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荒魂
7.荒魂
你和夏泉只做了一小会儿,她就厌倦了,又像是对猪一样的队友感到失望,嘴里呱嗒呱嗒作响,两栖动物一般从你身上掉下。这就如同一场演习或复习。你又没射出来,但习惯了。跟医生在一起无非如此。这只是打断了你的回忆。但你并没有重新消沉,却滋生了新的期许。
随后夏泉带你离开堆满死人的地方,去找院长。很快你们发现了子非鱼的队伍。白旗飘摇,绿光闪耀,猴子们一边自娱自乐表演,一边扫荡残余病人,把他们捉住、关押、惩戒,做深度治疗。不治者,便处死,吃掉内脏。医院的秩序在血、火与消毒液的冲激中逐步恢复。你不知爱老是否落网,但顾不上他了。你和女人趁着浓雾,悄悄尾随绿色和平军。巨神兵既已获胜,便放松警惕,不知是没有发现你们,还是不屑理睬。你们注意到,抬院长的担架不见了。院长去哪儿了?
猴子摇摇摆摆穿过一个房间。你们跟进去,见它们启动一台打字机,吐出漫无尽头的纸带。全是白纸,无任何信息。打字声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嘈杂难听的声音。你们看着纸带源源不断像井水一样涌出。空荡荡的光景让人不寒而栗。你想到自己曾经坠入的无形之水,心知对此无能为力。那些猴子看是白纸,便吐着口水离开了。你和夏泉观察一会儿,也没看出名堂,便把白纸收集一些带走,又看到几个盛满黄色药液的玻璃罐,装着人体标本。皮肤剥掉,露出腔子,或坐或立,有的不是完整人,仅荟集了大器官。你如故地重游,但父亲不在身边。
你们又潜入一间病房。这儿藏了数十个病人,作难民状,发出痛苦的喘息,见你们进来,都往后退缩。你发现,人群中有个大虫子般的东西在攒动。一看正是院长。院长怎会在这儿呢?夏泉大喜过望。院长竟然混杂到病人中了。他似乎受了伤,奄奄一息。他没有再昏睡,而是瞪大眼,茫然四顾。你觉得院长可怜。身为一院之长却连自己也救不了。他成了一个落荒的孤魂。有个病人撑身说:“是我们救了院长。他是医院的主心骨哟。今后全靠他了。那些鬼一样的猴子算什么呀。”说罢咽了气。
“快,我们快走,把院长带离。”夏泉急切说。
“好。”你打起精神。两人一道,把院长扶起,架着他往外走,并提防被医生发现。
院长浑身是血,似被打伤,不知是病人、医生或猴子所为。你们找来止血带,简单处理一下。院长看了一眼夏泉,灰翳的睛目中有光斑一闪,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你问院长:“你知道万能治病仪在哪里吗?”院长垂下眼睑,山岳般的身躯乱抖,面孔涨得发紫并膨大,鼻翼像蝙蝠翅膀一样忽扇。夏泉见此便又沉思。你想,她的丈夫究竟是谁?在医院,竟然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们给院长吸氧。状况才好些。幸亏当初积攒了氧气瓶。但问题仍没根本解决,就去了重症监护室。你们利用残存仪器,对院长做检查,发现他的伤势和病情都很严重。
“得救他。”夏泉说。
“行吗?”你感到为难。
“只有他知晓医院秘密。你不是还要找万能治病仪吗?”
你又看一眼院长,说:“啊,他长得像孔雀。”
“孔雀?”
