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青叶繁茂

　　病人占领了医院广大区域。他们捣毁一路见到的医疗设备，只余万能治病仪尚未入手。又攻取火葬场。丧葬艺术家韦伯逃走了，终极艺术品的制作告停。火却仍在焚烧，仿佛自得其乐。食堂还有一些残料，是氧气之外最吸引人的。大家按捺不住，揭锅烹煮。教导员的生日大餐勾起了新的欲望。

　　你向爱老请示，是熄掉火葬场，还是按计划引爆焚尸炉，把火导引出来，烧掉整个医院？老头儿饮了半碗肉汤，忽然停下，像被什么东西摄走魂魄，直勾勾瞅着你，说：“杨伟兄，我改主意了。什么也不要变，让它原样烧下去吧。食堂不也要用火吗？食材问题不是解决了吗？瞧，到处是原料。不加以利用，也是犯罪呀。”他指指地上的医患尸体，“不好意思，我本来是个素食主义者，但现在也没有办法。如果有一天我信了宗教，我会是一个佛教徒……然而火有什么错呢？北京猿人早就懂得把同伴烧烤来吃了。要吃肉，还要吃熟肉。这是最早的药材。以前尽吃生食，总闹肠胃病，火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它还滋补了大脑。人类才得以进化，不然怎么能来火星？噢，没了火，还叫火星吗？你知道医院为什么要建在这儿的道理吗？要避免得上库鲁症，就得把东西烧熟了吃。跟医生不一样，病人才是真正的文明人！”

　　主编问：“我们夺取了医院，今后拿它怎么办？”

　　爱老说：“把它改造成一座全新的医院，天下最伟大的医院。我们搞了这么多，使命就是做这个。”

　　卢梭道：“不是说，我们没有病、我们不是病人吗？今后也不用吃药打针了，为什么还要有医院？”

　　爱老说：“因为科学绝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一本写完了的书。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追求科学真理。”

　　病众骚动起来：“好啊，好啊！要做就做最喜欢和最拿手的。我们爱科学。都这样了，怎么改造？”

　　爱老说：“并不是造出稀奇古怪的医疗仪器，那些硬邦邦的东西是多余的中介物，把医生跟病人隔开了，让他们互相为敌。也不搞什么宇宙大同社会，这玩意儿大而无当，口惠而实不至，也缺乏诗意。在科学思维中常常伴着诗的因素，真正的科学和音乐追求同样的想象。因此我们要建立一个花团锦簇诗情画意的药帝国。但你们说说，历史上那些大帝国失败了，是因为什么？”众皆摇头。爱老才公布答案：“在于它们没有自己的经典！像这医院，不可一世，一夕解体，是因为它在理论上落伍了，未能与时俱进呀。那些医生把自己标榜为知识和真理的裁判官，因此他们只能在神的嘲笑中覆灭。我们要做的，首先是改写《医院工程学原理》。不，不是改写，而是重写，这回是终极版本，它将带领我们走出历史周期率！”

　　说到这里，爱老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神志不清。众人手足无措，正在焦急，老头儿却一挫身爬起来，手舞足蹈，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开始讲话——

　　“医院本是病人的发明创造。但这个事实被医生埋没了，或刻意隐藏了。这成了宇宙和人生的一大伤痛。医院一直被当成医生的作品，这是病人命运变得凄惨的根本原因。我们失去了主人翁的地位。起义的目的就是要剜除这个烂疮。

　　“说到这件了不起的事情，那要追溯到远古。彼时人类生产力水平低下，民众生活水深火热。大多数人刚刚活到青少年，就因伤病而命赴黄泉。旧石器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岁。新石器时代也才三十岁。这是他们自然寿命的六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面对仓促人生，痛苦难捱之际，便产生了生命比露珠还要短暂、应该像火种一样珍惜的观念，这成了医学思想的滥觞。这使人类区别于虎豹豺狼。所以医学的历史比文明更悠久。

　　“提起医学的创造者，那自然是一名伟人，却不是耶稣。他比耶稣生活的时代还早。其时有个部落联盟首领，名叫轩辕氏，天生异相，牛头人身，五脏透明。当然了，现在认为，这是一种遗传病。但像史蒂芬·霍金一样，这只影响了他的肉体，却不妨碍他的头脑有着过人的聪颖。他小时候就善于言谈，对周围事物有着敏锐洞察力，认为提出问题比回答问题更重要。他长大后既敦厚又勤勉，被尊为‘黄帝’。

