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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夜之间,世道就彻底改变了。
曾几何时,这片天下是有王法的,杀人必须偿命,造反就要砍头。
但是现在,一切都乱了,乱得一塌糊涂,再也没有任何规矩可言。
谁都不会想到,九镇那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大暴乱,居然会以那样一种连戏文里面都不敢演的诡谲结局收了场。
九镇事变的第三天凌晨,也就是陈骖、宁爽文和严烟三人逃出生天之后的几个小时,州府官兵终于抵达九镇,平息了那场叛乱。
领兵者,居然正是九镇人口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大恶霸,排帮当代掌舵龙头,宁爽文的堂哥宁中。
只不过,这时的宁中,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凶名远播的黑道豪强,而且他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王朝正儿八经、堂而皇之的千户大人。
宁中带着部队从九镇码头登陆的时候,穿天猴那帮暴徒本来已经陷入到了张广成团伙的围攻当中,宁中的出现,让狡诈无比的穿天猴再次趁机逃之夭夭,至今依旧杳无音信。
而接下来,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了。宁中夺回了向来属于排帮掌控的码头,然而他却没能全面绞杀掉张广成团伙。
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之后,本是一盘散沙的难民们气候已成,在风云际会的八百里洞庭湖畔,已经变成了一股不容任何人小觑的势力;而另一边,满人铁骑肆虐北方,兵锋南指只是早晚之间的事。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突遭浩劫的九镇已经元气大伤,再也经受不住下一次内乱了。
于是,为了大局的稳定,在常德府里某位比宁中更加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强行干预之下,一手发动这次暴乱,并且还亲自斩杀了朝廷命官的匪首张广成,居然没有受到半点惩罚,他和那些大人达成了一个协议—以兵役代刑罚。
所有参与闹事的流民,一部分被抽调到常德府成了大明官兵;另一部分则跟随张广成一起,改编为名正言顺的地方团练,留守在了城防空虚的九镇。
就这样,在陈骖这样的小人物永远都接触不到的层面上,在那些高居庙堂、以国事为重的大人一手操弄之下,事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画下了句号。
没有人知道幕后的真相,没有人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一场暴乱的起因,也是九镇那位惨死的官老爷没有做到的事—抽丁入伍,却在一场血流成河的悲剧之后,变成了荒唐的现实。
也许这就是乱世,乱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异象丛生,好坏不明,黑白难分。
只不过,在这样的乱世里,当庙堂之上的利益被重新分配妥当,当官人们志得意满、满载而归的时候,庙堂之下,却总有些人,会将那些贱如蝼蚁的草民所流过的血、淌过的泪牢牢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忘不掉,抹不去,始终都像是一团烈焰般熊熊燃烧着,无法熄灭。
直到某日,烧天燎原!
常德府,笔架城。
陈骖一身白服,独自坐在沅江边上的一栋酒楼里面,心底无缘无故就突然涌现出了这样一句话: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转眼之间,老高已经死去快两个月了。
按照九镇风俗,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一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三年魂尽,四十九天魄散,到了那个时候,死者才会过了奈河桥,喝下孟婆汤,断掉前世种种,堕入轮回。
所以,亲朋好友们为了提醒死者,每到了三周年和四十九天的时候,都要烧纸戴孝,是为“三祭”和“守七”。
今天,就是替老高“守七”的最后一天。
老高死之后的第八天中午,陈骖才从昏迷当中醒来。当他从宁爽文的口中得知高壮临死前所发生的一切后,他没有痛心疾首,没有哭天抢地,他甚至都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只不过,在接下来的四十天中,他就像孝子孝孙侍奉先人一样穿上了白服,片刻都不曾脱下。这是他欠老高的。
那一场血流成河的流民暴乱当中,九镇死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人家甚至是满门皆灭,一个不剩。
但是高壮本来可以不死!
