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魔界转生

　　大家又百无聊赖在院史馆里遛达，均觉茫然无绪左右不是。历史即现实，现实不一定通向未来。医院的真相更闹心了。地面再度倾斜摇震。绿色和平军与残存的病人做着最后的搏斗。猴群的叫声更热烈了。也许穹顶结构很快会垮掉，令医院的内容暴露在辐射和尘暴中。病人和医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到那时亡灵之池或万能治病仪还能起作用吗？看样子再没有什么能达成拯救之功。

　　“举行追悼仪式吧！”守馆人嘶哑喊出一声，“按照你们的说法，院长——我的父亲，他虽做错了事，却也是一位民族英雄哟。出师未捷身先死，已无私奉献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医院，他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了。”

　　“现在举行吗？”春潮和秋雨说。

　　“那还等什么时候呢？”冬露道。

　　“是的。我们刚好七个。这是搞活动的吉利数字。过去院委会不就是七大员嘛。我们正好可以扮演他们。”守馆人说。

　　夏泉冷眼旁观，有嘲讽意，又显疲匮。你觉得不伦不类。但以你现在的身份，不便说什么。守馆人取出一瓶烧酒，倒一些在杯子里。酒的颜色和形状点着了你的心火。不知从何时起，你迷恋上酒精而不能自拔。夏泉也看去，表情近乎贪瞋。她自带的酒喝完了。守馆人只取了一些酒，浇在地上，大约相当于祭奠。他率众在院长尸体前跪下。不过爱老和夏泉都没有跪。守馆人泪如泉涌，哭出凄声。

　　他哽咽道：“您是好人哟。但大家误解了您。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医院、救众生。但可怜啊，您最后成了一个官僚，一个最大的官僚！不能怪您，这是火星环境造成的。是您身边人和手下人乱来，这帮家伙没安好心，为了一己私利，就从病房偷走氧气瓶，把手术刀也藏起来。都在玩您骗您！您相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您被架空了。悲剧的是，您竟没有识破，或就算识破了，也毫无办法……搞掉了高能耗区的细菌，它们又往低层的能耗区聚集繁衍了，绝无止境。换了谁来当院长，也做不到呀……”

　　夏泉诮笑，仿佛在看一出表演，觉得无趣的东西有趣了，而这乃是一场不带同情的悲剧。中年女军医有时就像个孩子。她真的偷了烧酒，当着守馆人面，仰脖一口干掉，挑战的样子，又略显夸张。你为女人担忧。但守馆人没有制止。

　　他又烧了一些纸钱、纸衣、纸药和纸医疗设备，抹着泪说：“我亲爱的父亲，您毕竟是院长哟。作为全院最高领导，您夙夜为公，勤勉工作，为医院能存在下去，为它江山永固，牺牲了一切。我们现在搞这仪式，就是要继承您的遗志，不辱使命。您未竟的事业，我们一定达成。”

　　他又瞟瞟在场的人，像是想观察这些话引起的反应，说：“喂，诸位，不是想知道医生是怎么死的吗？嗬，这不又亲眼见到了？中意了吧，高兴了吧。好好看看，牢记在心，别再忘了。啊，让他安息吧。”

　　爱老嘴里呸呸两声，把头掉过去，说：“我才是院长呢。我也有我的孩子。”他不满地瞪一眼你，像是责怪你没有在历史重大关头发挥应有作用。现场只有春潮、秋雨、冬露和你跪了。忽然，大家手臂自动抬起，若被什么东西牵引，象形文字一般，在空气中舞画出奇形怪状的圈、环、线，眼前出现了蝇蚊似的黑色幻影，如同繁星的底片。你毛发倒竖，又想到火葬场。

　　仪式完毕，醉人的空气中飘荡起灰烬味儿，是新的一重亡灵气息。大家累了，就住在院史馆。只有一张木板床，守馆人把它让给夏泉，其余人睡地上。爱老却把夏泉赶下床，自己睡上去。夏泉也没有抗辩，就在地面躺下。她毕竟不是孩子。作为资深医生，她富有人生阅历和处世经验。

