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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因为输球而产生的那个著名的“五·一九”后,有人心疾手快地写过一段文字,大意是说,如果当时看球的人没有闹事,而是相互之间极为绅士地握握手、点点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离去,世人将会如何看待我们的民族?如此久远的今天,还能记住这些,实在因为它在当年的触动太深。那时的感觉,宛如国破家亡,前线的军队被打得狼狈大败,却不让抬担架、送给养的民众发几声呐喊,这不是活生生掐着脖子让人当亡国奴吗!
一晃之间,足球在我们的身边着实进了一步。
韩日世界杯时,女儿已有两岁三个月大了。
放在往日,本该输的球,我们有可能赢下来。本该赢下来的球,偏偏会输掉。这就像夏天吃麻辣烫,冬天啃冰砖,热就热死,冷就冷死。硬逼着人去犯神经质,不闹出点麻烦,就没有一时的了结。现在不同了,该输的球,那些叫做中国队的人一定会输得爽爽快快,不再让我们胡思乱想。该赢的球,那些叫做中国队的人也会赢得爽爽快快,不再让我们看得提心吊胆。只要不存在非分之想,不管被人家打成〇比二、〇比三、还是〇比四,都不会上街去打警察、烧汽车,更不会抱着自己家里的电视机往楼下扔。虽然还够不上绅士,综合表现还是可以当做是有身份的人。
输了球也不怨声载道。球赢了,更明白大力神金杯,只会在梦想中冲着我们微笑。
世界杯是用手捧起来的,足球却要靠脚踢下去。
我们真的要学会为我们足球生活的每一点进步高兴。
譬如这些年来,一直受到足球指导原则偏好的高大身材,如果没有世界杯上的二百七十分钟,不定还要招惹多久的臭骂。事实上,在这些时段里,球员身材是中国队唯一能达到的世界杯水平。赛场之上,我们的球员用得最多的正是当初被骂得最多的身体,其余备受称道的所谓速度与灵活,简直连昙花一现的机会都没有。假如没有那些一米八几的大块头,那个只有一米七几的土耳其替补守门员,一定会像蝴蝶那样,将中国队的苦脸当做一朵朵有蜜可采的花蕊来翻飞。未来多年,别说在世界,就是在亚洲,我们也只能用日本人、韩国人和沙特人天生无法具备的身体与之顽抗。能认识到这一点,正是非常现实的进步。假如某一天,在充分大型化的中国队里,出现一两个无以替待的小个子,中国足球一定有了非凡的长进,说不定他们正是像马拉多纳和欧文这样可以称为巨人的人。
善于高兴的人比总在痛苦里泡着的人进步得更快。
足球之于我们与我们之于足球的意义是相同的。足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也只是足球内涵的一部分。为了继续热爱总是令我们愁眉不展的足球,我们必须学会发现,只要有理由让自己高兴,就没有理由让自己没完没了地被其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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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了一个月的韩日世界杯,临到曲终人散,情绪里竟然找不到一丝快乐。只有日本人才会有这样宣泄:两百万只银灰色的纸鹤从高空里洒下来。不管他们是何等地渴望将大力神金杯留在富士山上,在内心最隐秘的底端,无论是思辨还是直觉,都在日复一日地对他们说,还是将川端康成的忧郁作为长久的情感吧。所以,在足球之路上远比中国走得远的日本,用近乎雪的流行色,打扮着整个六月最后的颠狂,同时也消解着许多的有关世界之金杯的痛楚。而我们,该如何面对哩!能够再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说一句来日方长吗?能够再像大人哄孩子睡着那样许诺,醒来时会给一颗甜蜜的糖吗?
