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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瓜巷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
在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相夫教子的妇道人家眼中,丝瓜巷就算不是地狱,那也绝对是世界上最肮脏龌龊的场所,平日就连路过这里,她们都会忍不住要朝着巷子里面狠狠啐上一口吐沫。
可是,对于生活在常德城中的几乎所有男人而言,丝瓜巷却是天堂,是天下一等一豪奢的地方。
在这里,无论是关外烧刀子、塞北闷倒驴、江南女儿红、西域葡萄酒,还是牌九、骰子、花子、跑胡子,又或是扬州的瘦马、米脂的婆姨、苗家的山女,甚至是罗刹国金发碧眼大屁股的白奴,乃至于近些年间才兴起,却越来越风靡的烟草烟土……但凡是男人想要的一切,只要有钱,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不过,丝瓜巷里虽然有着无数的好东西,但最有名的,还是丝瓜。
丝瓜不是一道菜,而是一个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十三年前,他突然来到常德,在城内一条最破败不堪的无名巷口买下了一块地,花大价钱在这块地上建起了一座叫作八香馆的大院子。
十三年后,八香馆已经成为了整个八百里洞庭范围之内最气派最有名的青楼,而那条无名小巷,则变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小秦淮”丝瓜巷。
这一切改变,都是由丝瓜一手造成。
丝瓜之所以能在短短十余年间,创下这片庞大家业的原因很简单。他是八香会的三当家,常德分舵的舵主。
自古以来,人的职业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娼八盗九儒十丐。
除此之外,还有着“车行船行店铺行脚行衙役行,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瓦匠石匠”这些所谓的五行八作。
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在从事着以上这些行当,得意落魄,光彩卑微,各有命数,却基本都算得上是正行。
不过,道家有一个说法,世间万物皆有阴阳。
有白天,也就有黑夜;有严寒,也就有酷暑;花开,就会花落;太阳从东边升起,就一定在西边落下。
自然如此,人类也是一样。
有人生,就有人死;有人善,也就有人恶;有人老实巴交面朝黄土背朝天吃饭,也就有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昧了良心赚黑钱。
所以,有人做正行,也就一定有人捞偏门。
八香会捞的就是偏门,而且还是“蜂麻燕雀,金皮采挂平团调流”这四大八小江湖十二门当中,最阴毒最灭绝人性的“采”门。
江湖人,吃的就是江湖饭。
在江湖饭里面,风险最高却也最赚钱的有三种。
一是贩私盐。但凡是个人,上到天子下到蚁民,都要吃盐,所以,只要打通了盐路,当然也就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二是镔铁马匹买卖。这两样都是国之重器,二者兼得,蕞尔小国也可以问鼎天下,历朝历代,官府管控都是极度严格。然而,物以稀为贵,管控越严,需求就越大,喊价就越高。所以,甘陕燕赵向来也都是出江湖大豪的地方。
而第三种,就是采门。
所谓“采”门,江湖行话又叫作采生。
什么是采生呢?
天寒地冻的白山黑水之间,关外某位大豪所拥有的一片老林子里面,需要精壮耐劳的壮汉挖参;或是苏杭某位盐商的芙蓉帐里,需要臀大乳肥的女人暖床;或是京城某位贵妇听信巫医,需要鲜血敷面,用以养颜;或是吏部某位侍郎霸占的山头里发现了铜铁,需要劳力开山炸林;或是边关某位都督,为了扩充私家军队,需要大量的壮丁;或是京城某位掌权太监有着某种特殊癖好,觉得男根泡酒,可以让他重振雄风;甚至是岭南某个农户,一生无子,想要找个男童延续香火……
还有人!无数高居庙堂脑满肠肥黑了良心的人!他们需要奴仆,需要差役,甚至需要用人来入药治病、泄欲宣淫、祭祀陪葬、当牛做马。
这一切需求的源头,都是人!
人就是生胚,贩卖就是采摘。
这就是采生!采摘生胚之门。
二十二年前,从八香会的第一代龙头文湘北在武昌城内起家开始,做的就是采生行当。大江南北,基本上所有的女人小孩生意,都免不了要搭上八香会的关系。
生意做得大了,货物运输自然也就成为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从四川拐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如果是一路走到扬州当瘦马,千里迢迢,山穷水恶,就算不死,那个小姑娘也要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生死堪忧。
所以,更快捷更便利的水路也就成了八香会必然的选择。
而八香会所处的这条长江水路上,谁才是头号霸主?