此时此刻,坐在这栋酒楼的靠窗位置上,看着窗外城市万家灯火的人,本来更应该是高壮,而不是他陈骖。然而,一心赴死的陈骖,偏偏在这华灯初上时分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而那个敦实宽厚的年轻人,却早已尸骨无存,魂飞渺渺。
陈骖一声长叹,端起桌上酒杯,仰头饮尽,廉价而粗劣的“朝天吼”充斥在他的口腔里面,一如既往又苦又辣,猛烈的酒劲几乎瞬间就冲上了他的头顶,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在满堂看热闹的酒客嬉笑声中,他咳到撕心裂肺、两眼通红。
陈骖很少喝酒,今天也并不是一个喝酒的好时候,但他还是来到了这座酒楼,叫了一壶朝天吼。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在见这个人之前,他的确需要小酌一杯,好让自己过于杂乱的思绪平缓一下。
从小到大,无论是父亲陈永华也好,还是恩师老梁也罢,他们都曾经无数次耳提面命过陈骖,要离那个人远一点,永远都不要和那个人来往,更不要去学那个人。
所以,一直以来,对于那个人,陈骖的心里都抱着天然的抗拒和抵触。哪怕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做任何坏事,也仍然固执而坚定地认为,这个人是个坏人。可谁都没想到,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坏人,拯救了九镇。
而且,这两个月以来,如果不是这个坏人的仗义援手,他和严烟兄弟俩别说养伤,很可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养伤的日子里,陈骖想了很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犹豫,始终都在刻意回避着和这个人直接接触。他不是不领情,他只是很清楚,这个人的背景实在是太深太复杂,就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黑洞,一旦靠得太近了,只怕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彻底陷进这个黑洞,再也无法出来。
可是,经过三番五次的仔细权衡之后,陈骖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他托了宁爽文的关系,主动要求与这个人见上一面。
因为,人要讲良心。
抛开各自家人的血海深仇不谈,单说那一晚,高壮的义薄云天、舍生取义,就毫无疑问已经像是一座大山般压在了陈骖兄弟几人的心头。
高壮绝不能被人说杀了就杀了!他不是条没人在乎的野狗,而是活生生的人,是和陈骖、宁爽文、严烟共过生死,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兄弟。
为了公平,为了道义,为了心里的愧疚和悲伤,陈骖在为老高守七,他也应该替老高守七。可是这一切对于陈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他当然要替高壮复仇!那个导致了所有这一系列悲剧的始作俑者—张广成,必须付出应付的代价。
鲜血凝成的仇恨,注定只有用鲜血才能偿还。
然而,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人多势众的张广成已经站稳了脚跟,再也不是凭着他们兄弟三人的力量就能够去抗衡的了。
偌大的洞庭湖畔,如果陈骖兄弟想要复仇,想要杀死张广成,那么唯一有理由帮助他们,也有实力能够帮到他们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洪二,我哥来了!”
宁爽文熟悉的说话声打断了陈骖的沉思,他抬头看去,几米开外的楼梯上,几道彪悍健硕的身影正对着他迎面而来。
是成是败,皆在今朝。
在突然涌起的紧张与慌乱中继续呆坐了一秒之后,陈骖猛然起身,含胸勾背,用一种对待长辈的恭敬礼节朝着前方微一鞠躬,口中飞快喊道:
“中哥!”
宁中,由两个极为常见极为普通的汉字所构成的一个名字。
几乎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曾出现过另外一位叫作宁中、陈中、王中或者张中的人。但是,近十年以来,对于九镇而言,这两个字,却早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姓名那么简单了。
甚至,它所蕴含的深意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叫这个名字的人本身。
更多的时候,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是故事,一系列亦真亦假,有好有坏,或神奇或夸张,但却每时每日都会在九镇人的饭桌旁闲聊中出现的故事。
这本来就是一个由故事构成的世界。掌握了故事,就掌握了一切。
所以,在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故事传播之下,宁中不再只是宁中,更是权威、力量、规则、秩序的代表,也没有人敢去触碰,没有人敢去动摇。
