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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再不死来不及了

  35.再不死来不及了

  我决定克服怯懦,再度跟随白黛走出病房,去探寻医生是怎么死的。

  据说在医学范畴里,不止一种死。呼吸和心跳的停止并非死亡的唯一正确答案。一九六八年哈佛大学最早公布了脑死亡的判定标准。表面上看,是要从医疗角度,找出失去治愈希望的病患,解除他们身上的沉重医疗负担,但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却是为了“器官移植”。

  当哈佛的脑死判定标准公布后,各国纷纷跟进,于是器官移植蓬勃发展,以前不能施行的心脏、肝脏移植,都可以做了。医学进入到一个全新纪元。

  但有人提出,甚至脑死亡也并不是真正的最终死亡。意识的性质是什么,脑死亡者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死尸,这些都争议重重,也涉及延长生命技术的定义。

  在医院,上述命题构成一个匪夷所思的场域,事关终结或开始。正是这个吸引了大批医生如飞蛾扑火般前来,把自己变成华山一条道上的朋克。

  我和白黛未能找到医生的尸体,正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何谓死。这是一个千万年从来没有搞清楚的问题。本以为,随着基因密码被破译而有了眉目,但最终还是没有信服的答案。熵理论或许提供了一个解释,死就是熵的最大化,但这也未能说明死的本质。宇宙中为什么一定要有熵呢?这是一笔糊涂账。

  或许,那些做广播体操的医生,其实已经死亡,只是仍有某种机制,在暗中操纵他们的躯壳舞蹈。正如有病即为健康,那么,活着等于死去。但作为病人,受困于信息不对称,无论如何也难以区分这已被混淆打乱的生死之间的界限。

  普通病人对死亡有着矛盾的忌讳。他们每天想到死,却又尽力避开它。这方面,只有白黛反其道而行,偏要冒险谈论,去现实中触碰,这令她看上去倒像是佛法中讲到的苦行僧。但亦有一种可能,就是白黛也死了,我看到的,是她的尸体在游动。

  最终我们都难逃一死,这是最明白不过之事。即使躲开死亡这个话题,也不能避免死亡本身。佛经说,生死事大。有什么办法既不死也不生吗?然而白黛终究不是佛教徒。不好说这是她的劣势还是优势。

  佛经并不讨论熵,它只是认为,人的寿命长短,取决于福报和寿元。二者缺一即会遭遇死亡。人在死亡时,有四种不同境界,从而有截然不同的主观体验及景况,极少数最上等修行者,在死时并无痛苦,而巨量的凡夫俗子,却要承受极大痛苦才会死去。红尘的存在,即为阿片类药物无限度生产的渊薮。

  死亡是一种能力。佛教徒相信,通过人的主观努力,是能够改变死的性质的。这一点,本来倒是与医学相通的。然而医院里并没有建立形式上的寺庙。

  现代生物医学凭一己之功,真的能够修正凡夫俗子的宿命吗?似乎也没有做到。最后,身负救人使命的医生,为了让自己显得“慈悲”,变身成了“助力自杀”和“爱心处死”的参与者和设计者。

  对此,白黛和我都无头绪,像是撞在玻璃窗上的苍蝇。那么,还是先去太平间看看吧,希望能发现一些线索。

  这天,我们走了一大圈——就好像从世界起点走到世界尽头,仍没有找到停尸房,只好又回到污物间。我们累得再没有力气做站桩十字架,就并肩坐在湿漉漉的秽物里,大口喘息。白黛又掏出酒喝。墙上有一排人体解剖挂图。我们懵怔看着,先是昏聩,随即入迷。红猩猩的肉团,纤毫毕现的筋脉,白森森的骨架,令心胸燥热。挂图上方是一幅太极图,莲花宝座上,阴阳巨轮相拥旋回,仿佛一团冷热交织的烈焰。除此之外,便一片荒芜干涸。我和白黛像来到火星,坐在没有生命的环形山下,是宇宙中最孤独的两颗心灵,逐渐萌生了开屏的冲动。

  忽然,怀着陌生的默契,我们满心绝望地搂抱在了一起,就好像不这样,便再没有机会了。此时我已然把污物间当作了护士休息室。不,不是护士休息室,而就是太平间!是要死吗?是的,再不死似乎来不及了。我心急火燎,三五下扒掉白黛的外衣,才发现里面什么都没穿。我啵的一下进入她酒瓶般的身体。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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