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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姚大喊着跑向了街心，就像是一滴小小的水珠，正在奔向汹涌的洪流。
就在他刚刚要融入到那群黑压压的人影当中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另一堆黑影里面也跑出了几个人，最前面的那人转眼之间就已经跑到了小姚的身边，手臂一挥，夜空中，只见寒光一闪即逝，极近的距离下，脱手而出的钢刀，深深没入了小姚的后背。
奔跑中的小姚，那原本鲜活而充满力量的身影突然就停了下来，他反过一只手臂想要拔出后背上的刀，却怎么也够不着。
于是，他只能缓缓扭过头，无比绝望地看向身后。
目光在空中相遇，陈骖猛然一抖，小姚看的居然是他！
陈骖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做点什么，可还没等他完全起身，却已经看见那个甩刀的男子飞身而上，搂着小姚一起狠狠摔向地面。
那个人翻身骑坐在小姚的腰间，双手抓住了小姚头顶的长发，将小姚脑袋高高抬起，又重重砸向街面，再抬起，再砸下……
鲜红的血液如同喷泉一般飞溅而出，喷了那个人满身满脸。
地上那层原本洁白的积雪，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红红白白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泥浆。
小姚死了？
小姚死了！
上街姚篾匠的小儿子，宁爽文的小跟班，喜欢喝酒，喜欢听书，还做得一手好风筝，每次见面都会喊他“骖哥”的那个小姚，死了！
他死了，爹死了，娘也死了，严烟呢？宁爽文呢？
哦，他们还没死，可他们是不是也快死了？
那么，我呢？
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活着干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报仇！
当最后那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陈骖的脑海闪现出来之后，所有曾经纠缠着他困扰着他的情绪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这一瞬间，陈骖的心中突然就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慌乱。
他回想起了与父母在这短暂十八年间的一幕一幕：第一次跟随父亲去常德看灯会，母亲温婉好听的笑声，父亲的肉档，母亲的葱油面，父亲被烧到骨肉分离的手臂，母亲那面黢黑变形的铜镜……
渐渐地，陈骖的口中就开始喃喃念起了陈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个口诀：
“莫与犯人交头语，不理人犯攀亲故，莫视目。斩鬼刀下是死人，寿尽阳间路……”
在一串串诵读声中，陈骖摊开双掌，在棉布衣服上反复擦拭着，直到确定掌心的汗渍已经完全揩干之后，他又开始如同弹琴一样地上下活动起了十根手指……
与此同时，早就背到滚瓜烂熟的口诀，在陈骖的口中被诵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当口诀骤然停下的一刹那，陈骖十指猛然握紧，再松开，反手伸向了背后长刀。
下一秒，他狂吼着冲出了路边。
长街、民房、飞雪、夜月，飘浮在空中的浓浓血腥味，厮杀成一堆的人群……整个世界如同散焦的光圈，在陈骖眼中渐渐模糊，消失。
那一刻，除了咫尺开外，那位满身鲜血、刚刚从小姚尸体上爬起来的中年男子之外，陈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这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面孔。
正当壮年，却也已经走向了生命的最后阶段：风霜在枯瘦的脸颊上，刻满了细密而深刻的皱纹；头发依旧黑亮，却已经开始稀疏；裸露的手臂依旧强壮，却已经没有了青春的光泽。
如果不是脖子上因为呐喊而暴出的青筋，和双眼中那无比癫狂凶狠的神色，这个男人，一如平日街头，那些过往路人般普通。
他有着和陈骖父亲相差无几的年纪，他也应该曾经和陈骖的父亲一样，有着自己正常的生活，有着自己深爱的妻子和儿女。或许，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一夜，这一刻，出现在这条鲜血淋漓的长街。
只是，这一切，无论陈骖，还是那个男子，他们都已经没有机会去想了。
仇恨、生存、欲望、尊严，随着人们体内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一起涌出，编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网住了这条长街上的每一个人，容不得逃，也容不得想。
唯一留在人们脑中的只有：
杀！杀！杀！
