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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下头,佝偻着背,连呼吸都已经被克制在了一种刚好足以维持人体需要,却又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程度,用尽可能快速却又不显突兀的步伐,向着码头旁的那座石拱桥一点一点靠拢。
也许是经过了一整夜的厮杀后,早已是蓬头垢面、浑身污渍的兄弟四人看起来与难民并没有太大分别;更也许是这片码头上,确实已经空无一人。
当兄弟四人走出小巷,并且差不多已经走过了大半个街道的时候,陈骖依旧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心底突然就涌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瞬间竖立起来,就在某种近乎野兽般的神秘直觉促使着他越发专注看向了码头深处那片黑暗的同时—
一道尖厉的唢呐声猝然响起。
然后,码头旁的仓库里,堆放在空地的货物后,路旁的大树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接着一个手持各式各样武器的人影,纷纷从各自的藏身之地走了出来。
暴民们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以为陈骖四人前行的目标是码头。
所以,刚现身出来的那一刻,他们并没有马上发动进攻,而是一个个带着幸灾乐祸的残酷笑容,慢悠悠地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想要形成合围,将四人困死在码头前的空地上。
可是,早有预感的陈骖和精明之极的宁爽文两人,却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对手所露出的这一点细小漏洞,他们毫不犹豫地把握住了它。
从两人口中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一个“跑”字之后,兄弟四人不再掩饰,陡然加快脚步,一扭身体,笔直地跑向了码头左边的那座石拱桥。
石拱桥距离陈骖四人所处的街心位置,最多也就是十米的距离,在全速奔跑的情况之下,可谓转瞬即至。
假如事态就此顺顺利利地发展下去,那么,哪怕是已经到了这种四面楚歌的地步,兄弟四人也还是有着一线逃生的机会。他们完全可以赶在暴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形成合围之前,就跑过石桥,砍开竹排,顺流而下,码头上的那些难民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去阻拦他们的。
运气好的话,甚至有可能连刀都不用挥一下。
只可惜,在这个夜晚,他们的运气并不太好。
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他们却偏偏遇上了一个绝不该在这个时候遇上的人。
石拱桥的旁边,有一座叫作“望月楼”的酒馆。
唢呐声起,兄弟几人趁着绝大部分暴民都还没有察觉他们目的之前,拔腿跑往石拱桥时,正好路过了酒馆的门口。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男人也闻声从酒馆内跑了出来。
人在逃生的情况下,往往注意力也最为集中,求生的本能,足以掩盖掉所有其他的欲望,除了逃命本身,没有人还会去注意身边任何无关紧要的细节。
所以,按道理来说,那一刻,陈骖本应该是完全察觉不到那个男人的。
甚至,就算是那个人速度够快,赶了上来,四个对一个,也几乎造不成任何影响,阻挡不了兄弟四人的行动。
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这是一个雪夜,一个有着月光的雪夜。
月光照映积雪所反射出的光芒,已经足够让人在短短几米的距离之下,看清很多东西,包括另外一个人的长相。
于是,当陈骖擦肩而过时,那个冲出酒楼的男子明显呆了一呆,瞬间过后,男子双眼睁得巨大,张嘴狂吼道:
“堵死那个卖肉的!”
这条街上,只有一个卖肉的!
当那道带着北方口音的喊声突然出现之后,陈骖脑子里面就像是凭空炸开了一道霹雳,“啪啦”一声,一直震到了他的心里,让他脑中瞬间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本就是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对于他的过目不忘,一直以来梁老夫子都推崇得无以复加。更何况,这个横空出现的口音并不陌生,大半年以来的无数个深夜里,陈骖常常会满身冷汗地被这个声音从噩梦中惊醒。
曾几何时,这个声音给他道过谢,向他问过好,父母出事那天早上,还曾经找他讨过肉。然而,在那场毁掉了一切的烈火中,在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哀号之下,同样也是这个声音,丧心病狂地大吼着:“杀!杀!杀!”
