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与父亲一起生活
6.与父亲一起生活
你醒来时,发现宇宙似乎还保持原状,没有毁坏也没有消亡,只是她在专注地朝你打量。你便问:“梦到我了?有没有茄子和子宫从天上吧吧吧掉下来?”
她失笑:“茄子和子宫?想得美呀。火星食谱上有吗?但我梦到我前世是一只青蛙……”
你觉得,你们在一起就是一场梦,大约还是亡灵之池在作祟。“唉。就怕谁先醒了。”你又想跟夏泉互相治疗。但她此时不情愿,说危险还没过去。
你问:“医生到底有没有被细菌杀死?子非鱼带的那几个人和猴子,搞不好也是亡灵。”
她说:“我也不甚清楚。因此,得把院长弄到手。院长是关键人物。如果去不了海那边,那就得从他那儿掏答案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低落的情绪稍得提振:“倒是。若要找到万能治病仪,听说,只有院长知道它在哪儿。”
你不禁记起你的老相好白黛,那女人也找过院长,给院长写了信,院长竟然作复。所以院长十分重要。但他不是被子非鱼挟持了吗?一想到老人那痴傻寒郁的目光,你就怕得要死,说:“似乎也有问题,做这种事,比较危险吧。院长怕是不行了,大概什么也记不得,像你哥哟。我们还是逃吧。”你想象两人私奔,不禁心潮暗涌。
夏泉说:“小伟,你叶公好龙。能逃往何处呢?这是在火星上。我们准备的氧气瓶不够。也不可能到海那边。”
你又想,医院及火星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你毫无概念。你曾经去看太空,知道那是一个巨大而无言的未知,让人绝望。“说到海那边,实际上,你已经去过了吧?看到了什么呢?”你觉得女人有事瞒你。你怀疑她没对你说实话,便又惧怯,担心她嫌弃你,或吃掉你。
夏泉果然若要发火,但忍住:“不是说了多少回吗,我没有去过海那边。我一直待在火星医院,不曾走离一步。我们如今在一起,你却连这也不信。死人或活人,都建立不起信任感吗?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院长。他知道医院为何变成了这样,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接下来还有什么要来。我们才能相机行事。这很难,因为宇宙史刚才被你破坏了。不知道拿你这孩子怎么办。”她显得一意孤行,又侧目去看蜘蛛、蜈蚣和人类的尸体。说到去找院长,女人拍拍肚皮。刚才吃那么多,就是为此做准备,尽可能储存能量,好来干一番大事。你摸摸脑袋。化疗似的,已然全秃,头发都被拔光。好处是白发尽皆不见。这样你更似儿童,可以撒撒娇,不怕说错话。
夏泉对你也无可奈何,说:“小伟,也不必太自卑,你都跟我睡过了。我连同事都不给睡的。你外表看似小孩,但骨子里是个老人。我从不小瞧老人。很多人都是老了后,才开始创业,取得了成绩。比如查尔斯·达尔文。他是个全身性乳糖不耐症患者,终身受此折磨,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他五十岁才发表《物种起源》,提出生命是进化而来的,否定了人类中心论。这成了现代医学的基础。拯救医院或宇宙,还得靠老人。你那混账父亲要不是疏忽大意,说不定也把事干成了。他叫爱因斯坦吗?我一点都不喜欢孤行或下水道这些名字。所以,必须去找院长。他也是个老头子。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起伏不定的语气中透出愁绪,忽然双目晶莹,仿佛想念起自己的丈夫。她就把你拉过来,让你进入她。而刚才她还拒绝了你。
你激奋而郁烦,探索并安抚她那与你不同的结构。这让你觉得就算是打印的人体,也是有意义的,而医院或宇宙是值得去救的,因为它们是现时所能遇到的唯一能安放肉身的岛屿。你却不敢抠她——或许因为她还是活体,而你不是警察或法医。这时你想起她曾被患艾滋病的卢梭干过,便恐栗了,欲把自己抽出来,但她勾得你很紧,姿势确然像青蛙。你想到与医生发生这么一种关系,后果未可期,不禁沮抑,又倦悔般高兴,亦不知足。这已不是互相治疗,连彼此慰藉都说不上。或许是某种残存记忆驱使下的惯性行为,类似于赌博。你对自己说,没什么,可悲的只是女人。她们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女军医能活到今天,还没死掉,算她走运。她并没有特殊背景。她那不知身在何处的丈夫也未能来救她。