　　“我睡不着。也许巨神兵就会打来。”你蜷手缩脚，依偎在女人身边，焦虑地说。你亦觉得需要提防周围的人。

　　“别怕哦，那些畜生一定也睡了。虽然天翻地覆，但在普通生理学意义上，动物的睡眠功能大概还保留着。再说这是院史馆，谁敢擅入。”夏泉哄着你。

　　你感激地伸过手，信任地把女人的手紧紧握住。你又用另一只手，试探摸索夏泉的侧肋。她有实体感。历经种种磨难，肌肉仍然紧严，被骨头峨然支撑，血液在皮肤下怦怦跳动。这让你复有安全感。你想进去，学乌龟钻入壳中，却忌讳周边有人。“但这不是以前的医院了，它是什么，谁也不晓得嘛。”你试图让女人相信，事情搞成这样，不是你的责任。你也是被动的。

　　“现在想来，你父亲说得或许对，应该由病人自己建立一座全新的医院，大家能感同身受的、接地气的医院。这样能换一个活法，不是你创造的现在这种活法，一切就好了。是这个意思吗？”夏泉说着，打个呵欠。这一下显得她有些老相，却激起你的欲望，但你知道她现在不想让你搞。你仍然弄不明白女人心思。

　　“我可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哟。”你嘀咕。

　　“院长亲手毁灭了医院，但你父亲要让医院再次转世重生，就像复活亡灵一样，这个想法，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比年轻人的念头还来劲呀。如此才令人恨之入骨。”

　　“是人手不够吧。”

　　“说到人手，我们有七个，这很多了。当年使徒只有一个，你也只是一个。”

　　“唉，我不是父亲和你们期望的英雄。我是个废柴。谁也不能改变前辈布好的局。再说他们的技术已经失传，无人习得。后人虽作仿制，却无比粗糙。这便是老头子请黄帝出山的缘故吧，以毒攻毒，搞自杀式反扑，结果也是东施效颦……还是继续找万能治病仪好了。我觉得它应该有实体，而不是停留在图纸上。直觉告诉我，它造出来了，这回可不是仿制古董。至于官僚不官僚，字面上的东西没有意义，还要看被谁操持。巧了的话，再蠢笨愚昧的东西，也会爆发出洪荒之力。”

　　“全是废话。我倒觉得，重要的是找到你真正的大脑。它一定不是装在你这副晃荡来晃荡去的小身板里，而大概存放在医院某个阴暗角落吧。严格来讲，你也是它幻化出来的嘛。”

　　“你说得我又没自信了。”你叹道，“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时过境迁了。就算亡灵，活在幻境，也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大家一旦复活，便把该记得的，记起来了，有了自己的利益，各行其是，不必也不愿依靠我了。我仅是一个启动项。这就好像魔界转生。随后的演化遵循混沌学方程式。非线性的，知道吧？随机发生，没法预测和约束，跟我有何关系？”你负气辩解，要把自己撇清，忽觉疲累，便倚女人，昏昧睡去。

　　半夜，你惊醒，看到守馆人站在夏泉身旁，贪婪地凝视女人，又俯下头，用鼻和嘴，在她胸脯上来回嗅吸。你撑起身，怔怔看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出掌把老头儿推开。夏泉也醒了，平静地整理一遍头发，没喊没叫。

　　守馆人慌张道：“误会，误会。”说罢，表示要给你们披露新的秘密。他拿出一叠材料，吞吞吐吐对女人说：“你其实是院长的女儿。我早认出来啦。我只是想跟你单独说说话。”

　　你以为撞鬼了。这么说来，守馆人和女人的血是流在一起的，他们是兄妹？你记得，女人说过，她来到世上，是要照顾有病的兄长。他精神出了问题。守馆人便是那个疯子吗？他也转世重生了？而你视夏泉为女儿。在她眼中你则是小弟弟。你们又发生了交配关系。这无不表明，之前以为家庭瓦解了，但实际上也获得转生，新结成的枝蔓，更加错综复杂。互揭家丑构成致命打击。夏泉这才显出些许狼狈。她似乎对此并不知情。但她很快镇定了，走到院长尸体边，找酒来吃，也不理睬守馆人。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