陈骖赶到男子身旁的时候，男子才刚刚来得及转头，当手中那把已经沉寂了百年的天王斩鬼刀狠狠劈在了猝不及防的男子身上的一瞬间，陈骖看见那个血流披面的男子脸上，居然嘴角一动，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中，在最初一刹那的惊恐过后，就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嘲讽，似乎是在嘲讽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尘世。
方先缓缓探出手掌，硬生生将那把嵌入了自己半个脖子里面的钢刀拔了出来。然后，在阵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中，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地扭过身体，望向街口的那片大火。
穿过大火，出了这条巷子，就是大街。顺着大街往西走两百米，就是沅江。沅江边，有一栋昨晚才属于他的两层小楼。小楼里面，他的妻儿，应该睡得正香。
原来，自己的预感并没有错。真的再也回不到山西，回不到故乡了。
下一秒，方先身子一软，如同一个被突然倒空的米袋般瘫往了地面。
摔落在地的那一刻，方先发现，自己想起的居然不是娘子，不是儿子，而是少爷口中经常唱起的那两句古老戏文：
“五花马，大霜刀，谁家旧人葬边关，谁家新人笑；莫念乡，乡已渺，悔叫夫婿觅封侯，天涯路迢迢；男儿百战谁不死？待来年，何人又挎大霜刀……”
陈骖瘫坐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冬夜里的冰寒空气，剧烈起伏的胸膛中就像是塞进了一口又破又旧的大风箱，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会发出一阵“咝咝”的闷响。
长街上的这一战已经结束了，虽然不远处的衙门方向，依然有着震天彻地的厮杀声在一阵紧接着一阵传来，但是，这一战，毕竟已经结束了。
亲手杀死了那个中年人之后，接下来的所有细节，都已经从陈骖的脑海里面彻底消失。
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一直都在挥刀，落下，再挥刀，再落下，再挥刀……这一切，在此时此刻的陈骖心中回想起来，都好像变成了一部黑白默片，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一点声音。
陈骖很累，在经过一场生死立见的搏杀之后，无论是谁，都会很累，但同时，陈骖也很亢奋。这个夜晚，注定还很漫长。
为了完成对陈骖的承诺，性格决绝的严烟在包扎好伤口之后，就不顾阻拦带两个人跑去了衙门口探听动静。假如让他查出了那个叫作穿天猴的男人到底身在何方，那么，片刻前才经历过的杀戮，就注定会再次上演。
陈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天，周围人群里所发出的细碎交谈声、痛苦呻吟声，似乎近在耳旁，却又好像远在天边。外界所有的景象都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唯有天上那一轮皎洁明亮的虚空夜月，和手上那把坚硬冰凉的长刀，让他有了一种突如其来血肉交融的真实感觉。
在生死立见的强烈刺激之下，在血脉偾张的杀戮过程中，当度过了最初那股源自人性本能的恐惧之后，陈骖，已经在这个深夜涅槃重生。
他忘记了书里所学的圣贤之道，打破了良知与道德赋予的重重桎梏，一次一次的杀与被杀中，他甚至都淡漠了作为人的一切准则。
但是，他也发现，自己终于再次找到了那种渴望已久的平静。
在这大战之后的短暂间隙里，心如止水的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想起了一个故事。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从书上看来的故事。
那是一个寂寞而萧瑟的秋天黄昏，有位饥饿、困顿、孤独的旅人，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中赶路。突然，他发现了路边上有着一片片白骨，随后，又传来了老虎的吼叫声。旅人顿时明白了白骨从何而来。于是，他舍命奔逃。当他感觉筋疲力尽，终于支持不住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发现了一口枯井。旅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在下降的过程中，看到井底居然布满了毒蛇。幸好，枯井里有一棵横生在井壁之上的树挂住了他，将他悬在了半空。旅人抓紧树枝，刚想松口气，却又听到了一阵“嚓嚓嚓”的声音，他循声看去，顿时被吓得手足酸软。原来，在树枝的尽头，有一黑一白两只老鼠，正用牙齿不断地啃咬着树枝。随着“嚓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旅人和树枝的生命都已经是危在旦夕。
