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寄生前夜
14.寄生前夜
又放了第三个视频。屏幕上出现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身穿绿色军服,坐在直升机上,手持氰化钾注射器,好像这是他们的玩具,神色凝重而殆疑。他们似乎在讨论关系人类存亡的战略问题。战争旷日持久,难以打破僵局。为对付敌人的超级细菌,医院以酶化学和基因组学为武器,建立起防御体系。这是一场全新的星际药战争。
女孩问:“我们会打赢吗?”
男孩说:“最高统帅部讲,我们不会有任何伤亡,所有的敌人都会被我们的药物消灭。但这是一派谎言,是说给病人听的……敌人的强大超出预期。显然,硬拼无法取胜。在超级细菌面前,我们的武器统统变成了破铜烂铁。”
女孩娇弱地靠在男孩身上:“万古教授设计的降能战术不能扭转局面吗?”
男孩坚定地说:“不能,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堪称自杀。万古教授是个内奸,他早就想毁灭医院了。”
女孩迟疑地问:“所以,我们会死吗?怎么办?”
男孩说:“只剩下一种战略——真正的胜利,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与对手一体化,敌人即我,我即敌人,全面服从敌人的规则。这不叫投降……规则并不是最要紧的,它总在变,不能把它教条化。历史经验证明,敌人的规则有一天终将成为我们的规则,因为我们与敌人有着共同的起源……这也是从长期的医学斗争实践中得出的结论。敌人的本相就是细菌。这是宇宙中最原始的生物。人类也是由此进化来的。我一直在研究细菌的生存规律。亲爱的,你瞧,它们与僵尸共生,吸收肉体中的养料,又保持自身功能和特色。它们放大自己的弱点——微小,没有智力,缺乏活动性,于是这些反倒成了优势,能快速变异适应环境,与宿主共存。这才是理想的战争策略……因此,聪明的是,不是把自己改造成复杂强悍的金刚狼,而是还原为简单朴素的细菌,寄生在敌人体内,与敌人融为一体,这才是高级战略。这是战争的新样式,是永不结束的战争,称作共生式战争,便是终极和平。”
“和平!这个话题谈论多少年了啊。”女孩像看僵尸一样期冀地看着男孩,“我们真要把自己变成细菌吗?我们不再做自己,而要以寄生的方式存在吗?”
“那又如何呢?其实细菌很了不起哟!”男孩扬扬眉,深情地注视自己的伴侣,“它才是最成功的生命,是造物主的最爱。人类也好,外星人也好,都是从细菌演变来的。但我们进化成如今这副复杂的样子,生存的强度已经远远比不上祖先了。亲爱的,你瞧,在这颗星球上,亚细胞或单细胞菌藻生存了三十八亿年,至今繁衍不绝。多细胞植物却已见衰败。多细胞动物死灭纷纷。爬行类如恐龙者嚣张,不足一亿八千万年而骤亡。哺乳类动物问世不足九千万年,却绝大多数已灭顶。直立人仅存活三百万年就统统灭绝了。‘线粒体夏娃’学说认定现代智人诞生于十四万年前,如今亦走到了灭亡边缘。我们成了宇宙中最高端的生物,也便是终极生物——灭亡前夜的物种。进化得越高级,畸变几率越高,绝灭速度越快。难怪会医院兴旺发达呢。这便是‘提高社会依存度和智能属性’。它无异于饮鸩止渴。所以一旦遭到攻击,便无还手之力。以细菌这种最原始的生物,来毁坏进化到最高级的生物,才是找到了阿喀琉斯之踵啊。”
“子非鱼哥哥,你真是个天才哟。”女孩崇敬地说,“但怎样才能变为细菌呢?”
“技术上不存在问题,但在医学伦理上,遭到了医生中的守旧派、病人及其家属、公民身份计划组织、正统遗传学联盟、女性主义者的反对。他们不能容忍高贵的人类以细菌方式寄生生存……”被称作子非鱼的男孩的脸上流露出遗憾而愤慨的表情。
“结果呢?”女孩担心地问。
“在带路党的引领下,医院投靠了昔日的敌人洛克菲勒基金会,与它结成联盟。在洛克菲勒的支持下,派遣使徒前往火星,在环形山下重建医院,筑造亡灵之池,在世界毁灭之后,用人工记忆把死去的都复活过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能够坐在一起。”
“我们已经死了吗?这一切是用人工记忆重建的吗?”女孩吃惊而负怨地拍拍直升机的仪表盘,皱起眉头,好像感到大脑不够使。时间线似乎变得紊乱,成了一条咬尾蛇。因与果、始与终,分不清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暂时避开这场灾难,却会酿造新的更大灾难。洛克菲勒说,那就留给我们的后代去解决好了。重生的他们必定比已死的我们聪明。我们只管逃过眼下之劫。”
“有些不负责任哟。”女孩悲悒地摇摇头,“所以,就在火星上,打理我们死后去哪儿的事情了。为什么是火星呢?”
“因为它是离我们最近的行星,比较方便。”
“但我要问的是:它是天堂呢,还是地狱?”