偌大的中国,只有一个人的快乐是我所相信的。也只有正好两岁三个月的女儿,在柳絮鹅黄的胜利者面前,所表现的快乐才会带给我相同的欢笑。一个月的时间相对于她的经历已经是很长了,女儿差不多能看出一些足球上的门路。每当电视里发出欢呼声时,她就会跳起来,举着双手在屋子里蹦跳着转着圈,小嘴咧得大大的不停地叫喊:“中国队进球啰!”一比〇时,我对她说,那不是中国队。二比〇时,她依然快乐地欢叫着:“中国队进球啰!”女儿笑成花朵的模样,让我明白,在女儿这样小小的年代里,足球的欢乐才是全世界的欢乐。然而独占了仅有胜利的巴西,决不肯将宛如战争一般获取的金杯,换成蛋糕分配给普天之下有着相同梦想的人。否则,同样是六月三十日,足球运动里排名第203位和第202位的蒙特塞拉特和不丹,就不会在比富士山高出许多的喜马拉雅山中,进行了一场事关谁是倒数第一的比赛。
几年前,一位老朋友感慨地说,这辈子他是看不到中国足球队拿世界冠军了。后来他又说,只要中国队能进到三十二强,也就心满意足了。中国队从朝鲜半岛上铩羽而归,老朋友平静地说,不错,有进步!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孩子们,有权利要求我们传给他们一个比别人更美丽的家园!这句话是我从美国访问回来后说的。对足球,它一样地也应该这样说。从胜利到失败,日本的银纸鹤恰如其分地飘荡着他们的忧伤。从失败到失败,中国足球只是一道由波音客机在蓝天拉出来的一道白烟。除了我们无法不由衷拥戴的这支中国队,也除了那支不屑与中国交换球衣的巴西队,其余三十支队伍都配得上银纸鹤载着的伤怀,毕竟他们是活在路上。站在法理和情感的位置上,我们不得不属于一种早就让我们痛心疾首的足球环境。曾经梦想的六月对话,印证了旧的中国足球必须尽快死亡,千万不要再奉行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的哲学。唯有这样,我们才会拥有忧伤,并最终拥有快乐,因为继续走下去的那条路是新生与复活!譬如罗纳尔多,在意甲冠军的决赛场上的彻底死去,正是今日辉煌的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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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茬人真是幸运,能在迈克尔·乔丹的横空出世的年代,享受着他将篮球出神入化后的旷世感觉。这是一个欢乐让人震撼、悲怆让人震撼、胜利让人震撼、失败也让人震撼的时期。面对着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上午乔丹那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超级跳投,谁还敢轻言这只是一场篮球比赛!那几乎摆平在地板上的身躯,突然间拔地而起,像是一座山峰飞腾起伟岸的模样,在空中久久地不肯飘落。那魅力已不只是勇气和果敢,更不是那智慧与技巧,而是一种久违了的精神的图腾。在乔丹腾空欲飞之际,我们见到的是一种人的强大的灵魂在那平庸的尘世上的翱翔!这样的气魄,这样不可遏制的生命的抒情,早已超越了那总决赛冠军归属的功利。那绝不是对自己欲望的占有和对阻碍这种占有的征服,那是人类为自身精神的需要而共同创作的一场伟大的舞蹈。它昭示着,人在什么样的境界时,可以赴汤蹈火,可以死而后生,可以像神一样于慷慨悲歌之际对世事实施拯救。
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让平常只在艺术浪漫中出现的事物真的出现在生活里!人们在经受了目瞪口呆的震惊以后,除了相信上帝,感谢上帝以外,实在想不出别的道理来做解释。所以上帝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无法面对的现实中的一种支柱。就像NBA赛场上人们都寄名义而行的上帝的出演!
曾经无人敢认真地去想这是乔丹最后的舞蹈。也没有人去设想没有乔丹的日子,篮球的生活会有多么寂寞无聊。但那一阵许许多多的人真正地生活在失却神话的季节里,无法展开灵魂的翅膀。
我们这一茬人也有不幸!因为相对现代文明的落后,我们没有早一点拥有电视这种东西,无法活灵活现地目睹贝利在足坛上的出神入化。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乔丹的离去,感受到贝利当年是如何带走足球场上的阳光!正如火如荼地搏斗着的欧洲杯赛事,在向我们无遗地展示着这些:是德国队越来越多的平庸在反衬着葡萄牙队的光彩,因为通俗小品的盛行才显出英格兰队的高贵。就是这些难得一见的星光,在乔丹——当然还有贝利面前,只会是黯然失色。渴望激情!渴望浪漫!渴望超越!这是普天之下对乔丹和贝利充满景仰,同时对足球艺术充满幻想的根本所在。
人们在讥笑贝利每一回对足球的预测,最终都成了乌鸦嘴。他们忘了贝利是一只老虎,而后来者多为猫。贝利的错误在于,他在分析猫时,往往没有注意到自己与他们的区别。他将猫也当成了老虎,不知道即使是被他相中的那些,也不过是长得稍微粗壮孔武一些,并有一手老虎所不能的上树技巧的猫。梦里的贝利都怀着对足球的一腔激情,这是他同那些将足球作为表演的人的根本区别。足球是贝利生命的一部分,当他为一方天地下的足球叫好时,其实是在抒发自己的生命情怀。贝利以自己鸿鹄在天的胸襟来预期欧洲杯上的英格兰队。英格兰队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他们做不好和无法做好,实在是足球与当代的悲伤。足球场上的贝利不可能再有,然而足球生命里如果没有贝利那样的情愫,足球就成了没有死亡的杀戮。
不要讥笑贝利!那会招致上帝的误会,以为我们只能欣赏平庸与通俗,总是派一些耍弄雕虫小技的家伙下来做秀。
我们太需要像贝利和乔丹这种伟大的抒情者了! 人是一种易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