土,这种模样肯定会被说成是苦命相。在远离乡土的地方,则变成了忧郁,甚至还能分出哪些是有官场背景的黑色忧郁,哪些是有情爱因素的桃色忧郁。在远离乡土处最盛行的是所谓蓝色忧郁。据说,蓝色忧郁是美中极品,属于第二岛链以外的太平洋,属于用胸膛行走的青藏高原,属于从天籁飘然而至的宗教音乐。在谈笑间,我告诉小兵,你这样子,很像巴乔。小兵不晓得巴乔,满脸惶惑,生怕自己会落入别人话语圈套。妹夫的弟弟晓得巴乔,他将自己的解释说给小兵听,巴乔是意大利的足球先生,国内国外,有很多女人喜欢巴乔,将巴乔作为最理想的梦中情人。小兵嘴角一咧算是笑了,紧接着说,这样做多不道德呀!妹夫的弟弟一家三口,在我那还在装修乱糟糟连脚都插不进去的屋子里团聚时,我见到了四个月的时间里,从未有过的笑容。所有人都在笑,所有的笑都是如此灿烂,那些恍若凝固的忧郁消失了,溢于言表的是与我们这些用不着为了生计背井离乡的人相同的天伦之乐、人伦之情。正在装修的房屋,因打磨旧地板,扬起的粉尘落在初为人母的女子好看秀发上,一如开满田野的花朵。

  在城市的最初几年,那些或是站在立交桥下,或是坐在过街地下通道里的吹笛人,常常让人不知如何面对。那些人一般模样文静,皮肤白皙,所模仿的国语,三分之二是准确的。如果有人愿意停下来看看竹笛,听听笛声,他们会在一个乐句结束后,停下来向对方介绍自己的竹笛。也没有几多新鲜话题,无非是陶冶情操,缓解心境,浪漫抒怀一类。他们也晓得站在面前的人对这些话了无兴趣。这不怪谁,也怪不了谁!多少年来,我们的母语,在习惯于上级教导下级,强势启迪弱势的普遍环境之下,势不可挡地幻灭成废话大话空话和与之对抗的嘲讽讥讽反讽。在城市的情境下,我从未见交易成功的。

  因为替女儿治疗过敏性哮喘,我从儿童医院的专家那里了解到学习吹奏乐器,可以使孩子的呼吸功能得到锻炼和强化。如今的城市里患过敏性哮喘的孩子越来越多。我在网络上看到英国的大夫们强烈推荐所谓马厩疗法。那道理是说,城市生活过于干净与卫生,孩子们无法接触到各种病原体,也就不能产生抵抗这类疾病的抗体。让孩子去那脏兮兮的马厩嬉戏,其体内不得施展才华的机能,就有机会逐步强大起来。居家附近的东湖公园门前,有着我们城市里最大的绿化草坪。在那里休闲的人,一直被卖笛人暗中视为最可能的买主。最多时,我曾一次数出六个卖笛人,其中一个人在走近后,才被确认为是兜售呜嘟。那是一种极为少见的民间吹奏乐器。有一年,一帮写作者去清江,长阳县的一位民间艺人,捧着这种闻所未闻的乐器,用那绵密的抒情长音,浑厚的五分音符,一举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我们的母语呀,我们不得不选择使之成为人文灵魂的母语呀,读一读,看一看,这两个字一组词,就能望文生义,晓得呜嘟是忧郁中的忧郁,是神伤中的神伤。乡村中人将乡土中的呜嘟一件一件地背进城市,背进城市的呜嘟,比起身在乡土时,又平白生出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呜嘟,是母语的呜嘟,让我在那一天终于对一个卖笛人说,吹奏乐器能辅助治疗呼吸系统疾病,如此宣传,也许会在城市里觅得较多的买主。我的可亲可敬的乡土中人居然轻蔑地瞄了我一眼,在转身离去时,轻轻留下像竹笛和呜嘟一样古老的母语:拆白吊谎!

  乡土对于一些人,只是周身流淌不息的血液。

  乡土对于另一些人,是有可能致命,如果不会致命,一定是曾经很疼很痛,并且在好转之后,仍然隐隐发作,终其一生不能彻底痊愈的伤口。

  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什么比乡村更孤独!

