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循环自杀
15.循环自杀
冬露却来劲了,继续说下去:“……不需要很大的存储和能量,只是实验室中的一个缩微神经系统。仅仅复制出一小批医患就够用了,让他们反复上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跟皮影戏似的。对吧?不过,子非鱼讲得没错。像预计的一样,灾难真的还要重来呀——如今,医院进入新的生死循环,病人及其意识再度发生衰变,伦理危机重复发生,引发血腥动荡骚乱,医院又到了灭亡边缘。亡灵之池坏了,让世界变得不稳定。所以院长才想到使用万能治病仪,这无疑是终端救命神器,能让医院和宇宙继续存在下去。虽然是剜肉补疮,但我就有机会书写军事医学史了!填补时代空白,结束战乱冲突,去拿诺贝尔和平奖!”
爱老不满地看着冬露,大概觉得她正在背叛。女人到底水性杨花。你不能接受这诡异现实,感到负担沉重,也十分介意其他人怎么看。然而大家做出不在乎你的样子,仿佛若无其事。你又不愿意了,心忖,何妨呢?想想做梦吧,大脑可以制造梦境,睡梦中的世界,有场景有气氛,有人物有情节,色彩斑斓,真假莫辨,也能带来激动、高兴、舒适、爱慕、不安、失落、憎恶、恐惧、绝望、嫉妒、仇恨、孤独等情绪,性高潮亦可发生。梦不就是一种人工记忆吗?可以说,睡眠约等于一场死亡。扩大到整个历史,在叔本华那里,也被称作“人类漫长而艰难的迷梦”。所以,只要防止在梦中笑醒哭醒,便安妥了。这倒是医生用技术手段可以做到的。医院即一台造梦机。但它并不为某一个人造梦,而是制作出超感体验,以你为中枢,用共情关网,或相似或更奇异的构造,让亡灵们分享你的梦,木偶一般活动起来。或许有人会说,梦创造的世界质量不高。但现实世界的质量又好到哪儿了呢?因此这不仅仅是一个习惯问题。如今活着的人大概从未接触过真正的现实世界吧。你想到这里,便心安了些,但对他们不膜拜你,觉得不忿。
你们愈加小心翼翼继续参观,要珍惜重新活着的难得机会。这就像在看气势非凡的古埃及神庙。眼前都是沧桑文物,已逝去千万年,却栩栩如生。院史馆虽沉默无语,但把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也没说。至少有一点是对的:观众的存在,是因为院史馆预先有了。果然是史无前例的枢纽工程,伟岸的王陵一样。大家观摩一阵,啧啧称奇。守馆人又带你们看更多资料,既是忠实记录,亦为励志性的。原来,为建设院史馆,经过多方论证,又公开招标,确定基建处为施工单位。工人都是濒危的患者,为了死后能被院史馆收录在册,才豁出命来干。建设中很多人牺牲,被追认为医生或助理医生。这是莫大荣誉。
“不是要找万能治病仪吗?”守馆人出人意料说,像要讨好所有客人,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回是他主动,带大家进入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房间,打开一具保险柜,取出一个金属盒,从中拿出一只卷轴,展开来,是一张设计图,画着一件尿壶般的东西。
“瞧,这玩意儿,万能治病仪!”守馆人把图纸捧到爱老面前。
“千呼百唤终现身了吗?”爱老哼哼,不予置信。冬露立即凑上来。夏泉神情微变。
“是的,没错。”守馆人说,“跟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吧。但它实际上还没有造出来。”
“这样的话,我们真的在劫难逃了。”春潮说。
“幸亏没造出来,否则就会治愈所有人。没有疾病,就不需要医院了,大家又何处安身呢?这才是最大的灾难。医患就无法在此相逢,重建一家亲了。”秋雨说。
“所以这是个闪闪发光的悖论。”爱老用一种四不象的表情看着图纸。
你暗含期冀道:“做出这发明的人是谁呢?真乃旷世奇才。他才是救大家的人啊。”
守馆人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搞万能治病仪是院长的意思。他看到医院复活之后又陷入困境,便提议进行人工干预,以解亡灵之痛。却不知是谁具体负责设计的。”
春潮又说:“难道院长没有想到,造出万能治病仪,治好病人,便将终结疾病,从而毁掉医院和医生存在的基础?这无异于开启新的死亡之门。”
秋雨说:“我听说,疾病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消灭了疾病,便意味着消灭生命。这真的很可怕。”
爱老说:“太别扭了。但倒是对我胃口。”
冬露说:“关于什么是毁灭,什么是生存,理解也不一样。还需深入研究,并在实验室中重复。或许,在院长看来,死亡便是新生?不要机械狭隘地想这种问题。否则医学科学就真的停滞不前了。”
爱老不太高兴地说:“你就别瞎说了。都什么时候了。”
冬露倔犟地说:“我说真话,不说假话。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爱老丧失了队伍,连这女人也不服他管了。
你好奇地想,她如何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连你也不知道。
守馆人紧张地瞅着爱老说:“生物进化离不开疾病,疾病是生命进化必然付出的代价。疾病在人类进化中,不断提升生命的层次和质量。疾病的终极价值是促进生命进化,实现生命自主。所谓‘病者生存’。人类不可能实现只有健康没有疾病的理想。于是有了医院。所以病人的暴动,并非因为大家无病,而是要求带病进化。因此,这个万能治病仪嘛……”
你不禁想到埃里希·弗洛姆所说:最正常的人就是病得最厉害的人,而病得最厉害的人也就是最健康的人。
春潮和秋雨齐声道:“所以问题是:万能治病仪到底能做什么呢?”
