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死魂曲
5.死魂曲
夏泉引你躲进一间病房。这里也有病人尸体,被猴子啃噬得只剩白骨。你们两个装死人,匿身尸群,仿佛难得地终于有了一些默契,又一次搂抱,不时窥探对方一眼。这时你才注意到她眼角小溪般的皱纹。你害臊地把目光移到别处。这让你更加哀怨。你觉得好像抱住儿时第一次见到的女尸。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难道真被我身上原死或元死的气味吸引了吗?”你问。
“大概,你的生和死,都要由女人来见证。缺乏同情心的男人是做不到的。”她说。
“在观看那个淹死的女人之后,我心里一直回荡着一种音乐旋律。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原死或元死的声音吧。”你自嘲道,“我便返回医院,在父亲的空白处方单上,写下歌词。我用药名、病名和患者名字串成歌词,写我看到或经历的死。做这个我倒是来劲了。我好像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被什么附体了。父亲这下高兴起来。他一定觉得,他的宝贝儿子终于爱上医学,打算接他班了。他要求我好好学习,今后考上医学院。但我这时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打算去做一名歌词创作者。我记得我喉咙被掐的疼痛,忘不了喘不过气的感觉,因此我很想别人代我唱出来。我五岁时就有了这种信念。后来我离家出走了。父亲的确一直在找我。”
“你们现在终于团聚了。”
“我不承认他是我生父。名字也不相同。”
“他不是叫爱因斯坦吗?”
“我遗忘了他的本名。只记得他管自己叫‘孤行’,大家也这么称呼他。大概是‘孤独的行者’的意思吧,一个人走在路上。别人以为他寂寞,但他其实是装样。他只是一名虚荣的医生。在社交媒体上,他为自己起名叫‘下水道’。”
“哦,跟我想得不太一样。”夏泉似乎略显失望。
“关于这一点,我现在想明白了。一个人如果死了许多回又复活许多回的话,那么,追问他到底是谁,就不重要了。他是不是真的爱因斯坦,没有意义。”
“所以,不必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她勉强笑了。
“很多东西都不是绝对的。命也如此。”你忽然产生了一种窥淫癖般的期待,“能讲讲你的来历吗?你是怎么当上医生的?”你觉得,至此时,你们才开始真的认识。
“你问到了,那我就说说吧。现在也算医患一体了。”她倒像是心平气和下来,“我们的命不一样,因为我和你的初始状况不同。我曾经也待在另一个世界,大概不是火星。我有一个哥哥。他生下来就被诊断患有先天性克汀病,智力发育永久迟滞。十三岁时,他一个人跑上大街,汽车来了也不知躲避,被撞成重伤。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说活不过当晚。父母一夜白头,却不相信他们的儿子会死,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外面。结果这孩子命大,还真没死。不过成了植物人。医生说醒来的希望很小。父母还是不放弃。他们没有多少医学知识。他们天天烧香,去寺庙祈祷……三百天后,我哥竟然醒了。但他的大脑进一步萎缩。他不仅生活不能自理,还完全不认识父母,动不动就殴打他们。父母出于哺乳动物的本能,继续无微不至照顾他。他偶尔也会对他们说:‘你们真好啊。’这时大人听了会很高兴。但我哥完全不懂得自己说的是什么,说完就马上返回他的世界了。他大小便失禁,却毫不知情,虽然看上去他是清醒的。他都三十岁了,父母还把他脱得一丝不挂,为他清理身上的污秽。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还是他们的儿子呢?就是这身肉吗?我不知道父母心里怎么想的。后来他们生下我。这里的逻辑很朴素:他们有一天会比我哥先走,总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来照顾他吧。交给保姆不放心,必须依靠亲人。这就是我降临人世的理由。我没得选择。”
“这对你不公平。”你同情地说。
“也很难说公不公平。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我。我就不会来救你。我不怨怪父母。是医学的不完美,给一些本不应该来到这世界的人,提供了生的机会。”
“这就是命……你后来照顾你哥了吗?”