找了一整天,忙了一整天,陈骖就是为了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再次见到这个声音的主人。
本来,他以为今夜应该是没有希望了。
为了九镇,为了身边的兄弟们,为了他爱的那些人和事物,陈骖顾全大局,勉强压下了心中复仇的怒火。却没想到,偏偏是在这最后关头,在他已经没抱希望之后,在这最为不恰当的时机里,这个声音居然响起在他的耳边。
苍天弄人,竟至于斯。
穿天猴不是专门在这里堵陈骖的,假若不是亲眼见到陈骖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甚至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卖肉的年轻后生。
穿天猴并不是一般人。
他真名叫作刘九思,曾是威名赫赫的“闯王”高迎祥手下三十六营中的一员得力干将,随着闯王征战西北,战战当先,全身上下大小伤痕十多道。在河南,如果不是他奋不顾身用自己后背挡住了暗中射来的一箭,闯王高迎祥只怕还要死得更早。此后,大为感动的高迎祥更是将刘九思收为义子。
那些年间,对待义父,刘九思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二心,他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义父老了,兄弟们一起浴血打拼出来的这片基业将会托付给他。
没想到,后来,却横空出现了一个“闯将”李自成。再后来,天下英雄齐聚荥阳,大会上,李自成脱颖而出,义父对此人更是推崇备至;黑水峪,义父高迎祥惨死,李自成堂而皇之接管一切,成为了新闯王。
两年前的冬月二十七,刘九思不甘屈居人下,暗中联合昔日兄弟们起事反抗,却不承想,事发当天居然被兄弟出卖,那一晚,李自成血洗西安,在三十来个得力心腹的护卫下,刘九思连夜出逃。
但是,他全家上下老老小小,以及西安城内所有与他过从甚密之人,共八十三口,于一夜之间,全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
那天之后,万念俱灰的刘九思为了避开李自成手下追杀,化名穿天猴,混在难民潮中,一路辗转南下,这才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九镇。
大半年前,穷途末路之下,为了始终跟随自己的一班兄弟,也为了一路前行亲眼所见的那些可怜之极的孤儿寡母,为了替大家找条活路,刘九思率领流民发动了第一次暴乱,直接导致了陈骖父母惨死,陈家家破人亡。
而这一次,趁着为父报仇的张广成起事之际,刘九思大难不死侥幸越狱,居然又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再次聚拢起了一伙人,在难民中间隐隐有了要与张广成分庭抗礼之势。
本来,按照张广成的计划,今夜暴民们的攻打重心就是衙门口,只要解决掉守在衙门口那些为数不多的官兵之后,小小的九镇也就算是被完全占领,大功告成。如果一直按照张广成的计划进行下去,九镇本地人剩下的这点力量就算能熬过今晚,两天之内,九镇彻底沦陷也是必然之事。
只可惜,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暴乱的流民一多,彼此之间也就同样出了问题。
到了临出发之前,在战场上厮杀了半生的穿天猴,已经看出了流民起义大势已成,这也再次唤起了他想要借着这股力量东山再起的野心。
于是,他突然带着跟随自己的三四十个人走了,说是要替难民们守着粮食,保住沅江边的码头,万一出了什么事,也算是有个退路,实则是趁着张广成无暇顾及之际,抢占了码头上的所有物资。
也正因为此,张广成为了保存实力以防万一,不得不派方先带着自己最为亲近的一批乡亲脱离大部队,来打相对容易的长街,这才遇到了陈骖、严烟和宁爽文这帮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导致了全军覆没的下场。
当张广成所部精锐尽出,付出惨重代价终于打下了九镇衙门之后,穿天猴知道,双方也到了翻脸的时刻。所以,他和他的人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在码头设下了埋伏。
张广成自恃勇武,逢战必定亲自上阵。
穿天猴独自躲在望月楼里,就是希望双方开打的时候,只要自己的手下能够抵抗一阵子,形成混战,那么他就可以伪装成张广成的人,从后面混到张广成身边,给予致命一击。
如果能够成功伏击张广成,并接收群龙无首的余下流民的话,当然更好;就算实在不敌,自己的手下连一个照面都扛不住,那么,穿天猴自己也可以马上沿着水渠去江边,上船走人,留待日后计较。
这是一个阴险、毒辣、聪明,几乎已经算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绝佳计划。
可是,命运之神却从来不会遵从人类的意志行事。
在穿天猴的苦苦等待中,出现在码头上的,却并不是张广成,而是同样有着血海深仇的陈骖。
三步、两步、一步……就在这里!
当桥面上宽大青石板所独有的硌人触感从脚板底下清晰传来的那一刻,正好跑到了桥心的陈骖突然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路。
身后毫不知情的三人也跟着纷纷停了下来,一头雾水地望向陈骖。赶在众人开口之前,陈骖急促说道:“这里好守不好攻,我挡一下,你们砍排!快去!”
严烟双眼一睁,正要开口争辩,身旁宁爽文已经扯住了他:
“听洪二的,我们快点,这座桥窄,人多挤不开,你留着也没用!老高,你在后面等下,洪二退的时候,你接他一把。”
一边说,宁爽文一边掏出匕首,飞快割开了绑在自己和高壮手腕上的布条,将管杀递到高壮手里,这才转身拉着严烟奔往桥下。
“咚、咚、咚……”
已经在风吹雨淋中变成了乌黑色的青石板,在身后兄弟六只脚掌的飞快踩踏之下,发出了一连串急促而沉闷的声响。
这一夜以来,他们兄弟拼死搏杀,生死与共。
陈骖真的很想和他们一起走,哪怕是为了不要辜负这份比天还高的深情厚谊。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今夜不要遇到那个人。
可惜,没得选择了。
宁爽文说得对,这座桥好守,它实在是太窄了,无论有多少人冲上来,直接面对的敌人也就是两三个,只要熬到竹排下了水,陈骖不是没有跑掉的机会。
但是,陈骖却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守桥。
此时此刻,那个男人已经独自一人跑到了桥头,而那些暴民却依旧还在十几米开外赶来的路上,这是他唯一的复仇机会。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吧。
让我们来生再见!
