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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超女不做超女

人是一种易碎品 刘醒龙 3500 2021-04-06 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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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让人觉得陌生的足球成了绝大多数人的共同话题,用一个时髦的词来形容:足球已成了人们的公共话语。许多次,碰到的人上至白发苍苍的老头,下至识字不多的少年,谈起足球时,那般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之状,实在让我吃惊。记得一九八二年那届世界杯外围赛、中沙大战时,自己还在那个县办小厂里当秘书,因为管着厂里唯一的电视机的钥匙,爱看电视的人只能跟着我看足球。就是那样精彩的一场经典赛事,不少人还在暗中鼓噪要换频道,看别的肥皂剧。现在的情形大变,走在街上,一大早就会有人迎上来问:昨晚看球没有?或者有人当众理直气壮地说:昨晚看球去了!无论多么严肃的机关,头晚若是有赛事,第二天上班的头半个小时,便天经地义地成了侃球例会。

  文学界的一位前辈,曾经同我谈起自己家里看电视的变化,过去老伴极烦他看足球,但现在他老伴若是出门买菜赶上某场球看不成,待回来后,第一句话准问:几比几啦?这一点颇像后来所出现的“超女”,一到周末,就会有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看现场,于是就在事后关切地追问,谁和谁“PK”、谁被谁“PK”下去啦?

  小时候,总看见爷爷抱着一只大公鸡上镇医院,让护士从鸡翅膀下面的血管里抽出一针管鲜红的血,回注进自己的血管里。这叫鸡血疗法,在当时极时髦,所以我有幸见到一群群抱着公鸡上医院的男女老少。隔了一阵,又时兴起甩手疗法,大家站定在一处,让两只胳膊像断了一样自由自在地甩动。再隔一阵,便是逢人要吃红茶菌。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气功了。那种种近乎异端的功法,让人以为又到了《水浒》开篇时所言的妖道横行的时节。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挺正经的事,譬如改革、自由和民主等等,搞起来也是一哄而起,过不久又一哄而散。

  这些风靡一时的东西,对于多数人来说其实是一种时髦。处在时髦之中,人如果不趋附,就会有被冷落、被抛弃的感觉,这是许多人恰恰不愿意的。特别是那些机灵的聪明人,他们始终是这些时髦病的推波助澜者,当他们认准有新的时髦来临时,总会一点也不惋惜地对旧时髦进行抛弃。足球对于他们就像鸡血疗法,说没兴趣了,那兴趣就比天上的云还散得快。对于中国足球来说,真的不需要那多的人去为其狂热。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大国,让所有的人都去爱足球,还不将那些只会几脚臭球的人宠死撑死。所以不要以为不爱足球,就会表示一个人的品位低下。情况可能正相反,不爱足球的人也可以是很了不起,很有主见的。有一亿中国人爱足球,足球就不得了了。一亿人爱足球,都有可能让中国足球像家庭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个人一起宠着一个小孩一样,最终却让这小孩长成了豆芽菜!所以多数人不爱足球,对于中国足球来说才是一件真正的幸事!

  与足球相比,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这个时代中最为公共话题的“超女”,肯定也会如此,用不了多久就会云烟散去,直到某一天,再有人提起“超女”,就要冒被人笑话为老得掉牙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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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几位朋友一道去一个地方感受从未有过的漂流刺激时,惦记着世界杯的心里,曾经冒出近乎另类的预感,以为中国队即将与巴西队的比赛也会如那三十二座惊涛汹涌的险滩,能给我们带来独一无二的回味。匆匆从外地赶回来,竟然在一张旧报纸上,读到几个中国队球员对米卢的嘲笑,认为米卢关于中国队从C组出线的可能完全是痴人说梦。

  对于米卢,我也曾有过嘲笑。

  我说过,作为足球业界的顶级名士,米卢这人全身上下充满一种妖气。

  然而,米卢那些关于中国队的梦想一般的预言,却是我心里格外敬重的。输掉了小组赛的第一场后,米卢仍旧满怀信心地计算着中国队最后从小组出线的可能。作为球员,最可恶的就是先于表现出自己比主教练高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我们民族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立足五千年而还在,就是因为有这种别人最无可奈何的东西。米卢敢将不可能的当做可能来做,这一点明显与那些本领不够,却朝思暮想要吃唐僧肉的妖怪有着本质的区别。在为着胜利和尊严的米卢面前,那些嘲笑他的人,看上去说了与现实相符的话,心底的动机已使他们成了连妖怪都不如,见谁都在乞怜,只敢向四邻撒野的土地老儿。