排帮!
要想借道长江,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了,排帮的码头也不得不拜,八香会,当然更不能例外。
但是,排帮掌控了水道,本来也就日进斗金,不愁吃喝,加上江湖男儿也自有一份傲气,瞧不上八香会的龌龊生意。于是,这些年来,除了会按船数人头收上一份“水饷”之外,也就不愿意搭上八香会的“货物”,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既然如此,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按时按量送上重金获得了排帮默许之后,八香会也就慢慢发展出了自己固有的一支船队,当然比不上排帮笑傲洞庭的庞大规模,但应付自己帮会内的货物走私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跑江湖捞偏门,就有着捞偏门的规矩。
本来这条道上,谁也不是什么身家清白的好人,大家手里或多或少都沾着血流着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要面子给到、钱给足,那就行了。
于是,慢慢地,八香会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就发展成了这片水域上的第二大帮派。
一直以来,八香会也算是守规矩,除了自家生意之外,对于排帮的固有地盘和生意是绝不触碰,大家虽然心底都不怎么看得起对方,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小龃龉,可大体上也算是按序落座各守本分,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几个月前,一切都变了。
大明皇帝吊死在北京城内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之后,满人入关,天下大乱。数月之前,常德知府远赴南京,名为述职,实际讨官,丢下了偌大的一个烂摊子再也没有人管。
于是,常德府内一个极有势力却又多年隐忍的人物趁势崛起,接管一切。九镇事变之前,洞庭湖范围内的各大势力,包括排帮龙头宁中都正是应此人的邀约,来到常德城内商讨大事。
大人物召开了一次会议,在会议上,实力最大、人数最多的排帮得到了最大好处。在那位大人物的全力支持与重用下,宁中摇身一变,当上了堂而皇之的千户将军,并且全盘接管了兵力极为空虚的常德城防,一跃成了当今这片洞庭湖上炙手可热的、仅次于那位大人物的第二号人物。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顾忌到八香会源自武昌,而那位大人物并不太愿意武昌势力过多渗入常德府中。
所以,对于八香会在常德府的这个分舵,除了让它的采生行当可以半公开,官方不再过分为难之外,却并没有给予太多好处。
于是,身为舵主的丝瓜不干了。
据说就在那个大会上,丝瓜借着敬酒的机会,当着众多江湖大豪的面公开给宁中说:“你们排帮当了官,成了场面人,那么道上的生意就分给兄弟们吃点。”
面对着这样近乎挑衅的说法,向来辣手无情的宁中当时居然是一反常态,不置可否,并没有当场拒绝。
接下来的日子里,八香会在水路上的生意突然就开始了蓬勃发展。
他们大肆购买船只,收编水手,并且经营也不再只限于八香会本来的业务范畴。近些日子以来,据说连四川盐帮、滇边马帮这些排帮固有的生意伙伴的业务,都已经开始被八香会插手。
甚至,在八香会一手控制的武昌、九江等地方,还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了排帮船只被扣、帮众被打、货物被抢的恶性事件。
可奇怪的是,黑道霸主宁中却好像真的从良了。
从头到尾,看着自己的势力被削弱、兄弟被欺负,他却始终都不曾公开说过只言片语,就好像,他真的已经擦干净了裤裆里面的屎尿,成为了一个身家清白的大明将军。
鉴于这种情况,主管水路的八香会常德分舵行事也开始越来越嚣张,从最初小心翼翼地试探,到中期的步步蚕食,一路演变到了后来几乎是半公开地抢班夺权。
半个月前,事态发展到了最高峰。
丝瓜公然在沅江水道最重要的转运码头—九镇,也就是排帮的大本营里,开了一家镖局,保的就是从沅江过洞庭到武昌的这条水路。
而且,更让人遐想联翩的是镖局大门上挂的那面意味深长的金漆招牌:震沅!
