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4.肉体之门

  4.肉体之门

  你道:

  “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想起这个,就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原本待的那个世界,跟这儿不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海那边。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他工作的医院玩耍,就好像那是一个托儿所。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培养我今后做医生。那时候医学已经很难,医患矛盾尖锐,一般医生都不愿自己的孩子接班,但我的父亲不同。

  “那是一家小型社区医院,跟三〇一没法比。规模虽小,却也五脏俱全,设有急诊室、内科、外科、妇产科、预防保健科、药房、化验室、X光室和消毒供应室。我从小闻惯了药水味道,对那些奇形怪状色彩艳丽的器皿、瓶罐、尖状物、胶带、纱布、药、液、血、人体和器官,俱不感陌生。这些我都早早亲眼见了。我成天在它们的丛林间悠游。成年病人对此不习惯,甚至被吓倒,但我从来不会。

  “我打小生活在疼痛世界,耳朵里总是灌满病人的号叫,似乎人间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对此我不感到惊惑。但时间长了也会烦。我嚷嚷要回家。因此我令父亲失望。我越是去到医院,就越是不喜欢它。我讨厌医生。光是他们穿的那身白大褂就很滑稽。

  “父亲待我很好,他看门诊时,常常让我在他腿上玩,还唱小曲给我听。但他的医术谈不上高明,他有时还会把病人治死。但他每次都能瞒天过海,说是患者病情太重啊,送到医院太迟啊,被江湖游医误诊了啊,家属拒绝院方的有效治疗方案啊。他甚至请院长来包庇。医院为他掩饰和买单,公布虚假病程记录,找来媒体背书,向患者家属泼脏水。

  “病房墙上挂的,都是鲜花锦旗。或许在别的单位,这样随便做做也就行了,但对于医院来讲,显然是不对的,因为它处理的是生命而不是青菜萝卜,要求百分之百不出问题。但父亲和他的同事做不到。这不是他们的问题,现在的火星医院也做不到。

  “造假成了家常便饭。医生水平越低,越不承认自己没本事。病人明知到头来会死在医院,仍然趋之如鹜。医生占据信息优势和专业高地,这是病人破不了的,他们又太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真的以为医生能让他们不死。像父亲这样的人便有了存在空间。

  “父亲医技虽烂,却热爱医院。他得到提拔,当上内科主任,被评为模范医生。他在社交媒体上开了账号,拥有大量粉丝。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改变世界、为人类做出伟大贡献的样子。

  “我家有几个臭钱,都来源于父亲收取病人的红包。他把我送到当地最好的学校念书。同学们因为我是医生的儿子,讨好巴结我。但我知道,他们心里瞧不起我,甚至仇视我。因为我的父亲拿了他们亲人送的钱,又没能治好这些病人。今后一旦有了机会,他们必定要收拾我。我在校园里闷闷不乐。我正是猥琐的白衣杀人魔的后人呀。这便是我的父亲。他怎么可能带领病人反抗医院呢?”

  夏泉说:“原来是医二代啊。难怪我们天然有亲近感。但医院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也有医技高明、正直无私的医生。”

  你觉得与女人又拉开了距离,道:“我只是想说,年幼时频繁去医院,给我的成长带来了阴影。”

  女人说:“难怪,你到现在也未能长大。”

  你告诉她,你第一次看到死人,就是在父亲的医院里。那是一个夏天,你五岁,患了肺炎,高烧不退。父亲带你到医院。你被搁在留观室打吊针。父亲跟女病人聊天去了。她们是他的粉丝,被他在社交媒体上的话题吸引,都是“前戏为什么是男女必备功课”、“手淫能不能带来高潮”之类,从医学的角度分析得细致入微。你痛苦而孤独,无助看着天花板。三小时后输完液,已到半夜。护士把吊瓶取下。你去找父亲,但他已经和女患者一起走了。护士让你在医院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回家。

  “留观室里没别的病人,空荡荡的,冷飕飕的,灯光昏暗,无声无息。护士也不再来。我感到害怕,睡不着。不久听到外面传来动静。我有些紧张,却忍不住好奇,决定下床去看。走廊里,有个大块头中年男人在对着一小个子年轻男人吵嚷。很快听出来,那年轻男子,和女朋友一起去水库游泳,女的淹死了。他吓得身体都水草一样弯了,双手抱头,蹲在地面。骂他的中年男人,大概是死者的父亲吧。