  写下这句话已经有十几年了。那时候,常常想,那些在历朝历代的暴动中被席卷进去的乡村人口,早已是铁定的“历史弃儿”!十几年后,这句话突然在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上流行起来。媒体是因为发现大约七千万名“时代孤儿”。自上个世纪末以来,由于父母进城打工,大批未成年子女,被留在家中,与父母分离的时间,平均超过五年。由此产生乡村中的极大危机是,在二十一世纪初,还有什么比长期见不到父母的孩子更孤独呢?

  新华社的一位记者,也在文章中引用了我的话。然后采访了几个人。

  一个女孩说,如果父母现在回到我身边,我想,我会抱住他们大哭一场,什么也说不出来。女孩的父母都在北京,说姐姐得了大病,让爸妈赶快回来救姐姐。在妈妈的反复询问下,十岁的小女孩才哆嗦着说清楚,姐姐的下身突然出血了,流了两天两夜了,还没有止住,妹妹吓得直哭,害怕姐姐就这样流干了血后死了去。当妈妈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好不容易在电话里说得两个女儿不哭泣了,放下电话,当妈妈的却哭得差点晕了过去。

  一个男孩说,他十三岁爸妈就进城打工去了,那年夏天,他中暑了,一个人躺床上休息。梦见爸爸回来了,他一高兴不小心弄翻了什么东西,爸爸就很严厉地骂他打他。他哭醒了,发现爸爸没回来,而且还想到平常真打翻东西的时候,爸爸从来不会打骂。他感到特别委屈,就一个人哇哇地哭了。爸妈走了半年后,他才想通他们不是不要我了。

  一位父亲说,到北京五六年了。儿子八岁那年,快过春节时,他正准备收了款回家,家里突然来电话说,儿子坐别人的摩托车时,淘气地把身子探到外边,不知怎么给甩了出来,在地上拖了好远,差点命都没了。他一听,顾不上收款,赶快往火车站跑。好不容易挤上火车,没有座位,就一直站着,下火车时起了一嘴燎泡。儿子命大,恢复得很好。他在家请客三天,像儿子出生那样当成喜事大办一场。

  记得在一部好莱坞电影里,一位在监狱里待了四十年的黑人,对那些来确认是否可以让他假释的司法官员们说,我老了,我想对当年的那个少年说点什么,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老人一样的乡村,活着的日子何止几百岁几千岁,想说的话远远不是一肚子和几肚子,然而,乡村不止是找不到那个他想与之交谈的少年,甚至连询问其是否有这类念头的机会也找不到。

