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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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震起初还会没话找话,多碰几次软钉子,倔脾气发作,索性也不大吭声,就一门心思死盯着聂琰。聂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有时候投宿,他就特意住在聂琰对面房间。有时候荒郊野外,他便厚着脸皮蹭聂琰旁边烤烤火。
偶然打了山鸡野兔什么的,一定收拾好了,把肥美多汁的部分递给聂琰。聂琰倒也不推辞,只是向来吃得很少,撕下一小部分,余者仍然还给聂震自己吃,自己慢条斯理对付一些零碎材料。也不知道是真的吃不下,还是故意把最好的仍然留给聂震。
也不算反目成仇,也不算言归于好,两人就这么默默共处,转眼已经数月。聂震心中有些愁闷,也有些欢喜,灵魂都是悠悠荡荡,恍若随着聂琰的一言一笑飘动。
半梦半醒,忽喜忽悲,乍寒还暖,不知不觉就是春天了。
这日在酒肆之中闲饮,听旁边酒客聊天,两人才知道朝中政局走马。
琰帝驾崩于北征遥荥的归途,葬于京郊巍山,号为青陵。因为有西北路兵马都元帅聂飚的一力坚持,力驳群臣之议,以平西大元帅杨弩的衣冠冢侍葬王陵。
聂琰听了,停杯出神,久久不语。
现在想来,聂飚定然知道当初杨弩对皇帝的痴狂之心。如此安排,也是聂飚对昔日战友唯一能尽到的一点心意罢。
旁边酒客还在议论不休。他想着杨弩,心不在焉,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却犹如嘈嘈切切,秋风落雨而已。
原来,新君聂仪早已登基,号为明正皇帝,仍然以母后之礼奉养谢太后,并册立琰帝长子聂霁为太子,更责令自家儿子聂飚拜龙虎山张天师为师,出家为道士,为皇室祈福守护。又特意下旨,待日后聂霁登基之后,聂飚方可还俗。明正帝如此处事,便是朝中琰帝最亲信的一众大臣,也无不心服口服。于是朝政安定,四海归心,仍然延续了琰帝以来的太平盛世局面。
朝政固然翻天覆地,聂琰听着,只当秋风过耳一般,并无特别态度。倒是聂震得知聂仪行事,心里颇有些佩服聂琰眼力。
聂琰想着杨弩种种音容笑貌,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当年屈死的乔引桐,只觉这一生飘飘荡荡,全无是处。纵然功业盖世,武略震慑海内,毕竟平生一切爱恨都成烟云,他爱过的、恨过的,到底还能剩下甚么呢?
生死悠悠,日月漫长,他犹如走在一条长路上茫然独行,身边人来来去去,一心牵牵绊绊,不知道何时才是路的最终,何处才有他的欢喜。
身边这个生死冤家,如此情切如此相随,可经历了那么多的思慕、折磨、背叛、煎熬,他还能相信甚么、还能抓住甚么呢?
心头迷茫苦涩,胸腔中的热情和痛苦一起沸腾着,令他思绪混乱不堪。
不知不觉饮了一杯又一杯。待聂震觉得不对,一把夺过他手中酒杯,才觉得聂琰已是眼神醉软,神色迷惘。他酒后脸上薄红,倒是销了大半病态,双目流波欲醉,在聂震看来,竟是摄人魂魄一般。
“小琰,你……醉了,不能再喝。”
聂琰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反手夺过酒杯,又自斟一杯,浅浅一笑,梨涡微现,十分动人。
“不,我没醉。逸臣……我……那日喝醉,是我对不起你,我不会再醉。”轻轻打了个酒嗝,聂琰直勾勾看着聂震,笑容温存凄苦。
“啊?”聂震一听,十分不对,忽然记起逸臣就是杨弩的表字,顿时心里犹如打翻五味瓶似的,十分不是滋味。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你怎么对不起我?”
聂琰酒后身子发软,坐立不定,就这么半伏在聂震身上,温暖的气息撩拨得聂震呼吸不定,他却恍若不觉,只是迷迷糊糊摸了摸聂震的眉心,叹道:“别……不要皱眉。逸臣,我明白你的心意。”
聂震越听越不是滋味,心下气苦,冷冷一笑:“你真明白我心意么?”
忽然就是心灰意冷,只想赶紧逃开。
他才要站起来,聂琰身子一软,醉眼朦胧,险些摔在地上,聂震毕竟舍不得,也不顾忌周围酒客惊讶骇异的目光,还是牢牢扶稳了他。
看着怀中醉得迷迷糊糊的情人,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却令他心中苦涩。聂震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你明白我心意,就不该说今天的话。”
聂琰歪歪倒倒,勾着聂震的腰身才勉强站定,把头无力地侧靠在聂震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看着聂震,柔声说:“对不起,逸臣。我……我的心从小就给了别人,纵然给错,可收不回来了。我真不想对你这样,可没办法——”
“啊?”聂震迷糊半天才听明白聂琰到底在说甚么,张大嘴,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就是笑逐颜开,忍不住低下头,趁着聂琰闭眼,飞快亲了亲他的嘴,笑嘻嘻道:“才没给错,很对,很对,就该这样!”
