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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地狱的飨宴

  3.地狱的飨宴

  你与夏泉及尸体待在一起。你们看到巨神兵搜查躲藏的病人。找到后不由分说杀掉,剥下白大褂,穿在自己身上,又做成新军旗,涂画上福布斯。这样物归原主。但又不是回到原点,而变成另一事物。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病人形如槁木,坐以待毙。之前的疯魔劲儿不知哪去了。

  衣服剥剥穿穿,穿穿剥剥,看似多此一举,却把医患关系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对于肉眼看不清的东西,比如神经和毛细血管,猴子不感兴趣。那是神经外科医生喜欢的。但他们不偏好骨头。其结构太复杂,是骨科医生的钟爱。野兽们做这种事,就好像病人从未活过,处理起来,百无禁忌。或许很快就要再造一批新亡灵了。这大概也是为重新修改《医院工程学原理》准备材料。只有现代解剖学才能提供有价值的内容。但这回服务的主体变了。

  病人被杀前,基因被提取,记忆被扫描。新一轮复活将择时启动。夏泉评论:“这样才能建立新技术的展览馆和新药品的竞技场。另外也是做给那些背叛医院的医生们看的。”你心想快轮到你和女人了,惧惮道:“怎么办呢?”你期待夏泉把你引领到医生和猴子的阵营,悔罪投诚,以得赦免。但她说:“想回也回不去了。这些怪物已经不是原先的医生。有了新的信仰和审美。”你很失望,又觉惊艳,便跟上女人,继续逃跑。

  她熟门熟路,带你转移入一个冰库。这儿的病人尸体支离破碎,与地面冻在一起。由于怕被冷死,你们仅待一会儿,就离开了。雾气太重,看不清路。你们攀爬上行,复至高处,见医院多处在燃烧,像是凭空生出好些个新火葬场。烈焰的岩浆哔剥着奔突。病房和山丘在烧融中变形。医院溢彩流光。而穹顶居然坚挺不倒。外界的沙漠、石岭、撞击坑和盾构火山皆掩入浓雾,看不见了。病人满地乱跑。猴兵飞奔追逐。所有人身陷沉没中的孤岛,无法逃掉。少数病人又临时组织起来,与猴子作最后的生死搏斗。

  “哪来这么大的仇恨。”你悲疚地连连摇头,却不对夏泉讲述冬露做的学术研究。这也是仁术的一部分吧。

  “你幼稚了。”夏泉说,“不是说了有审美价值吗?这相当于一场末日展览,你何曾见过。也堪称绝版啊。”

  “病人的确比较粗鄙。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想,黄帝与蚩尤大打出手,是因为他们的文艺流派不同吗?

  “你父亲流俗了,医疗圈子不是谁都能混的。像走钢丝。他不懂得艺术的真谛。以暴易暴都会走入死胡同。”

  “但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爹早死了。那家伙只是随便找条人命,来填充他想象中的原初基因关系网。”你想说,夏泉你又是谁呢?你不也背叛了医院吗?你又真懂医学或艺术吗?但你不敢说。你觉得女人也受了很多苦。不是她的话,你就再成亡灵了。

  “咦,他不是爱因斯坦吗?他本来应该用他头脑中的那个公式,去证实宇宙是美的。”夏泉遗憾地说。

  “原来,他也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他是要对人类做出更大贡献的。他的思想,将改变人类关于宇宙构造的定义。”

  “所以并不是在每个星球上种植中草药……”

  “爱因斯坦要创造一种新的时空哲学,重塑关于因果、秩序、责任之间关系的观念。这不仅仅是医学,还渗透到政治、文化和艺术,是一场启蒙运动,哪里是药帝国可比的。”

  你眼前又出现爱老摇摆白衣、口吐绿痰、令卢梭往医生额头做电击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问。

  “以前万古教授说起过。”

  “但我又是谁呢?我又是怎么死的?”你想,万古教授早就死了。他比爱因斯坦更可怜。

  她摇摇头。这时有东西从穹顶掉下,轰的一声碎了。周围人群以为基地将堕,发出惊呼。

  “我们逃不掉了。”你哀叹。

  “也没什么好逃。”

  “如果世界只剩下最后五分钟,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她反问。

  你费力思索一阵,道:“跟你在一起呀。”你想猴子如果要杀你,她还能为你当人肉掩体。

  “口是心非的男人。”女人诮笑。

  “你呢?”你又期盼地问。

  “吃喝呗。有五分钟也好。”

  “还是吃货呀。”你笑不出来,“或者,也可以再生场病嘛。”

  “你终究还是个病人噢,知道讨好医生。但我治不了你啦。”

  “是的,我本来就是病人,应该老实待在病房中。现在想明白了,生病才有意义。往昔的生活比现在要好太多。但那时我没能珍惜。人病了,就会缩回自己的壳中,心会变小,上面长出繁细尖锐的疣瘤般物体。病人体会到了自己像一个错别字那样被删除或被省略的滋味。他才知道风流倜傥显赫张扬都毫无意义,从而开始内省。身体越来越疼痛难忍,感知的触角却变得灵敏,得以看清真实的处境。在火星上待了这么久,也未能识出真相。这才是最打击人的,也是最深刻的教训。更要紧的是,疾病才是病人最有力的武器,他掌握了这个,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想上班便不去上班,要耍赖便耍赖,胡说八道也行。因此医生才要把疾病从病人身上收走,这是最严厉的惩罚。这引起了暴动。我们认认真真用来生病的时间真的不够啊。”你不禁有些怨恨女军医。你把夏泉与冬露作比较。你感到和夏泉缺乏默契。但中年女人身上有一股让人发疯的味道。