  那条寻找母牛之路,那条乡土感恩之路,在通往武汉的宽阔马路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城市是由许多许多的欲望堆积而成的。不是说乡村没有,乡村中的欲望是少量的,可爱的,就像那个曾经是文学人物典型性格的故事所说:皇帝家的日子最让人羡慕,但在乡村中人的想象中不过是,正宫娘娘喂猪用的猪槽是金子做的,偏宫妃子用的纺线车是银子做的,皇太后的床头上放着一罐冰糖,一罐红糖,想吃红糖就吃红糖,想吃冰糖就吃冰糖。这便是所谓存在决定意识。乡村中人普遍欲望是很可笑的,若是往深处想一想,就会觉得十分悲壮。当舆论如汪洋大海那样指责一些深陷罪恶不能自拔的乡村人时,最应该想一想,一天比一天疯狂的欲望对于久居城市的人尚且可怕,何况对于从来就是面对一根羊肠小路的那些人。如果有错,那也是因为他们将城市幸福当成个人理想时,不可避免地选择了与资深城市人同等的欲望。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曾经与国内三十四家媒体共同主办过“中国最美的地方”评选活动,历时八个月,最终评出中国最美十大名山:南迦巴瓦峰(西藏)、贡嘎山(四川)、珠穆朗玛峰(西藏)、梅里雪山(云南)、黄山(安徽)、稻城三神山(四川)、乔戈里峰(新疆)、冈仁波齐峰(西藏)、泰山(山东)、峨眉山(四川)。中国最美六大冰川:绒布冰川(西藏)、托木尔冰川(新疆)、海螺沟冰川(四川)、米堆冰川(西藏)、特拉木坎力冰川(新疆)、透明梦柯冰川(甘肃)。中国最美五大湖:青海湖(青海)、喀纳斯湖(新疆)、纳木错(西藏)、长白山天池(吉林)、西湖(浙江)。中国最美六大沼泽湿地:甘南若尔盖(川北)、巴音布鲁克(新疆)、三江平原(黑龙江)、黄河三角洲(山东)、扎龙保护区(黑龙江)、辽河三角洲(辽宁)。中国最美六大瀑布:藏布巴东瀑布群(西藏)、德天瀑布(广西)、黄河壶口瀑布(晋陕交界)、九龙瀑布(云南罗平)、诺日朗瀑布(四川九寨沟)、黄果树瀑布(贵州)。中国最美十大森林:天山雪岭云杉林(新疆)、长白山红松阔叶混交林(吉林)、尖峰岭热带雨林(海南)、白马雪山高山杜鹃林(云南)、波密岗乡林芝云杉林(西藏)、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云南)、轮台胡杨林(新疆)、荔波喀斯特森林(贵州)、大兴安岭北部兴安落叶松林(黑龙江、内蒙古)、蜀南竹海(四川)。中国最美的六大草原:呼伦贝尔东部草原(内蒙古)、伊犁草原(新疆)、锡林郭勒草原(内蒙古)、川西高寒草原(四川)、那曲高寒草原(西藏)、祁连山草原(青海、甘肃)。中国最美十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西藏)、金沙江虎跳峡(云南)、长江三峡(重庆、湖北)、怒江大峡谷(西藏、云南)、澜沧江梅里大峡谷(云南)、太鲁阁大峡谷(台湾)、黄河晋陕大峡谷(内蒙古、山西、陕西)、大渡河金口大峡谷(四川)、太行山大峡谷(北京、河北、河南、山西)、天山库车大峡谷(新疆)。中国最美六大旅游洞穴:织金洞(贵州毕节)、芙蓉洞(重庆武隆)、黄龙洞(湖南张家界)、腾龙洞(湖北利川)、雪玉洞(重庆丰都)、本溪水洞(辽宁)。中国最美十大海岛:西沙群岛以永兴岛东岛等为代表(南海)、涠洲岛(广西北海)、南沙群岛以永暑礁太平岛等为代表(南海)、澎湖列岛以澎湖岛为代表(台湾海峡)、南麂岛(浙江温州)、庙岛列岛(山东长岛)、普陀山岛(浙江)、大嵛山(福建福鼎)、林进屿、南碇岛(福建漳州)、海陵岛(广东阳江)。中国最美五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内蒙古)、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新疆)、鸣沙山、月牙泉(甘肃)、沙坡头(宁夏)。中国最美三大雅丹地貌:最瑰丽的岩石雅丹——乌尔禾(新疆)、最神秘的雅丹——白龙堆(新疆)、最壮观的雅丹——三垄沙(新疆)。中国最美六大古镇古村:丹巴藏寨(四川)、红河大羊街乡哈尼村落(云南)、喀纳斯湖畔图瓦村(新疆)、黎平肇兴侗寨(贵州)、婺源古村落群(江西)、丽江大研镇(云南)。中国最美八大海岸:亚龙湾(海南三亚)、野柳(台湾基隆)、成山头(山东荣成)、东寨港红树林(海南琼山)、昌黎黄金海岸(河北)、维多利亚海湾(香港)、崇武海岸(福建惠安)、大鹏半岛海滩(广东深圳)。