交配促使血流量发生变化,刺激大脑杏仁核区,激活神经细胞中的特种蛋白,令被压制的记忆复苏。你回想起更多的与父亲一起生活的往事,唯恐又忘却,就赶紧讲给女人听。
曾经,父亲经常带你去医院。他做诊治时,你就在他的腿上玩耍。有时父亲会与女病人发生关系,也不避你,或以为你不懂。你现在的动作,就是从父亲那里习仿来的。
你四岁时,父亲指导你解剖青蛙,分辨血液和神经系统。父亲会用痛惜的语调说:“青蛙为了医学事业,像宗教徒一样,以身殉道,做出牺牲。我们要向青蛙学习。”父亲在屋外空地上用砖土做了许多坟,用来埋葬青蛙的遗骨。这时你才会看到父亲脸上有了庄严的慈悲表情。
父亲每次把青蛙剖开后,都要设法延长它的死期。他目不转睛观察生命的最后挣扎,仿佛这是寺庙中动人的壁画。死去的青蛙由母亲红烧来吃。雌性和雄性的蛙尸装在一个大药罐里,被母亲端上来,放在父亲和你面前。你们像妖怪一样无声噬吃。你最初感到害怕,但慢慢学着大人,用竹筷把青蛙那酷似人类的白色大腿挟起,送进嘴里细细嚼碎,感受生命的神秘性被破坏,浑身被愉悦充满。这时不禁想,青蛙真的活过吗?它们交配的样子,是怎样的呢?父亲赞许地冲儿子微笑,又在餐桌上谈起医学话题。父亲自夸,他是这座城市最优秀的医生,有一天要做院长,把医院升级为全城最大最好的机构,让所有市民住在里面,包干他们的生老病死。你这时就悄悄离开,去厕所吐了。在便池边,你看到一只受伤的母蛙,却不知怎么匿身在此,或许是从厨房逃脱的。你捉住它,搁到窗外,令其逃生。青蛙回头朝你看了一眼,举起右前肢招了招。
由于医学科学的发展,陆地生态环境发生改变,更多青蛙被用于实验,竟致这一物种走向灭绝。青蛙中的极少数幸存者,产生变异,下到海洋。这表明青蛙还记得它们是联系海洋与陆地生物的一根关键链条。最早的鱼类就是通过演变为两栖类而登陆的,最终进化成人类。所以青蛙也是人类的祖先。现在,它们重返海洋,去做逆进化。
青蛙从陆地消失后,父亲就把目光投向流浪猫狗。流浪猫狗被消灭了,又找飞禽,又找昆虫。再后来医院周围能见到的动物,都被父亲杀尽。但它们的残存后裔均重返了海洋。环境发生剧变,物种无法适应,这才给了火星开拓者一个理由吧。然而栩栩如生的海洋究竟在哪里呢?你只知亡灵之池。
你回忆到,彼时在陆地,除了人类,已看不到其他动物。父亲伤感地对你说:“动物没有了,人就要消失。我今后不会再有病人。这是多么难过的事啊。也许,今后得去火星。”
你七岁时,有一天,父亲把你拉入他的卧室,指给你看床上放的一个大玻璃罐,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一具站立的女尸,从脸面直到小腹,皮肤整体剥开,披挂到一边,露出眼球、肌肉、血管、胸膛和体腔,内脏纤毫毕现,亦如青蛙,沉浸在醺浓的潮湿中。这与你之前在医院所见女尸,颇有殊异。你有些害怕,但不露声色。父子并肩坐在地板上,耐心观摩,废寝忘食。
父亲手执一本《人体构造》。在十六世纪的欧洲,每当夜晚降临,安德烈·维萨里便出门盗掘新坟,取回尸体,白天在家偷偷解剖。他揭示出人体秘密,写下那本划时代的著作。现代医学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这跟黄帝那套不同。父亲念维萨里的书给你听,脸上又流露出近于仁慈的浮夸神情。你在医院见过不少死人,但头一回看到人的内部结构,仍然惊矍。没想到肉体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跟病床上躺着的溺死者或病故者差异甚大。这就像艺术展览的仪式。光鲜靓丽的人体原来仅仅是臭皮囊包藏的一堆脓血烂肉,这是多么的恐怖。
父亲告诉你,如果用显微镜观察,还能看到更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身体被揭示为无限的层级性细节,跟望远镜里呈现的火星运河是一样的。难怪维萨里与哥白尼齐名。这才促生了治疗的方法论。医学史即肉体史,人身便是宇宙。书写这部大书的,除了维萨里,还有达·芬奇。这位艺术家冒着道德和传染病感染的风险,解剖了三十多具不同年龄和性别的尸体。他的解剖学手稿后来藏在温莎城堡的图书馆里。