“根据父母的安排,我学了医。学医的目的,就是为伺候那个疯癫失忆的男人。失忆多可怕呀,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哥很有福气。”你羡慕地说。
“他活到五十岁。那时我到医院工作刚刚一年。父母还健在。他们认为是我没有尽到责任,说不该生我。我一气之下,就上了吊……但我发现自己并没死成。我逃离了家。这半辈子,对我唯一有意义的词,叫作‘飘零’。这样直到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
原来她有老公啊。她竟然还维持着家庭。你没想到她说起这个,颇为失意,像受了骗,不愿再跟她讲话,却努力去想,能与女人在一起,彼此感到亲近,是因为有相似经历,比如,都被迫学过医,曾离家出走,对亲人怀有纠结,也都“死过”。你就又收获了一些安慰。另外,你们似乎同样来自另外的世界。这或许提供了海那边的线索。但会不会是亡灵之池造的记忆呢?因此女人大概也是真的死了吧。
这时你看到,墙上有一些像是蜘蛛和蜈蚣的东西,密密麻麻,交叉爬动。它们不是食物原料,而是医院实验室培养的功能性生物,要用来研究生命如何适应太空生存环境。不同生物群落在打仗。它们那里也有世界大战,也有痛苦和挣扎,也有荒谬和反抗。此类情况竟然普遍。你心烦意乱,捡起一个血压计,掷过去将它们打死。满墙血污。战争结束。
“你干嘛?”夏泉有些气恼地把你搡了搡。
“保卫和平。”你脸上挤出报复般的笑意,想着冬露的教诲。
“没想到,你也是以暴易暴。你的确继承了你父亲的基因。”
“没办法。死了还活着,真难呀。”
“那也得活下去。有别的选择吗?”她又看了看小动物破碎的尸体。
“没关系,看样子,它们还没来得及建立医院,没有亡灵之池,死一次就够,比我们强。”
“这样会引发蝴蝶效应,破坏宇宙史。”
“宇宙史?说大了吧。噢,就算是,也不过是宇宙医院史。”
“医院史就是宇宙史啊。”
你又想到她说的“大过滤器”。
像病人一样,宇宙这个大而无当装腔作势的家伙,自诞生后,就一刻不停走向死亡,从强到弱由盛而衰。它也是受原死或元死的支配。这个过程是单箭头的,逆不了。人类的死,是宇宙的死的一些分支和碎片,不停从它的躯体上脱落下来。这是一支死魂曲,一直奏响着,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这就是你头脑中回荡不休的那个旋律。宇宙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将就着它。医院无非是个隐喻,表明什么都需要修修补补。这就是治病,把延缓乃至避免死亡作为自己的招牌,把年轻人吸引过来,从事这项工作。估计所有智慧生物都把精力放到了兴建医院上,对外宣称建设医学的宇宙大同社会。但谈不上优化。宇宙连现状都维持不了,不可能被优化。如果一定要说优化,那也只是个别、局部、短暂和表面的现象。所做的一切无不是徒劳。
“所以连你也背叛医院了。我估计,你说的宇宙史早被破坏了。但这样不好吗?徒劳也是有回报的吧。”你感到绝恸,仿佛看到飘动在未来的新恶兆,很快将降临在你们身上。
“今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只是看到,人活着时都喜欢搞破坏,大概以为这样就跟宇宙的死本性同步了。算是黑暗中打手电,给自己壮胆吧……但小伟,我怕你疯哟,担心这样一来,你有一天记不得我了。因此,说话过分一点,望你理解。这样我们还能原谅对方。不好意思,药不够了。”
“我不会疯,我还能记起很多,我只是痛。”你做作地哼了两下,像是嫌女人爱护你还太少。她不说话了。你们好像在猜测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在互相关心吗?你们之间是否发展出了新关系?你犯困,就睡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