  这样的评选让人激动,因为,这些美景没有哪一处不属于乡村。

  这样的评选也更让人担忧,在某种意识形态范围里,这样的美景已经不再属于乡村了。

  一条条高速公路快捷地穿越乡村时,正是乡村被高速抛离之时,坐在越来越舒适的汽车中,打一个盹,就会到达目的地,至于高速公路护栏两旁那些年复一年的耕作与辛劳,可以看,也可以不看。那些景象,杜甫在一千年前就描写过,鲁迅在一百年前又描写过,用诗歌来吟咏,用散文来抒怀,让心中的悲悯保持住,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一朵云正用自己的洁白打扫身处的四周。云下面就是小教堂,悠扬的钟声从屋顶的钟楼里传出来,在秋日的晴朗中泛起种种难以捉摸的惆怅与寂寞,仿佛那是从大钟边缘无限延伸而去的波纹,不用等到钟声消失,怀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天空很干净。一些碎片般的东西在飘,样子也是干净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仿佛有一层薄到极点再往下就要融化成水的冰覆盖着,淡淡的!淡淡的——不仅要有教养,还得有合适的勇气,才能认出这是介乎所有已知蓝色之间的另一种蓝。说这种淡淡的,丝毫用不着画蛇添足,只要一提到蓝,譬如说淡淡的蓝,便是狗尾续貂。抬手指向天空,也可不用动手,努努嘴扬扬睫毛,说声淡淡的就行。说声好淡呀也行。仰望长空,只要不是有意胡扯,绝不会以为那意思是指炒菜时盐放少了。天空淡淡的,这样的天气一年中只有几天。俗话说秋高气爽指的不是它,那是所有人都记得,不需要特别的教养、不加区分就能察觉、试图将分隔两端永生永世不能相逢也不想和解的夏季和冬季调和在一起的日子。多数时候,夏季的风只会贴着天边走,除了那些高处的树梢会摇晃着迎合,低矮处的东西和长得低矮的东西,只能遥遥地看着。冬季降临,地上的风都会变向,劲头也足了,一阵阵地贴着地面摸索,一旦找准人的脚背,便往上爬,直到能戗住喉咙。唯有秋天,风大风小都在齐腰的地方拂来抚去,裤肥衣宽道德严厉的女子也能显出平常人看不见的婀娜身姿。浓浓的,不一定都是秋季。淡淡的,却是唯有秋季。多数人一天到晚都在为衣食忙个不停,不去发现这种存在,而那些从来不为温饱发愁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极个别懂了高贵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存在于细微间的巨大差别。百折千迥,纵横于群山之间的西河已经足够宽了,旱季到来后,水线从两岸同时后退,远不及雨季泛滥时的模样,那些挂在西河左右两岸因季节变化重新呈现出酱红色的河柳,不再披着洪水来时染上的泥灰,却无法摆脱一束束纠缠不清的浪渣。这些从上游漂下来的东西,差不多全是被洪水连根拔起的乔木、灌木和在各种因素下腐烂的朽木,还有各种各样的草茎。最不幸的是洪水越过传统的坡岸,冲进有人家的地方,如此产生的浪渣格外丰富,有时候是一头猪,有时候是一只狗。今年的雨季来后,甚至有一头水牛被挂在两棵长在一起的河柳上,皮肉没来得及成为其他动物的美食,就被咆哮的洪水及其席卷而下的沙砾,啃得精光。成为浪渣,被认出来的是它那大致完整的骨架。淹死水牛的七月,大雨停下来,又变得酷热难挡,凡事都觉得闷,仿佛有不祥之兆笼罩在四周。这种预兆很快就在秋天里应验了。一年当中的任何季节,西河里总会有无数鱼儿游来游去。有一种鱼儿最大也只能长到半根筷子长,不管河里有没有异样,这种名叫沙狗头的小鱼都会一头钻进细沙里。沙狗头鱼并不好捉,明明看到它在这片沙子里,几双手从四周插下去,小心翼翼地连沙带水地捧起来,上百次这样的动作,才会有一条沙狗头鱼被捉住。大人们不会去捉这些既不能煮着喝,也不能煎着吃的小东西,只有性情同沙狗头鱼差不多的孩子们一年接一年地乐此不疲。顺流相望总也到不了边的田畈,一年年地想在旱季到来之际,竭尽全力地往河床上扩展。种萝卜,种油菜,种麦子,种土豆,所有从河床的潮泥中获取相当于好田好地里收成的可能都不会被放弃。那些成年累月做粉丝,淘铁沙的劳作,无时不是水流退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水流涨到哪儿才撤到哪儿。最夸张的是那为数不多的印染,用的是最大的缸,烧的是最大的灶,将一匹匹织好的土布放进最大的锅里猛煮一通,再用木棍撬起来扔进河里,十里八里的流水,今日变成黑色,明日变成蓝色,后日又会是红色。与河流息息相关的田畈,没有随心所欲变化的能力,一旦发生了,那样的动静能使山水激荡。一片绿色中有一块黄了。一片黄色中有一块绿了。五彩缤纷中有一块白了。这些跟随季节率先变换的颜色,比长翅膀的飞禽还会高扬,刚露头就呼风唤雨。田畈是心旷神怡的去处。从开犁、耖田到插秧,女人唱歌男人和,男人说笑女人乐,没有一个月时间,从下游来的绿油油春风无论如何也铺不到上游。秋收秋播更是花费工夫。在西河左右两岸,秋天的日子一向最多。并非秋天真有那么长,接下来便是冬日悠闲,过于放松的状态,不知不觉地就让秋意随心穿越不同季节。几把镰刀在一丘透黄的稻田里割上几天,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再延长一阵也没人着急。特别是那些每丘超过三亩的稻田,莫看水稻长得与别处大同小异,镰刀一挥差别就大起来,而一旦到了六亩或六亩以上,这种差别就会更大。