  若是真的如报章传闻,米卢不是来中国,而是去了法国,也许就不会落得如此印象。其实,米卢也有米卢的难处。《西游记》里的众多妖怪,极少一与唐僧师徒相遇便使妖法,总要先与孙悟空战上几个回合,确实觉得实力不济了,这才动用各式各样的怪里怪气的招数。如果我们也拥有齐达内,米卢断不会如此小气地到处装神弄鬼。记得当初他决定接受中国队主教练一职的邀请时就曾说过,他喜欢做些有挑战性的事情。后来的一切也都表明,米卢确实不想让自己一世英名,毁在今次世界杯上。可惜的是,也许等到米卢离开了中国,了却这与中国足球的一段情缘,仍旧没能了解中国人。就像所有外国人那样,将脑袋挖空成为葫芦,也想不出中国人一点也谈不上富裕,却要将那么多的钱放在银行里,供别人肆意挥霍!

  让人遗憾的是,浪漫的米卢,偏要将那几个老实得用斧头砸,也开不了窍的人当宝贝使。以米卢的性格,能保证实现自己目标的球员,应该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为什么又要选些老实疙瘩呢!中国人啦,就是这样,要么只是听话的奴才,要么就是个能干的刺儿头!米卢的最错,就在这里。他以为奴才也有想象力,以为奴才也有远大的理想。他不知道奴才的想象力是:皇帝家喂猪食的猪槽是金子做的,皇帝家纺棉花的纺车是银子做的,皇帝娘娘的床头上放了两只糖罐,想吃红糖有红糖,想吃白糖有白糖。米卢的浪漫是建立在普遍受到个人即自由的西方文明精髓之上,他所熟悉的人中,哪怕是在乞讨,也会对别人说,自己离在银行里拥有百万美元存款的梦想只差一美元,请你帮帮我!米卢所不熟悉的中国人,真到伤心绝望时,会如何哩——反正他要走了,不说也罢!

  一个没有梦想的人,真到逼上梁山时,他所能做的决不是梦想而是梦游。这该是米卢所言,等到离开中国足球数年后将要说出来的中国足球最大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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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晚上,正在看世界杯的某场比赛,有文学爱好者打电话要来家中拜访,因为有乡亲关系在,不好再将要看世界杯作为谢绝访客的理由。客人进门,谈及的当然是其曾让我看看的习作。说了许多,比赛时间也要到了,见他仍在那里不依不饶地追究,心里一急,顾不上君子之风,直截了当地问他看不看世界杯,上场比赛,所摆阵式无非是四三三、四四二、三五二、三六一几种,所遣人员也就是前锋、前卫与后卫三类,前场进攻也就长传吊冲、短传渗透、下底传中、腰肋斜传和定位球几招,赢的队为什么会赢,输的队为什么会输,关键是技战术细节的运用。都说艺术是相通的,无论是哪一种和哪一种,它所通达的异曲同工的原因,就在于无论哪一行,都必须具有独特的细节刻画功夫。只有这样,才可能出现音乐家听到流水声而谱出乐章,画家看到溪流而画出彩绘,作家在水边徜徉而写出优异的长篇、中篇或短篇。

  乡亲级熟人不停地点头,可那样子分明是还不明白。好在我很释然,如果人人都能明察这些,岂不真能做到一九五八年文艺大跃进时所夸张的,凡是人都可以成为作家!送完客,打开电视机,球赛已经开始了。看着看着,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方才所说。小说结构,正是踢球者事先策划的战术谋略。小说故事,正是一场球的输赢过程。小说叙述,正是谋划与过程的完全相同或者完全不同而又仿佛天成的人为操控。

  回头再说细节。相信那些现今口口声声不离细节决定命运的人,并非完全了解这种能够决定命运的细节是为何物。一支球队的落败,关键在于他们对细节的不理解。有些细节只是闲笔,就像马拉多纳和大小罗纳尔多等人在禁区内外的盘带与颠球,只是为了对随后确定胜负大局的那一脚下射门进行衬托。真正的细节,只会发生在最后一击的策划者和足球越过球门线之间那段时间里,画龙点睛所说的也是如此。踢不好足球的队,画了一条龙,却不会点睛,从头到尾闲笔不断,让人觉得死气沉沉。那些能使足球出神入化的球队,不仅画了龙,还点出两只绝妙眼睛,所以笔锋所到处处生花。 人是一种易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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