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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药时代

  7.药时代

  我和女人在医院楼顶张开双手久久屹立,像两具孤单的十字架。我看到,城市中无数瞳孔般的窗户——好似孔雀开屏,在高空中和大地上节奏分明地闪耀,喷吐出精魅赤光,又如鲜花爆绽,数字和线条不息滚动,红旗飘飘,那大概是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屏,仿佛在述说,这座城市里,每一颗心都有病,都痛不欲生,裸露着呼唤治疗。窗后是一张又一张病人的脸庞,漠无表情,蜡纸一样。又看到,东南部几个地域冒出冲天火光,白黛说,那是从实验室里泄漏的安德洛墨达菌株泛滥,医院管理者采取了应急扑灭措施——焚烧。根据需要,整个病区都有可能一举烧掉,从此荒芜下来,不再接收病人。烧东西需用大量汽油,所以病人入院时要缴纳燃油附加费。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药时代。”白黛说。

  “药时代?”

  “是的,药时代。杨哥,你一直在睡觉吗?”她放下一只手,变魔术般从怀里取出一份《医药报》,熟练展开来,念道,“瞧,社论讲了——我国已经进入伟大的药时代。这具有里程碑意义。还记得以前国力衰弱、缺医少药的岁月吗?当环球诸邦皆以其子民体魄强健为傲时,我国被讥为东亚病夫。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时,数亿国民中,每两人有一个肺结核,每三人有一个梅毒,每四人有一个鸦片成瘾,每五个婴儿有两个夭亡,每六个孕妇有三个难产不治……还有埋头窗下久事呻吟、龙钟惫甚而形若废人者,七人中就有一个;其他如跛者、聋者、盲者、哑者、智残者及其他疾病零丁者,难以计数。这正是我国积贫积弱的真实写照,因此任人宰割,走到了分崩离析、亡国灭种的边缘……”

  “是这样吗?挺惨呀。我以前不知道呢。”这的确有些诡秘。为什么没有别人给我讲述这些呢?

  “这乃是因为这个庞然大物的机体自古以来就是衰弱的,患有慢性重病啊。之前总在自欺欺人。”她并不理会我,只语调呆板地念下去,“但是,俱往矣。终于有一天,我国引入了现代医学科学,加以改造,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发展出适合本国国情的医疗技术。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努力,建成了具有民族特色而又富于现代气象的医药体系。如今,这个文明古国终于不再佝腰驼背,而是昂首挺胸站起来了,傲立于世界舞台。一流医院锐不可当生长,亿万国民进入康复阶段。这是数千年未有之壮举,是革命性的,把民族从死亡边缘拉扯了出来。”

  “太了不起了。”我回想自己从门诊部到住院部的艰辛转战。

  “我们来到了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生活质量日益提升,生命形态不断跃迁,正一鼓作气迈向奇迹般的复苏、复活、复兴……医院无微不至救治和照料所有人,针对每一位患者定制医疗方案,这样便代表着大家的根本利益。瞧,社论说了,在药时代,生物科学突飞猛进,我们大搞自主创新,取得惊人的成就,达到世界先进水平。这么说吧,如今引领风骚的不是硅,而是碳,是生物——老鼠,病毒,基因,生态,进化,发育,还有生命……不,是加强碳,是超生物——合成老鼠,人工病毒,工程基因,工业生态,复式进化,数据发育,以及人造生命……政府、企业和社会团体都把重心转向了医学领域。这是压倒一切的。前提是这么一个基本判断:一切以生命为中心。”

  “药时代,一切以生命为中心……”我咳鱼刺般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眼前又毕现蛛网传送带上流动的僵尸状病人,以及住院部大楼悬挂的口痰瀑布,垃圾遍地、患者云集的急诊室,还有集中营一样拥挤杂乱的病房。这一切构织成特殊的审美,就像仅在儿时才见过的漫天朝霞那样令人迷醉。

  “根据药时代的要求,不允许有不健康的个体存在。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极端极致。这是对人进行大修的时代哪,然后进入再造人的周期。此乃新经济的基础,也消除了哲学上的困惑,从而达到政治上的圆满,并筑造外交上的自信。所谓强盛之国,不就是这样嘛。正如歌里所唱:堂堂吾国,要让四方来贺呀。这一切乃是基于对生命的尊重。世界医学会的日内瓦宣言说,‘对于人的生命,自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度的尊重。’但什么是生命?到底应该怎样尊重?从来没有人能说清楚。千万年来,生命其实就是一笔糊涂账,‘草率’可以视作生命的代名词。现在知道了,生命的核心,无非就是处理活下去的问题嘛。”