一时之间,江湖上流言四起。
长江沿途的各大帮派,聪明一点的,在局势未明之下,都三缄其口,虽不表态,却也绝不支持任何一方;而有些过于愚蠢贪婪的,或是与排帮有过宿怨的,一见这个情况,更是难免开始蠢蠢欲动,明里暗里与八香会勾搭起来。
雄霸洞庭近百年的排帮,终于在这个乱世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
丝瓜巷对面,有片污水横流杂乱腌臜的小空地。
空地西头,一条摇摇晃晃缺了半截腿的长木凳上,陈骖正在专心致志地喝着手中一碗丝瓜汤。
相比起一街之隔的灯红酒绿、环佩叮当,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当那些达官贵人在丝瓜巷内的青楼书寓中,搂着清倌红牌女校书们,倚红偎翠地指点江山时,通常都是不会带着自己身边的车夫马倌打杂下人的。
但是,这批人总也要有个去处,总不能一个个都像是木桩般呆立在巷子口几个时辰,等着自己主人尽兴而归。
于是,有位住在丝瓜巷附近、头脑灵光的活泛人首先发现了商机,在这片正对巷口的空地上摆了一个名叫“魏记”的牛肉粉摊子,没想到,魏记牛肉粉汤浓肉香,很快就打出了名声。天长日久,在魏记的带动之下,这片空地上,也就从无到有,从有到多,发展出了好些家虽然简陋,却也生意红火的夜市摊点。里头卖的尽是些包子馒头、稀饭粉面、饺子锅贴、炖肉清汤之类价廉物美却又能充饥饱肚的寻常东西,虽然远远谈不上美味,却也足够下人们打发一下时间,消磨一些意气了。
陈骖不是下人。
虽然遭逢剧变,家破人亡,但内心的万丈豪情,满身的文武技艺,都注定了他永远不会去当一个下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偏偏和一帮胼手胝足的苦命汉坐在了这里。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命,就将是他交给宁中的投名状!
丝瓜和他那七个同样也是功成名就的结拜兄弟不同,他读过书。
书读得越多,丝瓜就越相信气运。
他一直都认为,这个世界上,上到庙堂,下到江湖,无论国家也好,帮会也罢,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气运。
大明的衰败,是气运;八香会的崛起,同样也是气运。
显然,近些年来,八香会气运正旺。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混乱世道里,想要找到一位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的女孩,哪怕是对专做人口买卖的八香会来说,都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然而,这一次,他们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偏偏就找到了。
更庆幸的是,女孩确实是被八香会的人从山西抢走,卖到了扬州当瘦马,但女孩也是刚刚抵达那里,还没有吃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亏,就已经被武昌总舵的人马截住,带了回来。
一切都还不算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昨天下午,二哥亲自把这个女孩从武昌总舵送到了常德府。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重要,几乎可以说是关系到八香会在今后几年间的生死存亡。
据二哥说,临行前,大哥曾经千交代万嘱咐,让他们一定要和对方好好谈,不仅要把那点无意间造成的小误会彻底消除掉,而且还无论如何都要向对方表达出最大的诚意,只要真的能够借此机会与四川那位通天人物搭上关系,三年之内,长江流域,八香会必将一统天下,再无敌手。
对于大哥,丝瓜向来是言听计从,佩服得紧。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既然冥冥中的天命都在帮八香会,那么,丝瓜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犯错。
所以,已经有十来年不曾起过早床的他,今天一大早,就亲自等在了城门外。
本来,收到的消息是,女孩那位掌了大权的哥哥会亲自从九镇过来接人。
却没想到,临出发前,九镇又发生了一点事情,哥哥本人实在无法抽身,仅仅只是派来了手下的二号人物到场。
这让丝瓜心里难免有些遗憾,但他依旧没有丝毫懈怠,尽心尽力地招呼着客人,一整天下来,从对方的言谈举止当中,丝瓜看得出,对方很满意,也很感谢。双方说话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但大家都是聪明人,就在这觥筹交错当中,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下一步合作的基础也基本算是已经达成了。
事情圆满办成之后,丝瓜心里那根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当最后一次喝完杯中酒,送客人出门的时候,又醉又乏的丝瓜的确是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给他陪床的那个俊秀后生。
丝瓜是个很懂享受的人。
在劳心费神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比一盆热水和一具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胴体更能够让人舒服的了。
人真是很奇怪。