也不是存心偷懒,这么大的面积,应该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待一天就是一天的福气。’心情好时,雇工们更会说话。听着这样的好话,大田的主人还能说什么哩,工钱是事先说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长,落雪更要到好久以后,再散淡也不会拖到那时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会说闲话,男人家里的女人,女人家里的男人,见了都不高兴。在大田里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一道田埂将一对两对或者多对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从中间开镰,说说话,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他田里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难。一年中最后的劳作有女人作陪,用上半个月二十天也不嫌多。有田畈必定会有大田。大田能将快乐的种子藏得深深的,直到春回大地重新开花结果。对秋天的任何爱与珍惜,都比不过西河两岸的群山。一到秋季,那些高低不一的高峰大岭就显出各自的神奇。季节中春天最早来到山里,转眼间,万仞千峰就将它推开了。烂漫的山花也是这样,开得越早,被群山丢弃的时间来得越快。一朵花只能开出一种颜色,一片叶子在春天长一阵,夏天长一阵,长到秋天了,才开始辉煌,一口气变出绿的黄的和红的三种颜色,一些神奇的树林里还有紫的蓝的共五种颜色的叶子,也许还有更多,因为太多了大家才会疏忽,懒得给予相应的关注。没有哪种花能够开遍整个春天。最艳的燕子红也不能例外,年年都是这样,必须等到春意到达顶点春潮涌到最高潮时,燕子红才迸出来将春天的灿烂变成灿烂无比,然后,甚至等不及遇上一场风雨,就自行凋零了。叶子不仅能从头到尾经历开花的季节,还能深入冬天,映着冰,衬着雪。在大别山最深和最高处的天堂里,叶子是最丰富的,等到不得不落时,还要在地上铺成各种各样的美丽层次。如果单从表面所见,甚至可以说所有的山都是用叶子垒起来的。紧挨着西河的矮山上,高大的阔叶乔木与针叶乔木混杂着生长在一起。在混交林的空隙处斜挂着一片片坡地,显然是新垦的那种,四周还镶着焦黑的烧荒痕迹。离西河稍远的山明显要高许多,阔叶的植物长到山腰就打住了,再往上全是马尾松。有马尾松的山不是最高的,最高的山是天堂,马尾松都长不上去,那种高度上生长着的全是油松。在针叶马尾松和针叶油松统治的山上,最好的季节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而是霜雪即将降临的初冬。针叶的最下层全黄了,一簇簇地密集在每一棵树下,等着雪落前风起的时候。也许只要一阵风,也许还要两三阵或者更多几阵风,丝丝坠地的针叶,年年都会将一座座高山染得金晃晃的,赶在初雪之前,带上竹筢子、绳子和冲担,不去理睬那些习惯上砍回去当做柴禾的灌木,匆匆地顺着山路一节节地往高处爬,直到置身落满山坡的松针里,紧赶慢赶勤扒苦做,将地上的松针用竹筢子拢到一起,再用几根挺直的檀树枝或栗树枝做筋骨,砍几根葛藤,从上到下箍上三五道箍,捆成结结实实的两大捆,叫一声“哟嘿”,高高兴兴地挑上肩。冲担是男人用的,用冲担的男人才会如此将松针捆成与人齐高的圆筒状。女人将松针扒拢,不用学男人那样费劲,只需一抱接一抱地将松针堆到齐下巴高,再使劲往下压至腰间,然后将绳子两端连到一起打上两道紧紧的活结。女人双手抓住绳子,背着一大捆松针往回走,速度从不比男人慢。在高山上积攒了一整年的松针比任何时候都香,别的柴禾能在屋檐下放着就不错了,金光灿烂的松针从来都是存放在厅堂里,无论有多拥挤,立春以前都会有它的一席之地。那是从当年往来年延续的一种吉祥。吉祥请到家,雪就会落下来。雪后的松针每一根都被冻得通红,那样的松针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柴禾。一蓬青果能把握秋风的劲吹使自身变红变艳,一条小蛇靠着从包得紧紧的老皮钻出来的本事长得使人敬畏,一棵大树适时地倾倒下来享受木匠的好手艺后还能让自己变成受人宠爱的桥梁。在群山和旷野之间,一条大河很容易就会找不见。左右两岸事物层出不穷,让古往今来的西河总也载不尽。一颗玛瑙置身于满河的沙砾里,若非天命,谁能一眼寻得?淡淡的,就是这种玛瑙。不是天上没有,不是河里没有,看不见找不到都源于心里没有想到,在溢满河床的黄沙白沙深处,还存在着关于玛瑙的可能。对于一条穿行了百里的大河,没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无疑是莫大的悲哀。从新芽含羞到细叶扬眉,有了阳光雨露的经历,一片叶子就会产生属于叶子的前瞻。一粒粒的细沙也是如此,云水翻腾,山弯地曲,有水随水流,没水随风飘,必定是有与众不同的向往。天上也有云,地上也有云,万物如此,谁也无法例外。在天门口,习惯上会喜好大红大绿。淡淡的,淡淡的,不提有关颜色的那个蓝字,这样的高贵难以被多数人接受。本来就如梦似幻的意境,更成了心怀高远的一种理想。