眼见聂琰闭着眼睛,出气轻微绵长,才知道他酒意已深,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聂震心中喜悦之极,又火速亲了亲他的眉头、鼻尖和脸颊,以及双唇。
聂琰睡意朦胧,鼻头做痒,便赶蚊子似的挥挥手。聂震脸上正好挨了一下,居然有些热辣辣的作痛,他也不以为意,还是抓住机会乘势轻薄怜爱一番,这才明白聂琰酒量其实很不怎么样,心下暗喜——总算找到对付这冤家的法门了,日后如何,再不是聂琰一个人说了算。
一抬头,正好看到满座酒客都目定口呆地看着自己,聂震双目一凛,不怒自威,森然道:“看什么?”顿时吓得众酒客一哄而散。
本想把聂琰抱起来,奈何他不肯,聂震就这么扶着聂琰,两人歪歪倒倒行走在河流边的杨柳烟波之中。虽然走得狼狈,可能和聂琰挨得这么紧密,甚至感觉到他带着醉意的柔软呼吸……聂震心中十分快活。
他甚至开始幻想,接下来赶紧找个客栈,然后……
聂琰忽然站定,低声说:“逸臣,逸臣。”眼睛直勾勾看着水中。
聂震又有点恼怒起来,没好气道:“他早就死了。”
聂琰一皱眉,根本不肯信他的话,又叫一声:“逸臣!”醉眼模糊,似乎又看到离别那日杨弩朗然笑着说再见的样子。他心中十分不安,只想抓紧杨弩,再不要那人陷入黄沙漫天的死地,忽然用力挣脱聂震的怀抱,奋力一涌身,竟然硬生生扑入河中。
“见鬼了!”聂震恼怒地咒骂一声,心里一阵堵,竟然气得眼前发黑。
可眼看聂琰在水波中沉浮起落,似乎随时会湮没在春日寒冷的水流中,他哪里舍得,想也不想,也扑通一下跳了下去,嘴里大叫:“小琰别怕,我救你来了!”
这一声倒是喊得十分威风,可聂震随即想起一事,十分要命。
——他是马上大将,可不会游泳。
水流急速灌入他口腔、鼻翼,聂震一阵呛咳,喝水更多,眼睛却还是惊乱地到处寻找聂琰的身影。
“小琰……咳咳……小琰……你在哪里?”随着惊惶的呼唤,聂震又喝了几口水,胡乱挣扎一会,眼前发黑,不知怎么就已经神智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悠悠醒转,睁眼看到一片蓝天,阳光灿烂地洒在他脸上、身上,一双灵活有力的手正在一下又一下为他按出胸腹积水。原来置身于一处无名野岸边,青草被春风轻轻吹拂,擦在额头,麻酥酥地做痒。
聂震眼前模糊了一会,慢慢看清,原来是聂琰,铁青着脸、湿漉漉地跪坐在他身边,正在施救。他头发都还在滴水,衣服湿答答皱巴巴粘在身上,额头上甚至还挂着一根水草,看上去毫无九重天子的威严,样子十分狼狈,可也十分专注。
聂震迷糊了一下才说:“小琰,你,你没事?太好了。”松了口大气,忍不住微微一笑。
聂琰盯着他,眼神古怪,不知是喜是怒,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不会游水,你跳下去做甚么?”
聂震苦笑道:“我看到你在水里,不知道怎么就下去了。”自己也觉得难堪,又干笑两声。
聂琰身子一颤,又看了他半天,目光晶莹流转,似乎带着重重叠叠的感情,可终于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生了一堆火,低声道:“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烤干。”
聂震愣了一下,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难以掩住笑容。果然几下子把衣服扒了,交给聂琰。他才下过水,被春风一吹,冷得有些哆嗦,聂琰便示意他坐过来些,以便烤火取暖。
聂震心中喜悦,胡乱点点头,老老实实坐在他身边,有意无意用赤裸健壮的身子略为挨近了他,还装作不小心,挨擦了几下。可惜聂琰视而不见,只是一门心思翻来覆去烤着那堆湿漉漉的衣服。
过一会,中衣先烤透了。聂琰默默递给他。聂震接过,披在身上,觉得暖烘烘的。眼见火光中聂琰神色专注,可眼神中似乎有种接近温柔的东西流动。他心思一动,又打了一个喷嚏。
聂琰一言不发,把烤好的长衣为他披上。
聂震不禁心下一烫,脱口道:“小琰,你,你是不是回心转意了?”
终于鼓足勇气再问出这句,他心里十分焦切,直直盯着聂琰,不知道对方如何回答。
聂琰闻言一震,沉默良久,聂震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春风一过,吹在胸膛赤裸的皮肤上,一阵寒冷,忍不住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聂琰如梦方醒,轻叹一声,站了起来,把聂震的衣服都递给他,自己转身默默离去。
聂震心里一阵冰凉又一阵火烧,十分难过,忽然跳了起来,也不管衣不蔽体,几步追了上去,抓紧聂琰的手臂,厉声道:“小琰,你不是说一直爱我么?你喝醉了都这么说,怎么现在反倒不承认了?”
聂琰冰冷锐利的目光刺在他脸上,让他的心也刺痛起来,却听聂琰清清楚楚地一字字说:“醉话岂可当真。”
聂震心头咯噔一声,忽然觉得很冷……
聂琰静静凝视着聂震,眼神激烈变幻,犹如水波动荡,忽然一用力,缓缓掰开聂震手指,颤声说:“不要再跟着我。”
聂震心里一阵绞痛,不知道怎么的,向来的冷静自持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刻意的讨好逗趣也难以撑下去,一伸手臂,狠狠抓住了聂琰,再用力搂紧他腰身,厉声道:“不许走!”
聂琰面色惨白,嘴唇微微哆嗦,忽然柔声一笑:“这句话,我也对你说过。你……可也没留下。”
那是聂琰垂死之际,却还是带着一点希望,苦苦挣扎着,只盼能挽留指尖转瞬即逝的一点痴情。可聂震对他说,我不会留下,你也不会死。 一夕天下: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