  “小伟,你这辈子一直都在病中,看清什么了?说些什么了?能讲讲吗?医生收走了病人的病,对他们有何好处呢?”她愠恼地捶你臂膀一下。

  你还想反驳两句,但你就泄气了,想到自己的死活,都经不起推敲,你有什么资格评说,便斜眼去看她的胸部,小声道:“夏泉,我女儿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呢。我离开她时,她还年轻。但我记不得她的相貌了,也不知她是死是活。我父亲要是活着,还不晓得他有个孙女呢……”你又想到爱老指挥病人把夏泉轮奸的一幕,不禁心悸和艳羡。她却好像忘得一干二净。

  黑暗的烟雾更加浓重,人又喘不过气。夏泉就解下背负的氧气瓶,自己吸了一阵,又换给你吸。景象晦暝。只闻哭叫,看不见人。仅有火葬场的烈焰,还铁水一样亮堂。你很惧怕,又想喝酒,便抱头趴下。

  夏泉掐指一算,说:“是日食。福布斯挡住了太阳。”你们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日食。她说:“从医院的立场看,这个是不被允许的。每当日食发生,它就被丧葬艺术家用干扰大气的办法,给屏蔽了。一定要切断与自然界的关系。似乎那是灾难的源泉。现在医院发生剧变,无人负责做这事,光影才漫射了进来。”

  你才敢稍抬头:“不过,它是怎么穿透地狱一样深厚的烟雾与焰火的呢?”你记得,福布斯取自战神儿子的名字,是胆怯和恐惧的化身。

  “因为弯曲。”女人说,“据说,宇宙中的光线走过遥远的路程,经过太阳时,要变得弯曲。这只在日食时才能看到。”

  “可是,它明明是直的呀。”

  “战争还没有结束。能做这项观测的人,是爱因斯坦手下的一个病人,叫爱丁顿,已经死了。所以这个假说,无法证明。而说到医患之战,兴许也只是一场代理人战争吧。”她怅惑地朝医院外面的火星看去。日食仿佛带来了启示。

  “所以会有更严重的事态发生吗?”你心里念叨爱丁顿这个名字,觉得在哪儿见到过。

  “因此我们需要冒险活下去看一看,不能马上死掉。”她像一位真正的知识女性或前线战士那样,神情深邃而不吝。这姿态是你熟悉的,你在医院的其他一些女人身上也曾见到,比如白黛和冬露。但冬露比较直白,目的性太强。夏泉则更坚韧。这些是你厌烦的,却令你难以割舍,心向往之。

  你和女人一时无语,一个趴着,一个站着,痛悼地观看日食,见这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有很多不辨面目的人影,离地三尺,鬼魅一样飘逝。你们俱感寒意,又很困窘,不禁想拥抱,却克制住。“万一有人趁机从背后捅一刀,便一切结束了。”夏泉理智地说。这增加了她的性感。

  然后像是要狂欢,去庆祝盛大节日,残存的病人手挽手,摸黑往火葬场方向走,仿佛瞬时忘了危险。也许是日食提醒他们,那烧死人的地方还安全。果然飘来香喷喷气味。夏泉咂咂嘴,说:“多大事呢?咱们也去瞅瞅。有吃的吧。不能光靠吸氧啊。”你也觉得饿了。你以前认识的那些女人,也是这么做的。但夏泉是她们中最果敢的。冬露大概不会带你去吃东西。

  做饱死鬼的诱惑,令人暂且抛却其他。残存的医生和病人,跟着猴子,来到火葬场。大家清理出食堂,齐聚于饭桌,放下武器,不再厮杀。盛大飨宴开始了。张灯结彩,交杯换盏,医患们嬉笑着评论对方的着装。病人一边吃一边高兴地唱,又背诵《黄帝内经》,却遭到医生嘲笑:“笨蛋,跑调了!”病人便羞涩停下。医生把多余烟酒送给病人。病人则把从病房掠夺来的手术器械交还医生。你想,这才回归了医院本质:进食。治好病,不就是为了维持新陈代谢吗?吸了氧,不就是要把食物产生的能量精华输送给需要的器官吗?活下去,归根到底得靠碳水化合物、脂肪和蛋白质,光吃药打针怎么行呢。医院能否被救,这是试金石。耶稣分饼,佛陀乞食,都是如此。吃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是为了吃。纵做鬼,也要吃。这让你好像回到了昔日的黄金岁月。彼时经历会否是此刻情境的投影呢?但并无必要在饭桌上空谈理论。夏泉带你抓紧时间狼吞虎咽,又找到酒来喝,像过节了。

  “你父亲真是来救你的?”女人边吃边找话题与男人聊。

  “不是说了嘛,我没有这个爹。”你备感窘促。她为什么老提这个?

  “医生杀了回马枪,你就不承认了。怕受株连吗?”

  “不是不承认,而是内心抵触啊……”

  “但你还是有过生身父亲的吧。你要能记起他,没准就能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是的,是的……”离开院长办公室后,就没好好吃东西了。肚子里有了食物,你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人,在热量的催动下,回忆起一些深藏的往事,就尝试讲给夏泉听,寄望她能继续予你以同情和支持。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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