守馆人一不做二不休道:“那就让我来介绍一下吧!万能治病仪是普通机器中的高级机器,是一般机器中的关键机器,有时呈现人的一面,有时呈现非人的一面,有时呈现超人的一面——也就是说,它胜过任何一种单纯人工智能。嗬,这是决定方向的东西。从设计初衷看,就是终极救世机,用来弥补亡灵之池的先天不足。在院长看来,我们的失败就在于进化。不终结进化,就无法挽救人类。明白此中深意吗?这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大家昏惑摇头。这的确深奥,比《黄帝内经》还要迷乱。
守馆人又说:“但这里面有问题,很大的问题。请再看看这图纸吧。根据它的提示,大多数情况下,万能治病仪不是在工作,而是在指导工作。准确来讲,它执行的是指令控制技术。如果没有可供它控制的东西,它就感到不自在,得出自己的存在没有价值的结论。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医院已经在进化中蜕变成了一个官僚机构。什么是官僚机构?就是那种越想长存下去便越能毁掉自己、越想毁掉自己便越能长存下去的怪物。如此循环不已,最后不得不自杀了事。你可以消除腐败,但摆脱不了官僚。创造万能治病仪的目的便改变了,从试图终止进化,变成适应官僚机构的既有生态。因为万能,就可以使官僚主义者漠视现实,不负责任。官僚主义者对于是否存在敌人、是否要与敌人作战、是否要与敌人共生等等策略,表面上看很是热衷,实际上毫无兴趣。它也对医院的崇高使命是什么、各科医生负有何种职责、医学科学需要朝哪个方向发展,完全丧失了热情和追求。也就是说,他们对进化或退化都全然无感。这就是死的节奏。知道什么是死吗?官僚主义者是技术迷,只因为技术会制造一种错觉,亦即每一个决策似乎都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看上去,机器就像魔鬼,把官僚主义者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它身上,从而让白衣天使变得疏懒,成天打高尔夫球混日子。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有一天便会看到这样的结果——倘若阿道夫·埃希曼说,把犹太人送进焚化炉的不是他,而是机器,那他就可以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知道死是什么了吧。对于医生来说,便可以眼睁睁看着人类继续朝死亡的目标走下去,而不感到丝毫内疚。此即灾难嘛。院长,也就是我父亲,他是最大的官僚主义者呐。他做的跟说的背道而驰,而他却不自觉。我恨他。从这个意义上看,万能致病仪有助纣为虐的成分。所以我十分同情病人。但现在院长死了,我对他的恨,也就消失了。除了你们,没有人会去用万能治病仪。医生对它没有兴趣。你们适可而止吧。”
“按你说的,越想毁掉医院,它就越是存在;医院越是存在,它就越会毁掉。哼,病人的暴动真是多此一举呀。”夏泉冷酸地说。
“是因为万能治病仪还停留在图纸上嘛。”春潮欢乐地嘀咕。
“所以大家别太较真儿。这里的很多东西不过是皇帝的新衣。”秋雨透着聪明劲儿说。
“图纸上的东西才有魔力哟,多学科的智慧一览无余。临床技术主义真不是闹了玩的。”冬露自恃道。
你如临绝境,心想说来说去,这一切无非是从你头脑中衍生的。你在导演这一出剧。难怪你死不了。你用念头创造了世界和病人,乃至你自己。因此,不,不是你此刻肩扛的这个脑袋,而是另一只大脑,像万古教授那悬吊在直升机机舱中的缸中之脑一样,它被匿藏在了医院的什么角落,电影放映机一般,源源不断投射出影像,包括此时此地的“这个”你。你所有的浊水似的思想意识,都由不得本人支配,而是自动播放,转换为现实。若要使病痛终结,就要捣毁那玩意儿,而不是求助于万能治病仪。但你是不会去做的,因为那是个矛盾,意味着将消灭你本人。这就跟循环自杀一样。
因此只能去找万能治病仪,寄望它能施出神功。就算是抱薪救火,也比没有好呀。你又想到子非鱼说的,灾难不会只发生一两次,它今后肯定还要再来。这个问题才真正严重。你想让众人议议这个,却看到夏泉对你使了个“不要多话”的眼色。你就不讲了。你又意识到,今天的一切,都源于你幼年时那个晚上偷窥到溺亡女尸。程序从那时开始启动了。这便是原死或元死制造的自作多情,酿成了反复无尽的苦厄。
“讨厌,绝对不能有它!”爱老兀然把图纸夺过来,几下撕碎。好像这才终于避免或加速了世界的再次毁灭。进化便又能延续下去了,生生不息,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如此方可带病生存,以死为生。你看到,老头儿拿出药物,迫不及待连喷数下。守馆人不知是心疼还是痛快地“啊呀”一声。你欲上前抢夺图纸,却没能做出行动。你想,搞什么搞啊,不是都讲了吗,造不出来呀。它永远只能停留在纸面上。就算搞成了,留着也好,因为院长已经亡故,不会下令应用它了。但你又是多么需要万能治病仪啊。只有它能治你的病,将你从那强加(或自愿接受)的肉体和精神的水牢中救出。你现在趋于相信,它或许就是对付那即将来临的新灾难的法器,哪怕再次同归于尽也好。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