而替这一切奠定了基础的,也是流传最广、影响最深、最真实的一个故事,就是宁中的崛起。
沅江水路宽广,流速平缓,自古以来就是洞庭湖范围之内的一条重要航运纽带。但是,再宽广的航道,也有狭窄的流域;再平缓的水流,也有湍急的险地。于是,也就有了纤夫。
曾经,在九镇的码头边上,一栋四面漏风的破败木板屋里,住着一个姓宁的纤夫。
在九镇人的印象当中,这个男人活过的那短短几十年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九镇之外的地方,甚至都很有可能不曾离开过沅江的岸边。他只是终日打着赤膊,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麻木而安静地低头拉纤,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沅江养育了这个男人,却也像是一只樊笼般永远地囚禁了这个男人,他就如同一只蝼蚁,默默地活过,又默默地死去。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所以,事过多年之后,九镇上,甚至已经没人能记得住这位老实巴交的纤夫真名叫作什么。人们记住的,只有这个男人肩膀上那两坨在长年累月的负重劳作下,所磨出来的如同石头一般硕大而丑陋的老茧,以及他那位对于码头上讨生活的苦命人而言,难得有着几分姿色的秀气老婆。
故事的起源很简单,无非就是欲望而已。
每个人都有欲望,哪怕是卑贱如同这对纤夫夫妇。
纤夫的欲望是让儿子过上比自己更好的生活,所以他含辛茹苦地将儿子送到了书馆读书;而纤夫老婆的欲望,则是替家里分担一点压力,于是,也就做起了帮镇上人家洗衣的辛苦活。
事发那一年,纤夫的儿子是十六岁。
纤夫老婆在去一户人家收脏衣服的时候,被那家的男人调戏了,女人拼死挣扎,大声呼救,这才在邻居的帮助之下得以脱身离开。
谁知道,当天晚上,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得知消息之后,居然不仅没有管教自家男人,反而醋劲大发,兴师动众地带着自己亲戚找上了纤夫家门。
在那场冲突中,势单力薄、无财无势的纤夫两口子,连带着就住在自家隔壁、同样穷得叮当响的纤夫弟弟一家人,都遭受到了对方的百般羞辱。纤夫老婆的上衣被人脱了个一干二净,甚至就连纤夫弟弟家里,那位还在牙牙学语的小辈文伢子据说都被那个泼妇狠狠一脚踢出了鼻血。
完事之后,在街坊邻居的观望指点、嬉笑调侃之下,那个泼妇带着自家亲戚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去。
故事发展到这里,可以有很多的结局。
被羞辱的女人可以刚烈地含恨自尽,留下孤苦伶仃的丈夫儿子,继续在绝望的生活中相依为命;或者是那个卑微一生的纤夫,终于冲冠一怒,将命运给予自己的所有不公都在那一刻爆发出来,手刃仇人,用鲜血挽回尊严。
这样的故事才会好看,才更加传奇。但这只是故事而已,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是,当它想要压垮一个人的时候,它就一定能够压得那个人浑身上下,连一根骨头都直不起来。
羞辱只是一时脸面的难堪,忍一忍就过了;而活着,才是更加重要的事。
所以,为了儿子也好,为了这个家也罢,纤夫两口子没有自尽,也不曾杀人。
他们只是穿起脱掉的衣服,揩干脸上的浓痰,然后默默地承受下来,就如他们在艰难的人生历程中,曾经无数次承受过的一样。
没有人认为会出事。
闹事的那家人除了言语上的百般羞辱和少许打骂之外,也的确没有给纤夫夫妇造成其他身体上的更多伤害。所以,大家都大意了。
直到第二天,纤夫十六岁的儿子找上了那户人家的家门。
直到多年以后,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也就是那个泼妇在回忆起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时,都还忍不住筛糠一般地浑身发抖。
她永远都会记得,当时,自己一家人正在吃饭,而这个半大的少年突然走了进来,就像是一头被逼上了绝路的恶狼般,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自家男人,然后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了匕首。
男人转身就跑,少年却并不追,他只是继续缓慢地走到了桌子旁,看着已经被吓到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的女人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我看你是个女的,我不找你。但是你告诉他一声,他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先人的坟也在这里,我不怕他跑。我饿了就低头吃饭,渴了就抬头喝水,我无论如何都会保住自己这条命,除此之外,这辈子我什么都不干了,一年到头春夏秋冬,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只要想起这件事了,我就会来找他!他跑,我看他能跑到哪里去!”