  “不久又来了人,不是医生,而是警察,也是一个中年的和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们走进留观室隔壁的病房。我也出去,绕过门诊楼,趴在那病房的窗台上,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室内的灯像一朵菊花,仿佛照出了另一个世界。警察穿着制服,神态轻松,显得随便,也没有医生陪同。有个东西躺在床上,像沙滩上的鱼。警察只站在她边上看了两眼,就熟练地把蒙住尸体的白布一把揭下来。原来她是暗黄色的,像一段土坯,裹着湿漉漉的蓝色泳衣,显得很紧,有凹有凸。她很年轻,看上去只比我大十岁。我觉得隔着那层泳衣,还有未散尽的一种气息冒出来,但一到空气中,就变馊了。那味道像一条从水底蹿出的蛇向窗口扑来,好像嗔怪我为什么偷看。我便把头埋下。待再抬眼,见到中年警察正蜕下她上半身的泳衣,好像剥去她一半的皮。

  “啵的一下,左乳绽出来。像只皮鼓,乳晕很大,不是白或红,而是灰黑色,脏兮兮的感觉。这出人意料。我喘不过气。第一次,人的肉体之门,在我眼前打开。我扒住窗台的手指快要出血。我暗暗用脚跟吸气。蛇游回去了。中年警察揭起她的眼皮,凑近了看。那儿没有渗出闪光。他在她的两肋和肚皮上敲敲,又摸摸,然后捋起袖子,把手探进仍裹住她下身的泳衣里,一直往下,再往下,直到手臂没了,看样子到达了两腿之间,似乎那儿有一个峡谷。他忽然一使劲,先压了压,又狠抠一下。那个年轻警察只是一声不吭站在一边,冷漠观看。他们都不知道我就在窗后瞪大眼睛。或许知道,却也不管。然后,中年警察把手一点点抽出来,放到自己的鼻子前嗅了嗅。他们就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互相也没有交谈。

  “只剩下女人躺在床上,嘴唇好像更白了,上下紧密相扣。扯开的泳衣没有还原,上半截肉体还裸露着。我的躯干开始抽缩,有东西在胃里乱窜。我还想再看她一眼,却不敢了。蛇又要游过来。我转身走掉。

  “我佯装镇定回到门诊楼。大块头中年男人挡住我。他说:‘你什么都看见了。’他的脸像贴了一层膜。我低头不敢看他。这时感到脖子被一只大手掐住。我刚开始还能坚持,但很快出不了气。我死命挣扎,也无法摆脱。我似乎昏迷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我就回到留观室,重新躺上床,看着天花板不动。这样过了很久才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就自己回家了。我没有告诉父亲,昨夜发生了什么。”

  “也许他都知道了。你父亲或别的医生,对溺水者进行过抢救吧。”夏泉说。

  “人死了还要抢救吗?”你想到自己溺亡的感受,“医院已经被警察接管了。”

  “他们可能就是医生。”夏泉说,“法医。”

  “噢……”你想,原来人死后还有医生负责。医学果然贯穿生命的每一环节。所有人,包括死人,都要经过医院这道闸门。

  “所以你知道那女孩是怎么死的了。”她的口气又变得像是你的姐姐。

  “淹死的啊。”你诧异看她一眼。她是要提醒你,这也是你的死因吗?你又咽喉疼痛起来,好像回到那个夜晚。

  “那并不是她的真正死因。”她掏出一本新的漫画,看着上面的图说,“每个人的死的后面,都有另外一重死。”

  “那是什么呢?”

  “就是死本身。”

  “死……本身?”

  “也叫原死或元死。”夏泉似乎不太情愿地向你透露了这个秘密。那副样子就像她以前还没对别人说过。

  “原死或元死?”你好像又看到了那晚冲你游来的暗黑之蛇。医院的通用符号,除了十字架,便是毒蛇。

  “医生一直在试图定义什么是死。呼吸心跳停止,还有脑死亡,这些都是死。但有人觉得,它们是表面的。必定有一个抽象的死,在决定一切。这便是肉体之门打开时,被你看到的。我也许就是被你身上这个东西吸引来的吧。”

  “我当时没有看太清楚,而且是无意的。”你不能理解女人说的“抽象的死”,也不相信医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害怕起来,眼前又出现女尸胸脯上图钉状的乳晕,不禁瞄瞄夏泉的身体。但关键位置被漫画挡住了。这是一册《千年女优》。夏泉颇似封面画上的人物。