  “一些尘埃在天空飞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总在迁徙的候鸟。大的是雁。雁飞得极高,又不在这一带落下,难得见到它的模样。比较起来,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鸟,虽然年年准时在这一带出现,只要一来就遮天蔽日,并且要盘桓好几天,这么多年却没有人了解它的名字。非得说起它们时,宁可用繁复的句子来称呼——从北方来的雀儿。落雪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似乎累了,只有天亮之后,天黑之前,才会一圈接一圈不断地绕着河谷盘旋。其余时间一直在忙着觅食。这些不知名的雀儿还喜欢在一天当中的几个固定时间里,一只挨一只地停在家家户户的瓦脊上,瓦脊上站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叶子的桐梓树、木梓树以及所有枝不繁叶不茂的树枝上,如同大队士兵排着队就地休息。落雪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带给天门口一股鲜活的生机,一阵雀儿来,一阵雀儿去,在天门口空前的落寞里,半个月时间哪里算得上长!成千上万叫不上名字的雀儿走了,一声声叫得心惊肉跳跃的雁鸣也消失了。一条红鳞斑斓被天门口人叫做鬼鱼的红鲫鱼,开始像太阳一样在水底闪耀着。溪流里的石头长着绿清苔,长长的细丝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俨然是刚刚洗过还没有扎起来的女人的长发,一缕缕,一袅袅,听任轻盈的鬼鱼穿梭其间。逆流而行的鬼鱼游起来慢悠悠,遇到啸水时才会使劲摆几下尾巴,一旦越过啸水,便回归先前模样。有鬼鱼在是一种寂寞,失去令人生厌的鬼鱼,寂寞就变成另一种样子。

