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真空地带

　　教导员是一个肤色品红、两鬓斑白、眼圈浮肿、文质彬彬的医生，他摆摆双手，对他的客人说：“我年届花甲，这是寿喜宴。此时举办，恰到好处。我一辈子只热爱医学，心中从来没有其他。我的专业是乳腺外科。但我在程序性细胞死亡研究上取得的成就更大。不过作为教导员，我做得最多的，是医院的灵魂工作。你们来得正好，听听院委会赠我的祝寿辞吧？”

　　你正诧异在这座只有男性患者的医院中，什么人能接受乳腺外科治疗，就见教导员掏出一笺红纸，念道：“您用毕生辛苦经营，主导并见证了一个学科的诞生和发展。您为病人服务的践行从未停歇。您把思想、热情、忧患、良知和对事业的执着，贯穿进了生命本质。在这伟大的日子里，让我们歌咏生育，祝您生日快乐！”

　　教导员显然喜欢人多，他兴致盎然，请大家喝酒，说：“喝酒，才能交心。医患是一家。”

　　爱老也笑道：“是呀。以前，医患真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他饮了一杯，道：“茅台吧。”

　　教导员振奋而豪迈地说：“十五年茅台。医院的收藏也不多了。难得你们来，真是赶巧。”

　　卢梭拿起酒瓶左看右看：“使徒的生活够奢侈呀。”看他的表情，这辈子还没有喝过茅台。

　　冬露说：“有一种理论，讲的是与医疗并驾齐驱的酒神式活力论。不是交心，而是征服。”

　　爱老眯着一只眼，透过酒杯看过去：“瞧瞧，我们是亡灵吗？亡灵能喝酒吗？这顶大帽子，病人可戴不起哟。”

　　教导员快意地说：“对不住，有的事情，以前没有写入医嘱。现在终于坐在一张桌子上，可以给大家交代了。”

　　大家面面相觑：“好啊，好啊。愿闻其详。”

　　教导员像艺术家一样，用长长的瘦手抚弄胸前的红色十字架，看了看手术台上的尸体，谆然道：

　　“讲到火星医院，它的来历可不一般。得好好说叨，免得你们再忘。说起我们做医生的，那可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医学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噢，也不是科学，它比科学诞生更早，比科学更复杂，比科学更奇妙。你们都听说过诺贝尔奖吧？它在颁发时，要把生理学或医学奖放在最先，摆在物理学奖、化学奖、文学奖、经济学奖及和平奖的前面。这个位置不是随便排的。另外为什么不单叫医学奖呢？因为它顶天立地，高耸入云，时尚尖端，同时深接地气，世俗草根，与人间的生老病死德行操守不离须臾。生理学，囊括了生命奥秘；医学，不仅事关疾病，还横跨政治、经济、社会和人文。所以医学是世界上最大的学问。

　　“这学问是怎么建立的呢？那得感谢伟人呀。他便是耶稣基督，人类最早的医学家。他为了解除众生的罪孽和苦痛，便施展神迹，治愈麻风病人、聋子、哑巴、瘫子，让死去的人复活。我们今天做的，无非是仿效这位医祖。我们的目标，是遵照耶稣的指引，创造一个没有病痛没有伤害没有死亡没有罪恶的世界。经过不懈努力，就要达到了。这便是重建伊甸园的新时代呀。

　　“在红十字的照耀下，我们建立起福利基金、保险业、慈善组织和卫生管理部门。我们推广遗传筛查、生殖技术、器官移植、异种移植、有机体基因改造、个体编码微型芯片药物和干细胞再生器官。我们研制出新一代精神药物，用来设计病人的情绪、感情、欲望和智慧。我们把医学的管辖范围延伸到事故、疾病、灾害之外，覆盖了更广的领域：控制死亡、管理生殖、评估风险、完善精神、创新企业、改良社会、加强军队、巩固政权……

　　“总结起来，我们要做的便是，让诸位的身体及心灵的每一种潜能——力量耐力也好，道德智慧也好，乃至寿命本身，都通过高科技的介入得到增强，使大家的生物性获得最大化的完善，这样就成为圣人啦。

　　“生物控制只是创造神迹的手段，最终要打造一个生存无限延长、生命无比干净的光明清朗世界。医学做的，不仅是疾病一旦出现就治愈它，而更要掌握身心的生命全周期全过程。说的便是最优化技术呀。有人或要问：为什么要对生命力进行再设计？不，不是你们想象的，医生要拿红包。医生都是有信仰的人。医生从拯救病人灵肉的过程中，获得莫大快乐和幸福。

　　“诸位，你们生来便是待救的。在医生眼中，病人都是罪人。你们一生过着不检点的生活，可以说罪有应得。既有基因带来的原罪，也有环境导致的本罪。医祖耶稣告诉我们，癌症是邪恶念头的使者，肝炎是嫉恨愤怒的结果，心血管病是不道德饮食的回馈，艾滋病是社会问题的惩罚……”