“是的,是的!雄孔雀,会开屏的那种。”的确,以前没有注意到院长是这样。除了爱老,院长也像孔雀。但你随即哀戚想到,即便同为雄孔雀,父亲跟院长比,也是有差距的。院长才是医学界真正的百鸟之王。除了亡灵之池中的歌舞打斗,黄帝程式并未在重复实验中得到证明。只看见了相关性,而没找到因果联系。你又为自己的家庭出身自卑了。
“他会死吗?但孔雀死后,也是不腐朽的哟。”你带着哭音,又想如果没有院长主持,医院秩序就算恢复也白搭。爱老是“假院长”,是医院的背叛者。
“所以我们得赶紧。”女人有些着急,“现在已经明确知道,医生会死。你父亲不行,子非鱼搞的那套不会持久。你放心吧,我不会与猴子交配的。”
你们便着手抢救。做这事,夏泉比你熟。女人让你打下手。但没多一会儿,院长的心跳呼吸没有了。夏泉为他做心肺复苏,却无济于事。院长瞳孔散大,对光毫无反应,变成一对固定的黑暗大圆环。她皱眉咬唇,绞尽脑汁。
“他之前还一直好好的,却死于你手。”你赌气道。
“这不是医疗事故。我已尽力而为。”她不喜欢你这么说。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闯大祸了。”你瞅着如若巨轮沉没的院长,心想这也是死亡吗。
“废话真多。不是说,宇宙史已被你破坏了吗。”
“别开玩笑。像是谁在利用我们哩。借刀杀人。”
“小伟,你烦不烦啊。你这就叫行动上的侏儒。”
“好吧。那你说,怎么办呢?”你忘不了院长活着时,看夏泉的那眼光一闪,就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这让你不舒服。院长仿佛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就撒手人寰了。
夏泉提出对院长进行解剖,弄清死因。她指使你把院长剥光。院长年近七旬,体貌魁伟,活着时不怒而威,病人均感难以接近。院长肥胖的尸体泛白,像出水的抹香鲸,湿滞沉重,骨头全陷在松软的肉里。两个胸乳很大,颇似女性。白发零乱地散落在耳际和脑后。巨硕的臀部已塌陷。那么,院长究竟是什么性别呢?表面上看是男人,但剥掉衣服后,难辨性别。解剖开始之前,你们发现,院长身上,没有男性或女性器官。你心想,原来,是这样的人在执掌医院。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改造?你认为院长应该就是一个再造人,便把自己的想法对夏泉说了一遍。夏泉不置可否,歪着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打量尸体,像在琢磨一个充气娃娃。看上去,这个生物现在什么功能都没有了。
然后开始解剖。身体齐腰锯开。尚未冷却的血水喷了一地。你想到解剖青蛙的情形。你们首先要寻找,到底有没有生殖器,也可能是内置了,这很关键。于是在两腿之间切开,但这很快沦为次要。因为让你最感震撼的,并不是在应该存在生殖器的部位仔细审查,也不在于身体被分割,而在于肢解本身,此乃跨越自然架构的锯断。对你来说,还是第一次。虽然见多了病人和医生的尸体,但自己来干,别有感触。
解剖沿组织平面进行。切开身体,笔直而坚硬,以非自然方式横跨组织的自然层次。解剖者的大部分时间用在试着剥离表层,辨认外形的边界,识别细小的神经、血管和淋巴腺。你们谨小慎微,像医学院的实习生一样。随着人体被剥开,一个殊为不同的“内部”出现了。这时,已不在乎他是不是院长。人是什么,何种身份,都不考虑。尸体的肌肤也完全不再具备以前的意义,就像橘子被剥掉皮。你渐渐兴奋起来,当年父亲就是这样干的。你像在学习一门外语,而以前的经历只不过是为此热身。你忽然看到了自己有一天成为医生的可能。不,是重做医生。
很快你又害怕了,你的手在颤抖,动作难以控制。夏泉则保持冷静,把你推到一边。她独自打开院长胸腔,往里面仔细查看。没有发现机械装置。这是一个纯肉体,不曾做人机融合。皮革状的肺脏变得好像一个吸满水的灰蓝色海绵,因盛满过多液体而水肿,它无法再像一个粉红的风箱那样胀缩。这是心脏衰竭的结果,血液倒流回了腔静脉与肺静脉,使其扩张而紧绷。又看到胸骨后的心脏,是一团扩大而松软无力的东西,不再跳动。胸壁肌肉上约有三寸长的部分,被一块大的白色疤痕占据,别处也有几块小疤。心脏在停跳前发生过严重痉挛。院长患有心脏病。这证明了医生即病人。你们不仅在观察,也在体验。你才觉得错怪了夏泉,却不知怎样道歉。
接着打开颅部,发现脑回萎缩,彼此分开,变浅变平,像遭压缩,尤其额脑部分更明显,脑回的突起有些被压扁,甚至被破坏,留下的空洞处充满血清。进一步通过显微镜检视,找到了老年斑块和纤维缠结。但与普通人不同,在海马处,附着一些液囊。黑色的、鹌鹑蛋大的囊袋中,以乎才是真正的脑组织一般的物质,呈粉白色菌菇状,仿佛是一种植入体。但不是晶体管,而是不知名材料。它们与肉体交融很好,非生搬硬套移来,就像是自然生长的,对院长受损的神经元和轴突形成代偿。
你想到“附体”。但这些液囊又分明不同。它们可能是手术的产物。似乎不是为了实现永生,而仅仅要以备份脑,来阻止老化加速,维持住大脑的基本功能,从而在一种矛盾姿态下挽回医院的颓败。液囊的形态看上去有原始感,也比较粗糙。院长似乎并没有使用人工智能装置。他不想让自己变成一台真正的机器或半机器。难道他对于这种形式或结果感到窘惧?他想要拥有一个能够自我控制的传统身体,才选择了近似自然生物构件的副脑?他对别的都不相信?你于是猜测,院长并没有真的死去。他似是处于一种半生半死状态,依靠一套异状神经系统支撑着。
在这一点上,夏泉同意你的看法,说:“这或许意味着脑死并未发生。他尽力备份了自己的神经元,为他流浪在荒野的灵魂安排了一个还可以回来的临时性寓所。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把他的记忆拷贝出来。一定是存储在液囊中了。这是普通生物大脑中没有的东西。”
你说:“我就知道,孔雀就算死了,肉身也是不腐的。”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