“根据星际普查的结果,在已知宇宙中,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子非鱼缓慢而沉闷地说,“只有医院。”
“现在怎么办呢?”
“哦,我不能放任不管。我还要带医生杀回来,重头收拾这些病人,把医院带回轨道。”
“不过,既然没有成为细菌,那么我们还能……”女孩羞涩地说,伸手拉男孩的衣襟。
视频放到这里,以他们二人开始交配,告一段落。
……
大家屏住呼吸看了一会儿。春潮做出孜孜以求的样子说:“感觉怪怪的。最后有些恶心。然而我们毕竟没有变成细菌,否则也不能在这里聚会,或者相逢也不会相识。”
秋雨说:“我也感到逻辑乱了。看上去被谁做了手脚。得承认现实吧……不过,我想知道,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在这男人的大脑中建了亡灵之池呢?”她怀疑地打量你。
“不关我事……”你企图辩解。你这时就像一个受审的死囚。你对子非鱼提出的变成跟敌人一样的细菌的寄生战略很感兴趣,觉得那跟《黄帝内经》的哲学有某种相通,亦好比医生变病人、病人变医生。但你此刻已身陷绝境,焦点集中在了你这儿。
冬露做出懂行的样子说:“根据视频透露的信息分析,亡灵之池和火星医院,是一位两面,同存于造在伟哥身上的人工记忆之中。从技术角度分析,这项工程还是挺了不起的。我推测,有可能使用了概率医疗技术,利用病人的意识,令波函数坍塌,让死去的宇宙重新落入病态,也就是‘不舒适’的状况。所以是‘元治疗’。复活亡灵的目的,是要让医院再生。这也堪称拯救医院的良策吧。因此没有必要一定得变成细菌。好歹又有了医院,这样疾病便可以卷土重来。医生、病人就有了存在的机遇。实验室和制药公司也便复兴了。这就是我们有缘相聚的原因。然而问题在于,现在,连这造出来的世界也损坏了。”她专注地看着你。
守馆人难以置信道:“太复杂了。一般人怎么可能弄得明白。连我也压根儿没想到,院史馆竟还有这样的档案……但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男人呢?”他没有好感地瞧着颓丧的你,像是你的不慎搞砸了一切。
冬露又道:“注意视频中有个细节,描述他曾经是个食尸者,被污染的食物感染,朊蛋白在大脑中积聚,形成不溶性纤维。他的脑子整个成了海绵。这病人死了,连尸体也差点被抛弃。但万古教授发现了他死后的脑活动,束缚住了他的去激化扩散波,并加以培养放大,重新设定意识的分界线,又用皮肤细胞,重置了他死亡的神经细胞,把他改造成一个数学天才。亡灵之池的建设需要借助数学工具。只有这样,复苏的意识才能在宇宙终结后自由游历……”她好像试图在这场讨论中占据上风,急匆匆下了结论,却不再应用《黄帝内经》的话语体系。你悲戚地想,这么快就摒弃那套了。
爱老气鼓鼓说:“冬露,你讲得不正确。业已证明,宇宙中不存在数学,怎么可能有概率医疗?如何会出现数学天才?这一切全是黄帝的安排,是他老人家与蚩尤之战在时空中的不绝回响。”
夏泉一直在审慎观察,这时说:“哼,我看都不对。这分明就是根据一个旧电影脚本加工出来的。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根据影像资料来复原历史。但不知用的是哪个漫画脚本。另外导演还有良莠之分呢。”她似乎要为你解围。
但你已被那影像禁住,不得自拔。你猜测,做手术时,那个站在你身前的医生,便是洛克菲勒从海那边派出的使徒吧。但旁边的女子是谁呢?你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跟子非鱼一起坐在直升机上的,是同一人吗?越来越扑朔迷离。你为人类没能被还原为细菌而难过,这把你卷进来,制造了时下的困境和纠结,以及纷争与痛苦。你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医生和病人,确然是从你脑内复制出来的。所有人和事物寄生在你的思想里。难怪大家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假的。不,就是假的。这是多么的别扭而幸运啊。耶稣复活的是死去四天的人,而你重建的是整个医院和世界。但这至少需要超大容量和超长时间的记忆储存吧,你的那点儿脑细胞怎么够用呢,能量也不知从何而来,这个工程不是黄帝能驾驭的……
不过,如果你只是一片虚空,没有本质,那么,又有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去做呢?“元治疗”是一种极简疗法,并非冬露说的那么高深复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选中了你。然而选中谁,不也一样吗?谁又不是活在自己臆构的世界中呢?你的一生中,看到了太多的固执己见。人人觉得,他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是唯一正确的,并以此强加于人,要别人也这么看、这么听、这么想,让人皆生存在他的感知和主张中。即便不采用医药手段,这在平时的环境里也是现实啊。但这环境不正是你造的吗?你又想,在你复活的医患中,应该也包括了攻击者。敌我同归于尽,然后通过死的交换,形成新的人生,再也分不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从而皆大欢喜,由另一途径,实现了子非鱼设想的共存。只是大家反而变得更陌生了。你嘟哝:“原来,就在我的身上,聚合了各方亡灵。”你不觉得这好玩。你也不敢问夏泉。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