　　卢梭听到艾滋病，恼羞成怒，跳了起来，对教导员说：“你们一方面隐瞒艾滋病人的真实数字，另一方面却夸大艾滋病的危险程度。这是为了方便对病人进行政治控制呀！”主编有些害怕，钻到桌下。你想到自己的罪愆终究坐实，反倒释然。你记得自己被强制送进医院时，果然如同囚犯，在医生面前低三下四，陈述病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直到被确诊为携带家族性高血脂易感基因，负罪感才稍有减轻，这将你与那些由于不健康生活方式导致高血脂的病人区分开来。同时你却又滋生新的罪感，即你本人承担着管理此种遗传风险的责任，你应该一出生就来医院求治，而不是等到万事成空的中年，由宾馆女服务员遣送入院。你为此自责，诚惶诚恐。你又对父母抱有怨念。他们即便知道孩子有先天疾患，也毫无羞耻把你生下来。这不正是原罪吗。你似乎产生了对医院的认同，也增进了对医生的理解。

　　病众互相看看，转而自惭，便又喝酒。爱老说：“这话，我不爱听。”冬露说：“现在不再是医生说了算。”教导员却不介意，继续讲下去：

　　“什么是治疗？治疗便是改造。医院跟劳教营的共同点，都是改造罪人，塑造新人。病人就好比羊群中走失的羊，犯了错误，步上歧路。医生不辞辛苦把你们找寻回来，是多大的功德！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没有学过医，因此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有罪的人生，甘于在腐臭的水凼里自我糜烂。所以才有了医生来治病救人。

　　“我们的社会基础已经很好了。它若要保持正常运转，就要求所有成员履行责任。如果他们无法承担自己的角色，偏离了社会的期望，便由两样东西来纠偏：一是法律，一是医学。疾病是摆脱社会的偏离行为，其要害是信仰丧失。医院把偏离规范的个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来，用治疗来纠偏，再把恢复健康的人送回社会。这也便是传播福音。

　　“但是，如今医生的处境，比之从前的腓力时代，可以说更为艰辛，因为有罪之人的数量，比那时增加了不知多少倍。医生的工作常受非难。我们不得不绞尽脑汁，设计出更好的治疗手段，比如把医学还原到分子层面，这样就能让任何一个生命要素摆脱它同细胞、器官、有机体或物种的联系，得到解放，自由流通，与其他自然要素组合，为消灭罪恶和造就新人，奠定物质和精神基础，重写人类谱系，创作出一曲理想主义的颂歌。

　　“这是一场认识论和本体论的革命，更新了犯罪学的主题和内容。以胚胎干预为例吧，它不仅仅是手术的胜利，还重组了社会关系，让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是圣婴，从源头消除了罪恶的土壤。教育也成了一个纯粹的医疗问题。屡禁不绝的虐童行为终结了。医学进步打造出新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从根本上纠正众生的脱轨行为。哪里还会有什么卖血感染艾滋病？

　　“生命技术重新定义了人之为何。纠缠人类的那些罪恶——剥削、压迫、贪腐、战争、动荡、贫富差距、劳资矛盾，都扫进了历史垃圾箱。谁说医学把社会因素引起的健康问题统统归为个体的生理和心理问题，从而掩盖了疾病的社会、经济与政治原因呢？这是恶意诋毁。临床医学要解决的，正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弊病——这才是所有疾病的根源啊。只有通过把根植于社会关系中的苦难界定为疾病，才能彻底消除绝对贫困、边缘化和不平等。

　　“当所有人属于同一个生物社会团体、拥有同样的生物公民身份、接受同一个医疗共同体的管理时，全面发展、自由生活、公平正义、和谐友爱、美美与共这些理想就实现了。如果还需要忏悔，请直接走进治疗室吧。仍然治不好，便投入亡灵之池，直接获得新生。从肉身加强，到灵魂升级，梦寐以求的大同社会就在眼前，耶稣描述的美妙天国的钥匙已经交到我们手中……

　　“很快便医无可医了，该治的病人都治好了。于是产生了新问题：医学的发展停滞了，医生变得无所事事。这是新时代潜伏的危机。一个地方太舒适太熟悉，便会让人失去创新动力。要不断推动医学进步，就必须去到一个困难而陌生的环境。于是有人提出，在真空地带建设新医院吧，也就是把医院扩展到浩茫太空，那里是待开发的处女地哟。

　　“把德雷克公式引入医学后发现，宇宙中分布着恒河之沙一样众多的生命。生命必须跟生命沟通。只有健康的生命才能彼此沟通。新一代医生扎根太空，才会像白求恩那样，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也就是一个只知待命出诊的军医，而不是沉迷于家庭琐事的丈夫、父亲和儿子。