这个孩子转身走了之后,女人立马就去报了官,她信誓旦旦地说这孩子要杀人,但是没有人信。
没有人信一个半大的孩子,会有那样的恒心、那样的狠劲去做这么一件事;甚至,官老爷还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取笑了这个女人,他连这个孩子说过那样一段话都压根不信。
然而,这个孩子不但这么说了,也这么去做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很多九镇人都曾经亲眼在很多个不同的场合下,见到过这个孩子慢悠悠地出现,慢悠悠地拔刀,然后那家男主人拔腿逃跑,他却又从来不追不赶的场景。
一开始,人们觉得恐惧;后来,人们觉得好笑;再后来,有几次孩子出现,男人跑,而旁边有些泼皮闲汉起哄让孩子追,他却坚决不追之后,闲言碎语就出来了。
人们开始一致认为,这个孩子只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他骨子里和那个没用的纤夫父亲一样,胆小懦弱,人见人欺。他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拔刀找人,那也只是因为刚好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眼看父母受辱之后,一时间面子挂不住,才做做样子而已。
这样的看法越来越风行,到最后,全九镇人都相信了。
终于在事发三四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不知道是那个被追杀的男人实在是不堪其扰了,还是受到了流言影响,也像其他人一样觉得这个孩子并不敢真正下手。
总之,就在九镇码头旁边那座最大的望月楼里,男人赴某位朋友的生日宴时,孩子再次出现在了他吃饭的桌前。
立马,旁边就有喝多了酒的人开始起哄。
心好一点的真朋友呢,就大声呵斥那个孩子,试图让他放下刀不要调皮;而心坏的假朋友呢,则看热闹不怕事大,要不就是叫嚷着让男人动手教训一下这个小东西,要不就是言语刺激那个孩子,调侃他没种。
男人制止了真朋友的呵斥,也并没有上假朋友的当。
当然,这一次,他也不像之前那样放下饭碗就跑,而是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掺杂了害怕、无奈、讨好的复杂表情,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男子举步迎向了还是同样极度缓慢悠闲如同散步一样朝自己走来的少年,嘴里大声说道:
“中伢儿,中伢儿,你莫怪叔叔,上次那个事,叔叔也是喝多了酒,确实是我……”
那一天,男人的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就在望月楼一楼大厅的满堂食客注视之下,当两人终于贴身靠近的一瞬间,那个始终很缓慢的少年,毫不犹豫、快如闪电地一匕首就攮进了男人的肚子。
然后,满堂鸦雀无声当中,孩子不轻不重,却又异常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再也不要惹我!”
那天之后,孩子那位规矩极严的老师,狂怒之下,再也不肯收留这个无法无天的顽劣学生,无论纤夫两口子怎么恳求都没有用。
再后来,无所事事的孩子也开始混迹于码头,起初一段日子,他跟随父亲一起做起了纤夫。但是很快,胸怀大志的他就不愿再做这个辛酸艰苦,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工作了。
他找到了改变命运的途径。
排帮!
接下来无数个腥风血雨的岁月里,武昌血拼八香会,南京刺杀蔡云龙,十天之内扫尽君山十八寇,与恩施土家老司不打不相识,三条人命之后再来三大碗结为兄弟……随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轰动江湖的故事发生,日益长大的孩子也如同流星般崛起于江湖。
二十年间转眼即过,现如今,这个倔强而执着的孩子踏着无数条人命一步一个血印,终于走到这条水路至高无上的位置,成为排帮近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掌舵龙头。
在他的领导之下,排帮的势力不单牢牢控制住了沅水流域,甚至就连整个八百里洞庭,乃至更远处的长江流域,都开始流传起了这个孩子的名字:
宁中!
身为土生土长的九镇人,对于宁中的诸多传奇,陈骖当然也是耳熟能详了。
而且,今天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宁中。
曾几何时,当陈骖还很小的时候,他去宁家找好友宁爽文玩,宁中还曾经抱过他,亲过他,给他在捏糖人的摊子上买过孙悟空。
但是,随着一步步长大,宁中在黑道上越走越远,凶名越来越甚,两人之间也就渐行渐远,慢慢断绝了往来。
这些年来,宁中在江湖中纵横捭阖,叱咤风云,变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畏之如虎的一方霸主。可说实在话,陈骖抗拒宁中、躲避宁中,或许还有些敌视宁中,但他从来没有讨厌过、害怕过这个人。
在陈骖的内心深处,抛掉那些人云亦云的传奇故事,宁中留给他的印象,依稀还是停留在当年那个眼神明亮,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最喜欢一边用胡子扎他,一边喊他“小洪二”的开朗年轻人。
所以,多年之后再次相见的这一刻,陈骖做梦都没有想到,宁中的变化居然如此之大。 天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