就在这个时候，旅人发现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有一片树叶，和一滴粘在树叶上晶莹发亮的蜜糖。
那一刹那，旅人忘却了饥饿与恐惧，忘却了头顶的老虎、脚下的毒蛇，以及啃咬着树枝的老鼠，他凑近树枝，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舔起了那滴蜜糖……
曾经有一次闲聊，陈骖和梁老夫子谈起了这个故事。
梁老夫子问他懂不懂其中的意思，陈骖摇了摇头。于是，梁老夫子告诉他，这个故事，就是人生的真相。
旅人，就是活在尘世间的每一个人本身；无边无际的荒野就是各自孤独寂寞的人生旅途；寂寥的秋天黄昏是指人类永远都不能做到心灵完全交流，不能彼此了解透彻的孤独感；白骨，就是在人生旅途中，亲人朋友的离别；老虎，则代表着自己本身的死亡；松树，是名利金钱感情等这些东西，它们让你体验到活着，却永远都不会让你带走；挂住的那根树枝是指“会不会，到底还会不会，这次我还会不会死、会不会输”的那种自欺欺人的心态。过去的生命已经过去，未来的生命，我们却要靠着这种心态来活。老鼠，是白天与黑夜，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蚕食着人的生命；蜜糖，说的则是我们每个人的欲望。
梁老夫子最后说，那一滴蜜糖是虚无的，它的存在抵挡不了死亡与苦难的降临。所以，为这一滴蜜糖的甜蜜而忘却一切，是愚蠢的行为。
当时的陈骖，对于梁老夫子可以从一个小故事中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佩服到五体投地。
可是，今夜的这场血战，却已经彻底改变了陈骖。
关于这个故事，陈骖已经有了另外一番属于自己的解析。
生命是如此的痛苦和漫长，功成名就转眼已是浮云飘散，一生所爱顷刻化为黄土，就连行走在这段旅途的本身，我们都无法保证是否一定能够看到明天的阳光。
既然只能一直向前，而前面将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不可预知、不可控制。
那么，何不索性活在当下，在唯一可以掌控的当下的时间中，心无旁骛地去追求、去品尝那滴蜜糖的甜美，去享受生命在刹那间所散发出的灿烂光芒？
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希望和意义。
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如同醍醐灌顶般让陈骖猛然意识到，其实，他并不完全像是自己一直所想的那样邪恶可怕。
曾几何时，杀掉皮幺儿之后的那种平静心态，让他万分恐惧、百般自责，他用尽一切办法禁锢着自己，生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嗜血残忍的变态杀人狂。
可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大战方休、精疲力尽的陈骖突然明白了。
原来，他一直都只是一个悬在枯井里的人，而困扰着他、纠缠着他的那种平静，正是那一滴蜜糖。只有在那种刀刀见肉的疼痛里，生死立见的刺激下，快意恩仇的爽快时，他才能真正做到忘掉心底所有悲伤苦楚与迷茫，全心全意投入到眼前真实存在的那一刻里面。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在各自的生命旅途上，一切都已注定。
既然如此，陈骖注定会成为拔刀见血的陈骖，也只有老梁，才会成为郁郁寡欢的老梁。
“洪二，你……你没有事吧？”
耳边，好友宁爽文关切的问候，将陈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小姚死了，鲁大福死了，严烟肩背都见了血，其他兄弟也都或多或少地负了伤，唯有陈骖和宁爽文两人，在一场如此惨烈的搏斗之后，居然都是奇迹般地毫发无损。
尤其是宁爽文，陈骖至少还曾经被人推翻在地，额头脸上都扭打出了几处狼狈不堪的乌青，宁爽文却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似乎连汗毛都没有掉落一根。
片刻前，一管杀劈死了那个压在陈骖身上的难民，并且将陈骖从泥地上拉起之后，宁爽文就已经仔细检查过陈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地方。
所以，当宁爽文再次走过来，问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陈骖明白，宁爽文关心的，并不是他身体的伤势。
陈骖颇为感激地看了宁爽文一眼，柔声道：“没事，文伢子，我蛮好。”
“洪二，你……你真的没事？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边上，话也不说。如果你心里真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说出来啊，不要憋在心里。你……你刚刚确实有点……呵呵，洪二，我们一直都晓得严烟是个癫子，我还真没想到，你发起狠来居然比他还癫啊。但是，兄弟，听我一句，别想多了，这一架我们要是输了，这些人杀我们的时候估计还要更狠，他们该杀！”