  “原死或元死,对于世界来说,具有非凡意义。没有它,生命就不存在了。所谓生命,就是抵抗死亡的全部机能。”她架起两条胳膊,做出堵机枪眼一般的姿势,令你血脉贲张。

  你仿佛又回到那一刻,双手扒住窗台,树藤一样流血,体内有一股烈火要喷发。你被烧得耐不住,感到躯壳就要分解消散。你的肉体之门也要打开。你呼吸困难,神志丧失。这才觉得,在那个晚上,你可能已经死了。你的生命丧失了。它抵抗死亡的力量贫弱不堪。一旦战斗失败,生命就要与死亡妥协,向死亡下跪,成为死亡的奴仆。僧侣探险队来到火星,就是要寻找这个吧?如何才能超脱生死呢?亡灵之池及宇宙医院,就是为了与原死或元死对话,才建立的吗?

  你觉察出,医院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治病,而是为了给病人一个合适的身份和位置,让大家有这难得的机会,按照医学安排的步骤,严丝密缝体验死的全过程,从而与原死或元死接触。在复杂精妙的机器帮助下,病人确证他们的身体——这个活力勃发而肆意妄为的系统,在经过高超技术的全力挽救后,最终也要消失殆尽。一具人体,它的皮肤下包裹着“正常”数量的器官、组织、机能、控制、反馈、反射、节奏、循环等构造和功能,互相关联,又与体外诸系统,诸如空气、水、微生物、感染、家庭、道德、文化、社会等连接,构成庞然大物,而它在根本上却是肉眼不可见的亚粒子,是宇宙大爆炸瞬间抛撒出来的,如今医生用语言学和通信理论的语法语义加以描述:信息、程序、遗传密码、指令、解码……这样一种骇然之物,被赋予死,得到解构,就让病人亲证了虚空的存在,这便是医院的意义。

  但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呢?宇宙中的生命进化到一定阶段是否都会发明医学,用它来照亮隐藏在黑暗中的某个事物呢?佛教徒前往太空的目的,或许便是为此吧。

  爱因斯坦的所作所为,是在破坏还是在完善这个过程呢?

  你不禁想,眼前这个名叫夏泉的女人,如果下一刻死了,会是什么模样?假如剥掉了她的上半身衣服,会裸露出什么?她的生命为何会与你的相交?她的亲人是谁?她会有一个像爱老那样的爹吗?……你想了很多,却问不出来。这些问题都很扯。你若问就是矫情。你害怕她说,你问的,太无聊。从医生的立场上看,都是伪问题。

  她道:“我想说的是,那死去的女人身边的两个男人,你认为他们是谁呢?”

  你回想一下,才觉出那个夜晚的真正神秘之处。“啊,难道他们不是人类?”

  女人说:“有时也把这样忽然出现的不明生物称作使徒,或勾魂使者。然而,并不是外星人。德雷克公式之后,有了费米悖论。宇宙中的生命不可能跨越时空互相访问。技术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都毁灭了。医院就是大过滤器。这便是把宇宙称作医院的真正含义。”

  你说:“他们是原死或元死的化身吗?”

  你困苦地摇头,浑身抽搐,显出死人本相。你忧惧回到最令你难忘的过去。你不愿再看到死或经历死。你却又以为,夏泉是想要趁活着时去到海那边的。答案在彼岸岛上。你得陪她去。

  这时她猛拉你起身,快步离开食堂,奔向火葬场出口。女人一边走一边说:“想不清楚的就不要想了。也不打紧,其实也不是死,只是变,态的变化——像昆虫的生命周期那样。小伟,今后你要学会安于阶段性的现状,这样才能走出心理上的阴影。”

  你不得不附和:“就是说,像水变成冰……仅仅是那么一点点变化吧。轮回大概便是这种情形吧。并非退而求其次啊……”你好像看到人类的活体与尸体重叠一起,在循环中完成新的缝合。

  先吃好的医生和猴子开始下手,抓住尚在进食的病人,一把拖倒,割开喉咙,打开肉体之门,让酒食流溢出来,又把死人身上的白大褂剥下,做成更多旗帜。还好,女人很警觉,带你及时离开。但接下来去哪里呢?走来走去还是在火星医院。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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