  “一粒椭圆形的烛光挂在窗口上。面对黑夜,它不得不格外小心地凝敛自身,偶尔随风摇摆一下,赶紧抽身打转,为了立定而将细小的身躯拉得纤长瘦削像柳叶一样钉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睡意沉沉,仅有的烛光越是显得沉重。不是因为它企图照亮而又无法照亮整个黑暗,也不是它根本无意去为任何的黑暗作为光明,这种沉重的起因只能是烛光太亮,将自己照得过于清楚。没有烛光,夜晚纵然再黑,也无法理解黑的程度。有烛光,就不同了,一切变得昭昭然。有烛光的窗口是那能称出黑暗重量的盘子秤,还是那能量出黑暗体积的大方斗。在没有烛光的黑暗中,声音的变化莫测,气味的捉摸不定,薄雾无休止的缠绕,还有阵风轻轻重重的抚摸,凡事都与某种神秘粘连得非常紧凑。只要出现烛光,情况便大相径庭。从烛光照耀下的黑暗里透出来的是由衷的恐惧,那些连火光都照不透的深意里藏着什么哩?没有烛光的黑暗不算最暗,有烛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越是恐惧和颤抖,对良心、道德和仁慈的联想越是丰富,对罪恶烟消云散的渴望越是强烈。夜晚是一种无须怀疑的存在,黑暗却非如此。在更多更实际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一株小草枯黄;一朵鲜花凋谢;一只黑蚂蚁被压在青石磙下面;一条红鲤鱼让吸血蚂蟥叮得全身发白横成碧水;一只野兔在猎狗的追逐下一次次地在逃脱的庆幸与落入圈套的悲哀中挣扎,最终还是倒在猎狗的爪子下;不知何时,猎狗又被躲在下风处的豹子盯上,如果顺利,只需一个猛扑,凶猛健壮的猎狗就会成为更加凶猛健壮的食肉动物的美餐。不要说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一盏灯被风吹灭,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一条河流在旱季里滴水尽失,一座山被野火烧得从上到下通体焦黑,都是引发黑暗的因素。从黑暗中派生的恐惧越多,冲破黑暗的渴望诞生得越快。只有走火入魔的亡命之徒才会对死亡无所畏惧,如果还有认为死不足惜的,除非疯子不会有其他可能。在这片天地里,还有比因为失去太阳、月亮和星星的照耀而产生的黑暗更甚的东西,那就是不断被放纵的凶残的杀戮之心。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里的杀戮,哪一回的根由不是为了夺取的贪婪呢?死亡如灯灭,失去烛照的黑暗所面临的不只是恐惧。在这块天有根,地有缘,风有来由,水有尽头的地方,在黑暗与光明总会产生分野的世界里,一粒烛光表示为应该发生的警觉与敏感,并守卫着那些用梦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湿透枕头,能无忧无虑便尽情享受的人。在这条长达百里的西河上,在这座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这座名叫天门口的镇子里,有一个女人不分昼夜全心全意地延续着这份烛光,并借此一丝一缕地倾诉着来生来世般的兆意。许多时候陪伴这烛光的只有天际里微弱的孤星,也只有这类孤星才能体味,眼前的欢乐实在是微不足道,眼前的幸福同样缥缈难继,在忧伤中学会忧患,在忧患中长久地忧伤,才是一生一世陪伴到底的命运。透彻地理解这类忧伤,就会明白,一粒烛光太像经历许多的贤哲。那些满地繁灯,不过是些玩把戏的花拳绣腿,看上去热闹非凡,哪怕是过年过节也燃不了太久,到不了半夜就会烟消云散。是真贤哲就不会走乡串户卖弄自己的花言巧语,宛如一粒烛光夹杂在万家灯火中,平常时候还不如其他光焰夺目。与贤哲同辉的烛光的意义是为了面对万籁俱寂万马齐喑万念俱灰。一粒烛光,所有灯火正旺时,它是亮着的,所以灯火全熄灭了,它仍旧亮着,直到所有灯火再亮,直到所有灯火再熄,在别的周而复始中不作自身的任何改变。一只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几声,天要亮了。一粒烛光继续着自己的闪烁。整个夜晚都在空中巡视的猫头鹰,终于有机会跟在麻雀后面,悄无声息地隔窗望着那粒烛光。猫头鹰目不转睛地瞪着双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但它明白烛光就在哪里。不长的一瞬,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上面这些忘情的抒写,是我的那部被称为最后的乡村小说《圣天门口》中的一些片段。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眼前总会出现一条白白细细、踩上去很合脚的小路。