“文伢子，是你想多了，我真没事。”
“那，是小姚和大福吗？洪二，这就是命，自己选的，这一次是他们，下一次说不定就是我，就是你。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出来混，本来就是各安天命。”
面对着宁爽文关切的追问，陈骖心中一阵温暖，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身边地面，示意好友坐下。
两个人肩靠肩地坐在冰冷的街边，宁爽文颇为狐疑地再三打量了陈骖几眼之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说道：
“洪二，虽然都是一起玩到大，但是，严烟什么时候快活，什么时候烦躁，我大概都能摸个清楚。可有些时候，我真的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今天的事，是烟娘子莽撞了，要是我，我根本就不会告诉你。你本来就是个读书的人，这些事本来就不是你应该做的，你偏生要做；我明明看得出来你怕，你真杀起来了却又比我们任何人都狠；现在我以为你心里多少会有些过不去，结果，你又告诉我你没事。洪二，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下，你这个脑壳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文伢子，没什么，我只是无缘无故就想起了很久之前，老夫子曾经给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老梁？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想起他了？哪个故事？你讲讲。”
就在陈骖下意识想要把心中所想的一切脱口而出，告诉身边这位至交好友的时候，他的心底却突然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
几乎是转瞬之间，陈骖就选择了听从这种声音的召唤，将已经冲到嘴边的话语，硬生生吞回了肚里。
他只是微微摇头，冲着宁爽文淡淡笑了一笑。
宁爽文呆呆看着陈骖，在月光映照之下，陈骖眼中那两颗本就乌黑明亮的眸子，越发显得深邃沉静，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渊。
那一刻，面对着这个从小到大、熟悉无比的好兄弟，宁爽文头一次感到了某种怪异之极的陌生。
正当他准备再次开口，缓解一下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之时，“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刚刚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两人闻声看去，通往衙门口方向的那条小巷子中，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对着两人所处位置狂奔而来。
严烟！
“咚、咚、咚……”
方才平息了片刻的心跳，在陈骖的胸膛里，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强烈的不祥预感中，他扭头看了身边宁爽文一眼，恰好宁爽文也同样扭头看了过来。
那一刻，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紧张。
正当他们不约而同从地上跳起，想要举步迎上去的那一刻，几米开外，严烟已经一边疯狂挥舞着手中那把鲜血淋漓的长刀，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走！走！走！洪二、文伢子，走啊！”
“烟娘子，怎么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陈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搀扶一下已经跑到了身前的严烟。
他的手只伸出了一半！
就在刚刚触及到严烟衣服的那一刻，陈骖却像是被点中了穴道一样，整个人都突然停顿下来。
越过严烟的肩膀，他呆呆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那条小巷，两眼越睁越大。
“走啊！全都走啊！城破了！”
擦身而过时，严烟大喊着，根本没有一点停步的打算，反而抓住陈骖的衣袖，猛地一把将他扯得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不要走那边，不要走，那头也来人了，跟我来，走这边！去排帮！”
在宁爽文声嘶力竭的吼叫中，长街两头，数都数不清的敌人，如同蝗虫般纷纷涌了出来。 天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