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代表团一行十三人全都在华尔街上徜徉。
我们刚刚得知,“新浪网”的股票昨天在华尔街股市上暴涨了十几个点。我们当中的网虫虽然上的都是新浪网,可谁也没有新浪的股票。我们对华尔街毫无感情,华尔街也对我们板着脸。街上的游人在走来走去,地面上有许多用黄油漆白油漆描出的数码图案,间或还有一两句就连翻译也没见过的英文短句。我们只好估计,它是这条街上专营业务中的专业术语。街面很窄,由小小的十字路口分出去的四条街巷有种深不可测的模样。由于过了下班时间,各处楼宇都紧闭大门,只有对着教堂的街口旁有座楼还开着门。我在门口犹豫一下才走进去。没有人来阻拦我,好像我就是那常来这儿,为道琼斯指数和纳斯达克指数的飙升与狂泻而喜怒无常的经纪人。空荡荡的大厅里,算上我也只有三个人。我只在楼内待了不到五分钟。那两个像是黄马甲的人,就分别往楼上跑了两个来回。速度之快,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若是让他们参加帝国大厦每年一度的攀楼梯比赛,恐怕别人就别想赢了。楼内很简朴,特别是大厅,如果面积小一点,便更像自己所供职的单位大楼前厅。我曾经用魏晋碑刻的神秘古拙来形容过单位大楼的陈旧,同时也含着破败的意味。
我从大楼内出来,眼前的华尔街完全是一幅褪色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只需平常的光照,就能体会到在时间的印记下,超凡脱俗的意蕴。这种感觉连我自己都有些奇怪。华尔街毫无疑问是个充满铜臭的地方,人在贪婪时的种种丑行,从来就是这条街上最方便的通行证。这个问题让我想了很久,直到回中国的飞机在靠近北极圈的空中飞行,地上白雪茫茫,很少见到人的聚居点时,我才豁然明白,华尔街上的那个奇想,源于那一刻华尔街的主人们已离开了,只有我们这些过客,在扮着凭吊与拜谒的样子。
我正愣着,代表团的一位成员上来幽默地问:怎么没有跳楼?
我说:叫索罗斯抢先了。
我们正在十几座高楼间,为掀起东南亚与俄罗斯金融风暴的索罗斯选择住处,一架私人直升飞机出现在华尔街狭窄的天空上。直升飞机在一处楼顶上停了一会儿,接走华尔街上的某个大人物。几分钟后,又有直升飞机飞过来,在我们头顶上寻找地方降落。
华尔街的地位太重要了!它的脉搏稍一加快,全世界就患心脏病。它刚放屁,全世界便一刻不歇地开始拉肚子。如此金融重地,按中国本土的习惯,不建上一溜富丽堂皇与云共舞的顶级高楼,似乎就不能显示银行的钱多。如果想看楼,真的不如去位于武汉市建设大道上的金融一条街。就连那家从未听说过的华夏银行大楼,也能将华尔街最好的楼盘比较得暗淡无光。喜欢用一些夸张的材料来装饰外表,这一点是包括中国在内的整个亚洲人的欣赏风格。平素总要弄点花哨出风头的美国人,在建筑美学上则趋于保守,无论是民居小楼还是商住大厦,基本上以稳重为主调。从洛克菲勒家族拥有的十三座大楼到世界贸易组织所在世贸中心,无一不是如此。在华尔街看楼,只需几眼就能感觉到朴素中有庄重,庄重里又有平易。不管怎么看,总也看不出奢侈与豪华。一条华尔街横亘在面前,对于不熟悉纽约的外来人,很容易就会与其擦肩而过。
华尔街的做派倒是很像中国民间常说的那话:满罐子不晃,半罐子晃。还在我幼小的时候华尔街就是个满罐子。那时候能听见的广播、能读到的黑板报、能理解的理论,都将华尔街上的金融风暴,当做资本主义世界行将灭亡的信号。三十多年后,华尔街不但没有在意识形态的战争中灭亡,反而成了天下对财富怀抱好感者心中的圣地。
华尔街已到了无需张扬的境界。
华尔街从来就不在乎外界的褒贬。
华尔街只对数字感兴趣。
只要与华尔街有关的数字一出现,这个世界的体温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它打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音乐流行,没有温情浪漫,一条华尔街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始终像大鲨鱼奥尼尔在NBA球场上那样毫无表情。
有一阵,我暂时离开我们的人群,独自钻进紧挨着华尔街口的地铁车站。一个白人女子孤单地从地铁车站出来,我略作停顿给她让路。
这时代表团的一位成员在身后叫了一声。
他冲着我直摆手,又不好像在国内那样放声大喊,将嗓门憋着说:别冒险!
我说:美国女人都不怕,我怕什么。
在中国本土接受教育的中国人接受了纽约是世界罪恶之都的说法。
在这种说法里,纽约地铁更是善良人不可涉足的禁区。
在这些教育之外,我还听说,纽约地铁拥有世界上数量最多的艺术家。
纽约地铁离地面不远,一道相当于两层楼梯高的台阶笔直地通到站台上。只有一些浑黄的白炽灯照亮着站台,空气恶浊。简陋的附属设施已被熏得黑乎乎的,样子像是煤矿矿井。我以为纽约地铁也像北京地铁那样要在地下转几个弯才能到达车站,当纽约地铁赤裸裸地出现眼前时,我简直吃惊得不知如何面对。
站台上,一个黑人在敲着一只小巧的铁皮鼓。我走过去,在离他有两米远的地方站住。我们之间有一道将已购票者和没有购票者隔开的铁栅栏。黑人用一对小木锤在铁皮鼓的各个部位敲打着,一种旋律飘荡在阴暗的地铁车站里。在等候渡船去自由岛的码头上,我听见有人用一把样子古怪的琴演奏过这支曲子。曲名叫《纽约啊纽约》。我像前次一样,隔着铁栅栏将一张一美元的纸币放进铁皮鼓下的纸盒里。这时候一辆列车轰隆驶过来,停在我的面前。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每节车厢内只有三两个人。列车走开后,敲铁皮鼓的黑人收起锤子,瞅了一眼我刚刚放回钱包的口袋。我心里顿感一惊,随即马上意识到,那道阻隔着我与黑人的铁栅栏是何等美妙。我正要转身离开,黑人冲着我不停地打着手势。比划一阵,我突然明白,黑人是在提醒我,刚才我给小费时做得不对,我不应该将钱包拿出来,寻找零钱,这样做太不安全。一时间我竟有些感动。黑人继续比划,我猜他是在说,也许就在刚才,也许是从前某个时间,一个和我一样肤色的人,就在这儿被人抢了。
又一辆地铁到站了。这一次下车的人要多一些。黑人手上的小木锤像舞蹈家那样飞舞起来。只见他嘴唇一颤,一支歌就飘出来。每唱一句,黑人就重重地换了一口气。听上去却不像是在叹息。不清楚这是否是纽约正在流行的唱法,或者是黑人自己想要的独创。下车的人很快钻进了出站口,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一曲唱完,黑人用他特有的眼神忧伤地看着我。我再次掏出钱包。这一次,我给了他五美元。黑人没有说谢谢。
我转身离去,上了几步台阶,身后又响起那黑人的歌声。
很深情,也很揪心。
艺术永远是人类的良心,哪怕在肮脏龌龊的地方也不例外。
我相信自己碰上的正是那类流浪纽约的艺术家。直到现在,我还在想着那个敲铁皮鼓的黑人,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为第二个迈克尔·杰克逊,会不会在时代广场竖起自己的巨幅广告画像。 人是一种易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