  “仿佛很有道理。”

  “这个问题以前并不是说就解决了。这方面,发明现代医学的西方人是虚伪的。他们的殖民活动在全球范围造成了大量死亡。但现在我国做到了对生命的真正尊重。杨哥,你看,报纸上写了,C市是国家新一轮医药改革的试验区。这儿的所有居民,都秉持药时代的基本公共理念:一、人人都有病;二、病人无一用;三、病实无法治;四、有病必须治;五、无病就是病;六、大病即无病。这才是药时代的进步观念哪。我们民族要有光明的未来,就必须建设强大的医院,让每个人住进病房。在这种思想理论的指引下,一切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都是医疗资源,城市成了综合性的超级医院,市长就是院长。他念兹在兹关怀着所有居民的健康,要让每个人生命力十足,活蹦乱跳参与到幸福生活的创建中来。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力度空前吧。”

  “确实十分强悍。”我就是这样被吸附了一般,身不由己而心甘情愿来到医院的。

  “但是,你瞧,明明有病,却有人不相信,死活不愿来医院,勉强来了,还打算从医院逃出去,这是绝对不行的,也根本不可能。”她这才似有若无扫了我一眼,把我渐渐下坠的双手往上抬了抬,好像这样我就可以与现实接轨了。她的身影仿佛与浆姐和阿泌奇妙地重合起来,却又在什么地方有着殊异的差池。

  “不,再不敢了。”我诚惶诚恐,恍然大悟,我的整个生活其实就是一场慢性病,而我始终处于无法看到终点的康复过程中,医院就是我永久的归宿。

  “那就好。总之,这样就可以告慰先人了——报纸的社论说,还在药时代之前,在我国积贫积弱之时,少数有识之士就提出了乌托邦治国方案,他们认为,国家若要富强,则其领土的经营必定要置于生物学的基础之上,而此中最适当者不外是医学。‘卫生’一词具有非同一般的含义,国家乃是至高的人体和至尊的有机体。国家是由大群大群的脆弱生活分子即人民所组成的卫生团体。体魄才是最重要的!它是气质和精神的基础,也决定了经济、政治和文化。医学不仅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社会行为,而且是主导性的社会行为。可惜在前药时代,虽已初步建立了一些现代医院,但数量稀少,简陋粗鄙,财力不济,治疗手段单一,技术条件薄弱,医务人员不足,而且受着外国人控制,本土知识分子的那些宏伟构思只能停留在空想阶段,更缺少权威力量和正确理念来推动执行。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切以病人为本,要治一个人,怎么都能把他给治了。怎么样,很厉害是吧。”

  “厉害,厉害。”我连连称是,“但是,看病难、看病贵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虽然很难有合理解释,但世界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海森堡法则吗?”

  “你瞧,报纸说了,在药时代,看病不再难。医院与银行合并了。挂号、缴费、查体检单、B超和CT取号,都可远程操作。还能网络诊治。不再排队。治好再给钱。你不也享受了吗?”

  “乌托邦呀。”我云山雾罩,满腹疑窦,想到我预交的住院费,想到住院部病人申请贷款的长龙,背上冒出寒意。

  “哦,你提到的那些事情,也可以理解为对病人的考试,就跟高考一样,通过了才能被收治啊。杨哥,你没念过大学吗?医院里有许多场面是利用动作实时跟踪和全息投影映射技术做出来的。据说不仅仅跟踪动作,还能捕捉思维呢,根据病人对医院的一般想象乃至幻觉,取中间值,构筑他们最乐意看到和记住的景观,这样大家就不会由于心理准备不足而被医院的现代化程度吓晕。病人毕竟是愚昧和外行的,整天惴惴不安,想着自己要死,因此得有过渡和铺垫。这也算作治疗热身的一部分吧,是医学人性化的体现。”

  “有点忆苦思甜的味道哟。”我觉得似乎有好些个不同时代不同相位的医院重叠存在于同一个空间。或者病人的思维就是趋向于这样去认识他们眼前的事物吧。

  “你一定也听到那个说法了:你信医院吗?你信医生吗?与治病相比,首先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女人略显随意的口气却非如浆姐那样真在嗔怪我不信。

  “好吧,好吧。考试。相当于设门槛的意思吗?多项选择填空啊。”这么说来,我是经历重重测验,才终于通过审查,有资格来到住院部的。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医院竟如此煞费苦心,看来确是为病人着想啊。甚至,开始住院生涯之后,考试仍在继续,是否要等到我康复或亡故那天才公布最终成绩呢?

