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人是一种易碎品

§骄傲只是过程

人是一种易碎品 刘醒龙 3109 2021-04-06 06:19

  华人在海外以美国最多,在美国又以旧金山和洛杉矶为最多。

  华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宣誓入美国籍多久了,只要一见到中国人,他们便自然地又回归本来身份。

  一个笔名叫大白的老华人,刚与我们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讲起一九八四年洛杉矶奥运会的情景。大白是从台湾迁居美国的,在洛杉矶住了三十多年,属于当地侨领一类的人物。一九八四年以前,美国的华人多数是从台湾去的,他们对大陆的情况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对五星红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也没有多少好感。当奥运会来到家门口时,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来自大陆的国旗和国歌。那一年大白老人只有五十多岁,正值男人的好年华。他和许多华人一起亲眼目睹许海峰夺取世界冠军,接下来又是中国女排击败美国女排,大白再也按捺不住了,带上一批又一批的华人上街游行庆祝。许多华人像他一样,一边疯狂地叫喊,一边亲吻着比赛场上的地板。奥运会结束后,有半个月,大白的嗓子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十几年过去了,大白也开始随身携带着美国政府发给的老年人优待卡。说起当年那一幕时,他的眼眶里又湿润起来。

  在美国出版有二十几家中文报纸。这些报纸上的主要内容从来就是台海两岸的各种消息,如果单凭新闻内容来判断,它们更像是中国国内的报纸。我们到洛杉矶时,正值陈水扁行将就职,美国国会众议院将要表决,是否给予中国永久性贸易最惠国地位的法案,同时美国总统大选和国会改选也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但在中文报纸上,对后者的报导远远低于前两项。我们天天都能见到诸如大陆战略空降军已经入闽;大陆唯一的巡航导弹旅已从兰州调往福建;美国兰德公司预测台海战争不可避免;台湾军队之所以没有异动是因为军队知道,陈水扁不敢在就职演说中开罪大陆;台湾空军中绝大多数幻影2000和F16的驾驶员,在长荣航空公司拿到客机驾驶证,突然提出退役;以及台湾可能从南非或东欧的前社会主义国家那里弄到了装配两个原子弹的零件,可以在三五个月或七八个月内制造出原子弹等消息。中文媒体与美国主流媒体的传介倾向完全不同,在美国主流媒体上,关于两岸的新闻反而极难见到,他们宁肯用特大篇幅来尽情渲染,一个家庭游泳池的承包商,如何获中美国有史以来最大一笔计三亿多美元的彩票奖,并且如何地三天三夜没有合上眼皮。

  美国很不喜欢华族公民的宗亲感情。在美国人看来,华人对大陆对台湾情思的不断与不舍,实在不能算是美国的爱国者。

  美国是一个务实的国度,他们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虚无飘渺的东西。只有美国人才能想到要制造出可以测量谎言的机器。他们认为爱国不止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一种境界,对宗亲的崇拜也是一种爱国的行为。想一想,美国人的爱国价值观确有道理。一个唯有用身份证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的普通人,就是心存《国殇》的精髓,也难有赴汤蹈火的机遇。太多的时候,是面对飞机洗手间里严禁抽烟一类的公众准则,是对自身血脉根源的牢记。华人确实在让美国政府难堪,一谈起爱国,华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国籍国,而是自己的故国。所以美国联邦调查局将在美国的所有华人同乡会,一概列入黑社会名册。华人不可撼动的中国心,是他们多少年来一直难以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原因之一。

  美国人非常擅于以傲慢来表现自己。

  他们在国会开会时如此,在安理会开会时也如此。

  在洛杉矶机场入关时,我特别不能容忍那个守着其中一个通道的黑人,不时像熊一样瞪着黑亮的眼睛打量着一个又一个面对他的华人和中国人。当他一如先前那样盯着我看时,我毫不含糊地将自己的目光迎上去,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着。一段时间后,黑人的目光终于从我的目光里挪开了,然后慢吞吞地用三种钢印在我的护照和别的证明文件上戳了三下。拿回自己的护照后,我还是说了声谢谢。黑人一声不吭,继续用那阴阴的傲慢的眼睛盯着代表团中的下一个人。十三人的代表团有十个人陆续从国际区里出来。轮到第十一位时,黑人的眼神突然变了,像是终于逮到一个偷渡客。他将递上去的护照反复看了又看,旁边那个性感的黑人女警察得到某种信息,一下子变得警觉起来。好在护照没有问题。在我们的人的指点下,黑人终于明白,护照上不仅有来美国的签证,还有去日本的签证。黑人看到去日本的签证后,脑子转不过来弯,想不出一本厚厚的护照还有不少地方可以看看,也值得他多看看。过了一阵美国人的生活后,我也想通了。那黑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做错的是我自己。我在心里对美国人要求太高,先入为主地认为美国人不应该这样对自己和他人。其实在中国本土上,这样的眼神哪儿没有?上银行取自己的钱存自己的钱时,一进门总要被保安这么盯一阵。在超市里正全神贯注地选东西时,突然间就会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射入衣襟。还有那三天两头见面的管段户籍警察,那眼神就更不用说了。

  一个人的傲慢往往是别人的卑谦成就的。美国人也不例外。无论是谁,只要自信地与他们交涉和交往,反过来他们会非常热情。

  离开美国之前,美国朋友带我们到号称世界上最大的商场去购物。

  在见识过商场之大后,我问:这就是你们最大最好的商场?

  美国朋友说:Yes!

  我告诉他:武汉有三家比这儿大的商场!

  美国朋友愣了愣后,不好意思地自圆其说:在美国,这家商场确实是最大的。

  在美国人的潜意识里,就是这样认为的:能在美国排上最好最大,在全世界也一定是最好最大。

  我和哈萨克族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脱离大队人马钻进商场里的香水区。凭着人类祖先的语言,我们成功地进行了一场不亚于史广生与巴尔舍夫斯基之间的贸易谈判。我们用男人粗鄙的鼻子嗅过几个美国品牌的香水后,彬彬有礼地打着手势告诉美国小姐,她们的香水味太浓,只适合于体味重的美国女人,我们各自的太太都是东方女子,更喜欢天生恬淡的法国香水。

  艾克拜尔·米吉提突然间说出一个英语单词:法兰西!

  美国小姐随即反问:法兰西?

  艾克拜尔·米吉提一扬眉梢说:Yes!

  美国小姐一下子兴奋起来,赶紧满商场替我们找法国香水。后来,她满脸羞红地回来对我们说:没有法兰西。

  艾克拜尔·米吉提继续用记忆里尚存的那些英文单词说着:你很美丽。你不完全像美国人。

  美国小姐高兴地说:我父亲是犹太人。我母亲是泰国人。

  这时的美国小姐接近成为一个对作家有着天生崇拜的中国本土女孩。

  离开香水区老远,只要我们回头,还能看到那个美国小姐抛过来的媚眼。

  那个美国小姐在与艾克拜尔·米吉提对话时,将英语语法放在一旁,跟着他,用一些单词来表达心中的意思。

  我突然觉得,就是在对中国文学完全不了解的美国人面前,中国作家也有足以骄傲的资本。 人是一种易碎品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