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活人能证明自己有病,死人无法接受治疗
34.活人能证明自己有病,死人无法接受治疗
见我打退堂鼓,白黛对我说:“杨哥,你啊,堂堂七尺男子汉,看上去像我父亲,怎能临阵脱逃呢?我仔细研究了院长的回信。他只是要我们不去花园,也没说不让去停尸房,很明显是留出了余地。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猜院长也看到了医院的危机,所以他想要病人来冲一冲。他不满手下的那些医生,嫌他们要么缺乏活力,要么太激进。但他碍于身份,不能明示。我们可不能停下来啊。”
男病人都通红着眼,嫉妒地看着女人与我在一起。他们竖起耳朵,又害怕又企盼地想要听我们到底讲些什么。他们不会是要向医生告密吧,以换取更好的治疗。
白黛又说:“我还在吃奶时——奶水中掺入了拟交感胺,药物的刺激让我心跳提速,脑频变快。我开始觉得未来没有吸引力。每一天活着,都是苍白的。狭窄的医院空间,每一言每一行,包括自己的言行,都让人厌烦。我活着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思索。我不断思索一些问题:如果人人都有病,那么就没有无病之人;但要是大家都是健康的,又怎能映衬出有人得了病呢?医院的哲学是宇宙中最大的悖论。我活着,就是要去解决悖论。医生是怎么死的,是问题的牛鼻子。”
我嘟哝辩解:“如果医生不死的话,他们不就是无病之人吗,不就映衬出人们得病了吗?”
女人说:“但正是这个,又破坏了人人有病的基本原理。”
我们顿然同时意识到,这个问题根本不好玩,便一起沉默下来,像面对宇宙中最诡异荒诞的现实,永不能解开之谜,仿佛这个世界的本性就是捉弄人,生命之树在无常中结满黑色的悲惨果实。前提是,的确有生命这种东西存在,而不是幻觉。不过这样去想问题,本身也够迂腐的。
白黛拿出酒瓶,把三分之一的长度塞进嘴里。我只得苦笑:“好吧。关于医生是怎么死的,我有了一个新想法,或能为解答疑问作出贡献。你说,那些医生,会不会是外星人或机器人?他们不是人,也不是神,这样问题就有解了。”我为自己灵机一动的小聪明得意了一下,随即又觉无趣。
白黛停止吮吸酒瓶,悲烦诧异地瞪大眼睛,凝视了我一阵,说:“杨哥,连你也这样想吗?你觉得这是好莱坞科幻电影吗?你以为医生来自火星吗?世上没有救世主。是我们自己建起了医院,用来治疗自身的疾病——都觉得病是可治的。之后形势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医院才反过来统治了人。没有任何的外来力量呀,没有强加。把医院的产生与存在归因于外星人和机器人,是一种简单、偷懒、粗暴和卑怯的想法。杨哥,这种儿童口欲期的妄念一定要尽快打消啊。你是我国著名词作家。你平时写歌时,难道想过我们的祖国也是外星人和机器人建立的吗?不。这种可能性极小。世上的每一间房子——包括太平间,都是我们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现在又要亲手毁了它们。”
她说到这里,终于笑了一下,两个嘴角上翘,显露出淘气的美丽。她说:“杨哥,那天我喊出那句话时,只有你一人勇敢站在我面前,没有逃之夭夭,又陪我去花园看鸟笼,这让我特别感动。你只比我大十五岁,你人不老,心也没有老啊。你还能再坚持一下吗?医院是通向死亡的大门,幸运的是我们已经走到了门口,就不能再往前迈一步了吗?”
女人像火钳一样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感受到她内心的澎湃岩浆,要通过肌肤上的集群创口喷溢出来,把我覆盖并熔解。但最终没有这样。她只是把没喝完的酒浇到我的伤口上。身体的剧烈反应把我送入痛苦的思想斗争。我最后冲她点点头。那些男病人见状都失望地把脸捂住,统统撤回了自己的病床。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