假如回去几年,有人告诉丝瓜,有一天他会喜欢男人。那么丝瓜一定会亲手割下那人的舌头,让他知道口无遮拦的代价。
丝瓜玩了大半辈子的姑娘。
年轻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人一起跟着大哥文湘北出道,那些提刀见血、放刀纵欲的日子里,丝瓜虽然不是最好色的那一个,但也确实乐在其中,从来不曾厌倦。
直到两年前,丝瓜满了五十岁。
也不知道是人知了天命以后,把一切都看淡了呢,还是这些年间操弄着脂粉生意,声色犬马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多,腻了口味,总之,对于男女的事,丝瓜发现自己突然就没有了兴趣。哪怕是那些刚弄到手,嫩到一掐就可以出水的小秧子,脱光了衣服站在丝瓜面前,丝瓜都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去年,就在常德城那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府中,某次晚宴的时候,丝瓜见到了一个眉眼如画的伶人,刚开始丝瓜还以为他是个女的,喝酒过程中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却没想,这一下就被那个心细如发的大人物看在了眼里。
当天晚上,丝瓜喝多留宿在了大人物府中,半夜醒来,陪在身边的就是那个伶人。
那一夜,鬼使神差之下,丝瓜尝到了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条路本来已经走到了尽头,却突然发现原来旁边那条不起眼的岔道上居然另有一番天地。
从此之后,玩了一辈子的丝瓜,彻底沉迷到了另一种快乐当中。
昨天下午,知道他这个爱好的二哥,专门从武昌那边带来了一个后生,面如冠玉,却长了一根硕大无朋的宝贝。
想起了昨夜的种种荒唐,丝瓜只觉得自己丹田之下一寸处似乎有着一股火焰,“轰”的一下就涌了上来。
如果不是这次会谈实在是太过重要,二哥又专门三番五次交代的话,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丝瓜也绝对不会放着床上佳人不管,陪到这么晚。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客人和二哥的脚步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彼此还在紧紧拉着双手说着一些情真意切却又不着边际的醉话,旁边的小弟们则都是无一例外,满脸谄媚地笑看着二位大佬。
意兴阑珊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丝瓜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实在有些急不可待地独自走出了大门外。
丝瓜汤终于喝完了,放下手中瓷碗的同时,陈骖抬眼望向了对面。
从他所处的这个位置看去,透过八香馆那栋披红挂彩气派非凡的门楼,依稀可以望见院子里的景象。
陈骖已经等了几个时辰。院门内,无数人影来来往往,但是到现在为止,却还是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他扭头望向了正对着大门另一边的一家卖牛肉粉的小摊子,摊子前的条凳上,严烟端坐不动。无论何时,只要陈骖看过去,落入眼中的都只有一张木无表情、线条俊美如同大理石雕刻般的侧脸。
从头到尾,严烟已经吃了七碗牛肉面,除了展现惊人食量之外,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安静之极的样子,呆坐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似乎连眼皮都没有见他眨过一下,始终都在定定看着街道对面。
陈骖微微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兄弟在九镇事变当夜,先是经历了师父和父亲的身亡,后来又目睹了高壮惨死之后,性情大变,以前那样直接暴烈的一个人,现在居然变得无比沉默阴鸷。
对于严烟内心的创伤,陈骖懂,却爱莫能助。
有些心魔,自己走不出来,谁都帮不了。
陈骖又扭头看向了街道尽头,那里停着一辆拉潲水的马车。在外人看来,那几个常年装潲水的木桶味道似乎是太重了一些,旁边行人纷纷避开不说,就连车夫本人脸上都被逼得蒙了一块布巾遮味。
但,这个车夫,其实是宁爽文。
下午时分,宁中就已经派人把办事的消息通知了陈骖。
原本按照宁中的计划,排帮的人负责外围接应,直接参与此事的只有陈骖、严烟两人而已。可不知为何,等陈骖二人在宗宝的带领下赶到丝瓜巷时,却发现本应该是和宁中一起吃晚饭的宁爽文,居然已经事先等在了这里。
宁爽文的脸上有着五个明显的手指印。
陈骖问他怎么回事,宁爽文起初并不肯讲,最后逼急了,才说是被他哥打的,原因是他哥不让他来,他非要来不可。
陈骖很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宁爽文,对宁中却堪称是怕到了骨子里,向来在宁中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一次却居然宁可被打一巴掌也要抗命。
这是为什么?
不过,有外人在场,接下来陈骖并没有再问,宁爽文也不曾多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陈骖永远都不愿意谈起那个清晨他第一次杀人的情景一样,有些事,兄弟不说,他也绝不会去问。 天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