  二〇〇七年夏天,踏着这样一条梦幻般的小路,我走进老家新修的祠堂里,面对祖宗的灵牌时,情不自禁地拜倒下去。这在我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爷爷用八十八载的生命力淌出最后一滴清泪后,听着父亲的召唤,全家十几口人,齐齐地跪在生命体征正在远去的爷爷床前。曾经属于祖上,如今名义上已经属于我等的那片废墟,正好在祠堂面前。在拜倒之后,我才想到:有那么多人为各方各面的事物担心,我只需要为乡村担心就行了;有那么多人为各种各样的理想而祈祷,我只需要为乡村祈祷就足矣。到这种地步,什么也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原来天下的道路并非是用来前进,而是为了归宿。

  站在这片土地上,除非我报出爷爷或者父亲的名字,好奇的乡亲才会明白眼前的陌生人与他们一样,是与生长在小山丘旁一片水竹相同的命定。爷爷离世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前送老人家的亡灵返乡时,小山丘就是这模样,水竹林就是这模样,在田野上漫不经心蜿蜒的小路就是这模样,甚至见过的人还是这模样,分不清他们是二十年前的不改容颜,还是二十年风霜苦辛重复着将年轻的乡亲再造成父老。

  离开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一声二胡响。断继续续的抒情,藏在水稻酽香和芭茅草摇动的乡风里。我一定是看到了,在这条小路上讨米要饭养活了爷爷的太祖母。我也相信自己触摸到了奶奶大行前还在召唤孩子们的纸一样薄的手,奶奶是想提醒还在稻堆上游戏的父亲将不太瘪的瘪谷捡回来充饥。当然,我更有把握的是爷爷。老人家生前对他的儿子,我们的父亲有些不满,所以老每隔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就要叫着长孙的乳名强调一次,一定要我送他回老家入土为安。

  夏日午后的乡村比深夜还要静,几根马尾,两条丝弦,就将所有的情绪载了起来,丝丝缕缕尽入心灵,听得出,正在田野上散布的是那首《二泉映月》。正是炎阳高照,只要有一点点视力,这世界就不会昼夜不分,然而,那把二胡上却是挂着白露洗过的月亮,清凉如泻。真的很奇妙,每一次,不管是在哪里,只要遇上这音乐,不管是瞎子阿炳,还是别人,甚至连名不见经传都说不上,更包括那些小小年纪的琴童,我都会莫名地感觉到,这是越来越不在乎赏月的世界里,最后一把二胡。

  这来自乡村的人间绝唱,何尝不是阿炳本人——一位演奏江南丝竹的民间道士与某大户人家的姑娘相爱,珠胎暗结之私生子的命运绝唱,即便他像自己狂放宣称的那样,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师,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精!就算最后败光了从至死才晓得是生身父亲的师傅那里继承的全部庙产,瞎了一双眼睛,失去了所有曾经簇拥在身边的人而流落街头,也还能给世人留下一曲《二泉映月》,连同那副墨镜,那顶毡帽,那身破旧的长衫,反背琵琶,斜挂胡琴,成为江南水乡至上的艺术。

  不闻幽泉响,谁能听见月光的声音?不懂阿炳,哪堪命运?那一年,有采风的音乐家,居然不肯相信一个江湖瞎子能创作出世皆绝妙的名曲,气得阿炳当场摔碎胡琴,数月后郁郁而终,用毕生性命最后印证冷泉悲鸣,寒月低吟,乡野风烛,悲情莫名。到头来最是小泽征尔泪流满面说的话最实在:这首曲子,要跪着听!

  在故乡的路上,当我站定了细听时,琴声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再走几步,那天籁一样的音乐又出现了。想起阿炳和神曲的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在每一条通往乡村的回家的路上,唯有跪行才是最深情的表达。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深夜于东湖 人是一种易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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