　　“黄帝时时思考的首要问题是：天地之间，万物俱全，没有什么比人更为宝贵的了——这便是以人为本的哲学思想的起源。人禀受天地之气而存在，随时四时规律而成长。上至君主，下至平民，每个人都愿意保全形体的健康，却不胜疾病之扰。黄帝一心想要找到解除民众痛苦的办法。他要做的只是以微薄的绵力来为真理和正义服务。他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

　　“这时另一部落联盟首领蚩尤氏，也在寻找同样的办法。但他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民众健康，而是要让自己长生不老，这样就可以永远统治天下。他挑起了针对黄帝的战争。黄帝不得不应战。这场恶仗打得天昏地暗，又逢瘟疫流行，死伤甚众。黄帝心急如焚。他便燃香沐浴之后，来到都广之野，登建木上天帝花园，取瑶草而遇天帝赠神鞭。黄帝拿着这根神鞭，从都广之野走一路鞭一路，回到烈山，沿途他尝出三百六十五种草药，体察百草寒、温、平、热的药性，辨别百草之间君、臣、佐、使的关系。他曾经一天遇到七十种剧毒，他都神奇地化解了。他记下药性，带回药物，治疗百姓的疾病，让将士恢复健康，重上战场，一举打败蚩尤氏，砍下这厮的脑袋。

　　“民众得救了，欢欣鼓舞，歌颂黄帝的伟大功绩，拥戴他做人类第一帝国也就是药帝国的开国领袖。之后，从上山采药到园圃种药，从设坊制药到支鼎炼药，黄帝带领百姓开启了与世界相处的全新模式。这才有了文明。后人把黄帝传授的医学思想、知识和技术编成一本书叫《黄帝内经》。然而《医院工程学原理》对此只字不提，竟说医学是耶稣创造的。这才是我们苦难的缘起啊。

　　“历史虚无主义便这么产生了。用基因组学来否定黄帝医学，正是要让我们亡族灭种，然后成为傀儡，寄生在亡灵之池，被洛克菲勒奴役。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人们最开始都被蛊惑了。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的人毕竟屈指可数。所以我们才要发动起义，推翻医院的统治。不管时代的潮流和社会的风尚怎样，人总可以凭着自己高贵的品质，超脱时代和社会，走自己正确的道路。这根本上是为了恢复《黄帝内经》！这才是塑造人类文明的决定性经典哪，可不是什么希波克拉底的《医学原本》。那才是欺世盗名的伪书。杨伟兄，我不辞辛苦找到你，并非简单为了父子团圆重叙旧情，而更要让黄帝他老人家的血脉和思想得到传承呐。请牢记，我们是药帝国的神圣后裔。

　　“你们会问，我说的这些，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因为黄帝此刻正附体在我身上。他老人家每天定时下凡，向人类发布宣言。我带领你们揭竿而起，可不是心血来潮，而正是奉了黄帝的指示。黄帝对我说：爱因斯坦啊，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那样一些人，他们的喜悦和健康关系着我们自己全部的幸福，然后是为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一个人对社会的价值，首先取决于他的感情、思想和行动对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作用。因此，你要做大家的领路人，像格瓦拉一样勇往直前，在宇宙的每颗星球上种上中草药，再创一个青叶繁茂的药帝国！”

　　爱老说罢，又咔嚓倒地，然后站起，恢复到正常模样。病众惊恍而喜悦，长时间热烈鼓掌。你豁然开朗，心中又一道谜题得到解答。曾几何时你也听说过中医，向联系人紫液询问，那是什么，却没得到确切答案。那姑娘仅仅告诉你，中医是十分特别的一种医学（很多人并不视之为医学），它不是建立在数理化基础上的，而有一套“阴阳八卦”理论，无法用实验科学还原。在你看来，这表明宇宙中或许还有着一套隐秘的规则，那才是支配万物运行的大法。但中医失传了，无人知其究竟。没想到，爱老将它带了回来，当作复兴医院的支柱。你才了解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药帝国的神圣后裔。是因为这个，引起医生嫉恨，才被贬为罪人，打成亡灵吗？才被囚于火星吗？又怎甘如此呢？必然要从灾难中奋起。病人的暴动不可避免。你愈发对“父亲”刮目相看，庆幸自己能活到今天，心中卷起一股腥臊热气。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