陈骖用无比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克制住想要回头再看自己兄弟一眼的念头,一抬手中天王斩鬼刀,望向了几米之外,那道越来越近的黑影,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穿天猴!”
当这包含着无穷无尽怨毒与仇恨的呼喊响起在夜空的一刻,男子居然并没有如同陈骖所想那样,莽撞地立马上前厮杀,反而在几米开外的桥头位置,缓缓停下了脚步,瘦削的脸上,那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眸中冒出了阴森至极的光芒,盯着陈骖冷冷一笑,说道:“嘿嘿,就是你爷爷我!”
话音未落,陈骖高举大刀,扑了过去……
一把锈迹斑斑、已经砍卷了刃口的马刀从上而下,迎头劈来。
这一刀,陈骖不可能扛住,他只得举刀挡开,可还没等他来得及收刀,另外一根短矛已经如同毒蛇般突然出现,狠狠扎进了他的肋下。
那一刻,陈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身体里面传来的那种骨头与铁器摩擦时所发出的令人牙根发痒的怪异声响。但是,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无论是谁,在这样激烈的贴身肉搏里面,在这稍一犹豫就会立马惨死当场的危险之下,都不会再去在意疼痛。
几乎是与穿天猴刚一接触的瞬间,穿天猴飞快躲掉了陈骖的第一刀之后,他就已经转身退到了桥下空地,而紧追不舍的陈骖则立马陷入到了纷纷赶至的难民围攻当中。
这一辈子活到现在,陈骖并没有打过几次架,今天之前,他更是从来不曾参与过大规模的械斗。
可是,就算是不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与体验,当身陷重围之后的那一刻,陈骖也已经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死定了。
人不是神仙,志怪传奇小说里面那些飞檐走壁的武林大侠,更是只会在故事当中出现。而现实却是,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人可以在这样人数悬殊的情况之下活下来。
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陈骖也就彻底放弃了防守。
他只是尽量地让自己多坚持一下,让自己更靠近那个男人一点。
但凡让他抓到一丝机会,他就会用那种早就烂熟于心的杀猪宰牛手法,干脆利落地一刀要了那个男人的命。
这就够了!
可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干瘦男子却显然要比陈骖所想象的更加狡猾、老练得多,他始终隐藏在人群当中,既不躲太远,也不贴太近,总是保持着非常恰当的距离。然后,在陈骖稍一表现出慌乱的情况时,就立马探出手中那柄钢铁短矛,对着陈骖的身体狠狠捅上一下。
陈骖记不清自己究竟被砍了几刀,但是他却清楚记得,短短这几秒间,穿天猴已经捅了自己三次。
一次在肩膀,一次在腹部,而第三次,正是现在肋下的这一矛。
钢矛入体的那一瞬间,陈骖清晰地看见了触手可及之处,穿天猴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残酷笑容。
一如那个永生难忘的清晨,穿天猴从自家肉铺前含恨离去时,看着父亲的冷笑。
无尽的愤怒和屈辱中,陈骖头顶,又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狠狠劈了下来。
但是,这一次,陈骖却不准备再管它了。
他的左手闪电伸出,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住了自己肋下那把还没来得及抽回的短矛,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举刀朝着眼前那张笑脸猛劈过去。
极短的距离之下,陈骖赫然看见,对面那双原本像猫玩老鼠一样满是戏谑表情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无法克制的恐惧。
“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彻了整个码头。
穿天猴并没有死在陈骖的全力一刀之下,电光石火之间,久经战阵的他瞬间松手放开了短矛,急速后退的同时,脖子也尽力后仰,想要避开面门要害。
但是锋锐之极的天王斩鬼刀,却依旧在他的整张脸颊上,从额头到下巴,斜斜劈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当刀锋砍进仇人身体的一刹那,陈骖以为自己也会同时死去,无论如何,他都绝不可能再躲开头顶那一刀了。
但是这一切同样没有发生。
就在穿天猴的惨叫响起同时,陈骖听见自己头顶上也传来了“当啷”一声脆响,一把管杀横空而至,重重荡开了致命一刀。
下一秒钟,陈骖眼角余光所及之处,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往后溃退,三条黑影如同虎入羊群般杀到了自己跟前。
耳边,响起了高壮熟悉的大喊:“走,你们带着洪二先走!”