父亲侃侃而谈,说他解剖尸体,是要寻觅治愈的线索,是为着生者的利益,查找偷走生命的罪人。但你看到的是,父亲已把制造这残忍的现场,当作一日不能离的嗜好,乃是“私人习作”,类似于温斯顿·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时废寝忘食创作油画,也像达·芬奇一样,进入充满情趣的艺术领域,亦是作为医生的父亲的宗教或类宗教,借此逃避犯罪的嫌疑和惧意。父亲把自己打扮成最有资格谈论死亡的行家里手,来向儿子炫耀,但你清楚,比起真正的哲学家和艺术家,他仍有很大不足。父亲的天分、学识、阅历和经验,都限制了他的进步。他对医学的热爱,或热爱之下那层潜流涌动的怙恶,还是浅层的。他最终也没能巩固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尊严和在医院里的地位。
那天,你只是大张嘴,不眨眼注视女尸,觉得她十分面熟。但让你感兴趣的仅仅是她那与男子不相类同的器质性构造,原本隐秘的内容得以暴露。父亲津津有味向你讲解,瞧,她的卵巢已被恶性肿瘤侵袭,宫颈口也有了可怕的病象。这让你肌肉来电,微微震颤,下体也发硬。后来父亲离开了,你还久久凝望尸体,想象伸手去抠她。只有和尸体在一起,你才不那么紧张。这正接近于此刻你待在夏泉体内的感受。
自此后,你便再没见到母亲。你问父亲,她去哪里了?父亲悠然说,你妈出远门,兴许去了海那边,怕是不会回来了。
你思念母亲,最终从家中逃离。随后药时代来临,旧的医疗体系崩溃,DNA序列、基因逻辑、染色体、干细胞、克隆、易感性、分子想象成为流行术语,医学科学一夜间从技术变革的梦想化作现实。父亲在这一进程中落伍,被边缘化。生命现象不再是他通过解剖尸体而描绘的图画,也不再是建筑学或力学的层构。治疗发生在父亲不熟悉的亚显微区。“生命是信息”替换了“生命是有机统一体”。所有的成了算法。父亲多年习以为常的“红包医疗学”亦被“生物经济学”取代。生物资本主义控制了医院,成为全新生产力和生产方式。从海那边学成归来的医学博士,拿着天使投资和风险投资,纷纷开起医学免疫有限公司、基因技术有限公司、生命解码有限公司和遗传咨询有限公司,医院反成了附庸。
随着医学革命的深入,父亲被划入保守派阵营,挨了昔日对他不满的人的整。在批斗会上,他的罪行被揭发出来。他不仅仅是医术不精而发生医疗事故,还被控渎职、对病人性骚扰、欺诈和受贿。他甚至被曝曾给病人注射致死剂量的海洛因,杀害他们。这样的案例有三十多起。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因此他才没被送进死牢,而是被扒下白大褂,赶出医生队伍,以病人身份住进病房。在那里,他遭到病友的羞辱折磨,其中不少人曾是给他送了红包却没被治好的。他开始研读《黄帝内经》,为此着迷,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有一天,流浪中的你,听到父亲跳楼自杀的消息,松了口气。你更有理由不去医学院了。打倒父亲的人也不准你学医。然而就在这时,你才意识到,父亲一定要你学医的用意。这乃是爱你。父亲早知道,终有一天,新医学将决定和改变一切,儿子不走这条路就无出头之日。他自己则赶不上新时代了,便用死来反抗它,以维护心目中生命的尊严。
因此,复活过来的父亲——他仅在概率意义上是你的父亲——牵头发动的暴动,不正源于他对医学的热爱和恐惧吗?他死不瞑目,要夺回所失。只有热爱和恐惧才会转化成极端行为,并变作一场复仇,要毁坏那毁坏了他的时代,去建立自己的新时代。只是这回他一百八十度转向,用了全新手段,祭起《黄帝内经》的武器。而到了你这里,已不懂得爱,只剩下恐惧。在凭靠打针吃药而活下去的程式中,复仇的欲望退化了。这使你的人生猥琐懦弱,成了失败的同义词,连青蛙都不如。
父亲来找你,大概是因为他相信,他和儿子的身上,维系着真正的血缘。即便来到火星,这也无法藏匿。它储存了亿万年生命演化的密码。那张亘古以来织成的原初基因关系网,怎会服从医生一厢情愿的指令而随意改变呢?家庭成员之间的联系,应该通过某种真正自然的方式得以恢复。这就要让黄帝附体。父亲是来向儿子回馈爱的,也要把复仇的本领和技术教还你,以弥补他对你幼时的亏欠。你不禁想到雄孔雀,它辛辛苦苦进化出艳美的尾羽,乃是为了吸引雌孔雀靠近,并与之交配,以达到传宗接代的目的,而它自己却因为这沉重负担,终被食肉动物吃掉。父亲不就是这样的一只不畏牺牲的雄孔雀吗?他身上焕发出落日般的壮丽盛大。你又想到自己与子非鱼的关系,怀疑你们之间也有基因或轮回承袭。火星上的医患或许真是一个大家庭,它头绪纷乱,却严密整合。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而起的。但为什么不是母亲呢?如果是她,又会怎样?你开始想念那个女人,却感到无限陌生。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