　　“因此，我们的新任务，便是去到这样一个真空地带。它没有空气，充满辐射。是的，太空很难，太空很危险，但太空激动人心！我们要解救各大星系罪孽深重的病人。这就是宇宙的医学大同社会，亦即完美无缺的红十字乐园。有更好的酒喝哟……怀着伟大的理想，朝着崭新的目标，踏上神圣的征程，建起火星三〇一基地。这是离我们最近的拥有外星生命元素的星球。要在这儿打造第一个宇宙生命基因库，创造前所未有的新文明。

　　“多么光明磊落的事业呀，可不是搞什么一锤子买卖的风险投资。这才有了你们。再以此为跳板，往太阳系其他星球，往银河系与河外星系进军、进军！这个病怏怏的宇宙便得救了，三千大千世界的生灵便永生了。诸位得敬我一杯！”

　　教导员说到兴浓，脸上每一个皱纹渗出红晕，双手抖索着攥紧胸前的十字架，做出尖尖的宇宙飞船图形。病人勉强举起酒杯，说：“原来是新文明呀。”你想问，那么灾难又是如何发生的呢？却不敢开口。又思忖，这么好的酒，夏泉却不在，未免遗憾。你想与她探讨，犯罪与疾病，究竟是什么关系，酒在宇宙的医学大同社会中扮演何种角色。

　　却见爱老沉下脸：“不喝了。俭朴的生活才是我的向往。”

　　卢梭说：“哈，如此美好的计划，怎么还是毁了呢？医学大同社会建不成了，却给了我们砸烂医院的机会。”

　　冬露说：“医院就没有举办研讨会反思一下，为何成了今天这样？医生难道不承担责任吗？都推给病人呀。”

　　教导员语塞：“……这得找院长。他是主要负责人。”病众问院长在哪里。教导员说，院长不想与病人一起喝酒。

　　这时手术台开始摇晃，酒肉纷纷坍落。爱老不悦：“怎么回事？”卢梭把浑身打抖的主编从桌下揪出来。冬露鄙夷道：“你是想讲点什么吗？”

　　主编吭哧半天，指着教导员，小声说：“这人撒谎哟，千万别信。就是他阴谋篡院长的位。他权欲熏心，是两面派两面人。他贪污腐化，插手医院施工建设，收取回扣。他在制药企业担任董事，领取高额报酬。他在火星上有五栋别墅。医院农场有一个特供区，每天为他专送蚂蚱肉和茅台酒。他生活糜烂，道德败坏。他有五十名护士情人，却不许病人过性生活。医院里那些小孩有一半是他的私生子。他用药物控制病人的情感欲望，把大家的遗传信息出售给不法商人，还在黑市倒卖医疗器械……他就是披着白衣的恶魔。他才是彻头彻尾的罪人。他早上了红色通缉令，才逃到太空中。火星医院就是像他这样的一群逃犯建起来的，医生都有犯罪前科……我全知道，却不敢说。议论这事的人都被改造成病人，有的还以医疗事故的名义给弄死了。火星啊，这罪恶的渊薮，山高皇帝远，无人来管。多亏病人及时行动呀。”

　　教导员呵叱：“造谣！胡说！”抓起酒瓶掷来。主编被打中，满脸浆液。冬露冲他笑道：“怎么现在才讲哟。”卢梭跃扑上前，打倒教导员，剥下白大褂，扯下红十字，和酒杯一起，塞进他的肛门。他怒气冲冲说：“酒都浪费了！”爱老此时厌倦了真空杀人术。他让卢梭找来一台电痉挛治疗机，将电极置于教导员两侧颞部和顶颞部，接入强电压，引发癫痫样抽搐，造成意识丧失。主编也泄愤打了医生几下。更多人围揍他，又用脚踩踏，把他跺成一堆烂泥。除了你反应迟缓，大家都参与了，人人均摊鲜血，沾染在衣服上。大家彼此看看，哧哧笑了，又把墙上的洛克菲勒画像取下砸毁，将藏在桌下的医务人员拉出来，除了护士，悉数处决。然后再坐下，把教导员的肉羹加入桌上酒肉，一齐喝光吃尽。

　　你加入了进餐者的行列，却食而无味。关键时刻，你又一次成了旁观者，未免抑郁，觉得没有了出院的可能。你复想德雷克公式。这是你心头的纠结。前提是要有酒精。

　　如果宇宙真的是一家医院，那么星际尘埃中应该充满乙醇分子，而不是氢。并非为了消毒，而是专供军医，满足其嗜好。他们缺乏勇气，如果要上战场，得用酒精来维持血性。在医院，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会死，所以趁活着一醉方休。一定得是茅台。分子生物医学似乎已经解决了生产供应方面的问题。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