几乎是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再次举刀劈翻了距离最近的一个难民之后,浑身上下已经如同血人一般的陈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倒在了身后某人温暖的怀中。
不能让他们过去!
绝对不能让他们过去!
高壮独自站在拱桥最高点,壮硕的身躯如同门板一般死死挡住了狭窄的桥心,脑海里面,已经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他机械地挥舞着自己酸痛无比的手臂,那柄其实也不算太重的管杀,此时此刻拿在手上却仿佛像是搬着一座山,如果不是用布条简单捆绑住的话,别说砍人,现在只怕已经是连抬都别想抬起来了。
“咔嚓”,当一柄锄头从侧面落下,狠狠砸在了高壮刚刚挥起的手臂上时,高壮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他一脚蹬开了那个举着锄头、差不多连头发都已经白了的老头子,想要抬起手臂看看,但却发现,这条手臂无论如何都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一直以来,高壮都很怕痛。
他是一个闯江湖的人,每次中哥交代办事,风里雨里,刀光剑影,他都会尽心尽力地完成,永远都装成一副勇猛豪气的样子冲在前面。
但是其实,他很怕痛。他只是不敢让别人知道而已。
偶尔,徐家嫂子性起了,咬他咬得重了点,他都会生气;每到那个时候,徐家嫂子总是会把他的脑袋搂在怀里,用那两个又软和又滑嫩的奶子捂着他的脸,拍着他的后脑,说他是个孩子。
要是没有这些狗杂种该多好啊!
想到这里,高壮突然就有些想笑。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第一次去给徐寡妇家送酒,无意看到徐寡妇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内衣之后的那天晚上,他就靠着这条断掉的手臂,上上下下地让自己好好爽了一把。
后来,又是这条手臂,狠狠一把扯下了徐寡妇身上的衣裳,摸过了徐寡妇雪白的奶子。
再后来,还是这条手臂,拿刀帮中哥办过事,拿钱替徐寡妇买过新衣服,拿棍砸过高老七的酒缸。
这条手臂替自己办过多少事啊。
可现在,它怎么就软塌塌地像是一条肉虫,只晓得荡啊荡,一点都不听话呢?
要是徐寡妇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会不会心疼得直掉眼泪?
会的,她肯定会!
高壮终于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来啊,狗杂种,只管来!”
狭窄的桥面上,高壮浑然不顾断掉的手臂,依旧如同疯癫一般大笑着挥舞手中管杀。他陡然表现出的极端悍勇,显然完全出乎了难民们的预料,当亲眼看见一个躲避不及的家伙被高壮一刀劈开了半边脑袋之后,其他人终于情不自禁地开始纷纷后退。
管杀一头撑地,高壮气喘如牛地斜靠在管杀上,脸上始终带着奇怪的微笑,他看着身边那些仍然包围着自己,跃跃欲试的恶鬼,刚想要挺直腰板,脚下却一个踉跄,赶紧将手中管杀往桥面上杵得更牢了一些。
没有退路了,再也没有退路了。
流了那么多的血,挥了那么多次刀,杀了那么多的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到了这座石桥上,到了这栋吊脚楼下。
那扇可以逃命的竹排,那条流传千古的沅江,就在身旁不到十米,抬眼可见的地方。
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在脚下,那扇竹排刚刚砍开下水,而昏迷不醒的洪二还没有被搬上去。
只要高壮敢转身撤退,那帮杂种就肯定会像一群疯狗一样地追上来,将他们兄弟四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到时候,爽文、严烟和洪二,谁都跑不掉。
但是,还有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鹅毛一般的大雪再次铺天盖地地飘了下来,被江面上吹来的刺骨朔风吹成了颗颗冰碴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高壮抓着管杀的手臂上青筋虬结如盘蛇,他宽厚敦实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挺直,终于再次如同门板一般稳稳挡在了石桥的正中央。
高壮微微眯上双眼,在漫天大雪中举头看了看九镇的方向。
可是,除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苍茫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低头看向了脚下的江水,水面上,洪二躺在竹排中,宁爽文站在排头撑篙,严烟正在后面推。
“呸”的一声,高壮吐出了嘴里一口带血的浓痰,大声笑着对桥下喊道:
“弟兄,走!莫要忘记帮我给徐家婆娘带句话啊,老子下辈子娶她。哈哈哈哈哈哈哈,狗杂种,来……”
声犹未绝,高壮已经如同一头蛮牛般腾空而起,扎进了身前黑压压的人群当中,大嘴一张,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当温热腥臭的鲜血充斥在高壮口腔的同一时刻,无数难民如同蚂蚁般一拥而上,将他彻底淹没在黑夜深处。
“老高!”
“高壮!”
江面上,两道凄厉的呼唤声如同涟漪般回荡在九镇夜空,连绵远去,亘古不散…… 天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