  但我又觉得,世界的状况更像是DNA复制时发生了拼写错误,岂是全息投影那么简单。白黛话中存在自相矛盾或前后矛盾。另外关于幻觉的问题,我对其也不敢完全相信。我想到博物馆中那些跨越亿万年而从地层中起出的生物化石,它们是述说着一切有为法的虚妄,还是在展示曾经的欢娱并非梦幻泡影呢?虽说有似是而非的经历存在,但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到的全然如此真实,宛如骨骼一般发出铜声,否则怎么解释身体上为何会有明确无误的疼痛呢?我痛故我在。唉,就不想它了。

  “杨哥,你看,报上的文章说,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白黛不顾及我的情绪,接着往下说,“继钻木取火时代、牛粪时代、蒸汽和电力时代、石油和核时代、比特时代之后,我们终于进入了药时代。这是一个空前伟大的时代。过去的那些互联网公司、能源企业、交通运输集团以及金融保险机构什么的,现在全都是医院的附属单位,是为支持治疗而提供全方位服务的。只有到了药时代,生命的价值才第一次不被低估。从哲学意义上看,这在根本上,是国家对于自身不完善性认识的深化。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揭示了生命的本质,特别是人类基因组计划弄清了生命的指令书,终于,可以从实证的立场上讲,我们存在于此,本身就是一种病,一种妙不可言而充满辩证的病。谁说自己没病,那他一定病得最重。这样怎能尽到对社会的责任呢?”

  “是呀。”的确,我见过不少自称身强体健的人,转眼间就玩完了。原来,这是对社会不负责啊。

  “以前,说得上某种病,是十万分之几的概率,搞得像中签一样。等真的中了,再找医生,为时已晚。这是对国家资源的浪费。与其做空头支票一般的概率统计,不如把每个人提前设定为病人。人都不是白白来到世上的。个体化医学增强了预见力。根据基因检测,一个患结肠癌风险为百分之五十的个体,就应该被确定为病人。一个患范科尼贫血症可能性为百分之三十的人也是危险的。科学证明,每个人都携带着有缺陷的基因。或者说,没有谁是完美的遗传标本。只要是人,他的基因组中一定埋有‘定时炸弹’。既然无法自行排除,那就统统送到医院吧。这方面,无人可以有第二种选择。”

  “这么说来,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争取早日进医院啰。”我心想难怪医院人满为患装不下了。

  “是的,这根本上是为了让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变得强大。《医药报》说了,必须从出生那一天起,不,从胚胎状态开始,就住进医院。虽然时时刻刻把健康挂在嘴上,但现代医学教科书里其实没有健康这个词。健康就等于得病。说自己不生病,是可耻的,是荒唐的,哦,还是有害的和有罪的,是对国家的犯罪。药时代,把一切差异抹平了,不再有病人和好人之分。过去说,城里人生病,先看西医,不行了吃草药,再不行了搞迷信;农村的,先搞迷信,不行了吃草药,再不行了看西医。以前人们还说,有钱的,才能活;没钱的,便等死。但现在,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随着医疗制度的完善和诊治水平的提升,千年梦想终于实现了。城乡差别打破了,贫富差距消灭了,尊卑贵贱抹除了,生命的二元之分也弥合了。人与人之间只有一种关系,即医患关系。你若想活下去,只需回答一个问题:医,还是不医。而不管是什么答案,最后,都得医。病人,才称得上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大写的人。这样一来,医药朋克就诞生了。”

  “药时代,医药朋克……这是我国的创造,还是各国都在搞呢?”

  “是我国率先搞的,只有久病之国,才能搞出来,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弯道超车,后发先至,终于抓住机遇,领跑世界了。以前瞧不起我国的国家都刮目相看。还有很多国家在积极学习呢,尤其那些疫病流行、缺医少药、人均寿命不长的非洲南美欠发达国家,崇拜极了。这正成为全球化新潮流。”

  不知为何,在我听来,白黛正色庄容、视死如归般的口若悬河中,似暗含讥讽、哀怨和痛楚。她讲了这么多,却不像在真心歌颂和赞咏,而隐然有不满、抗拒、调侃和控诉之意。她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字面上的意思。她念的全是《医药报》的文章,内容的确震撼,却亦枯燥至极,让人倦意频生。因此她自己又想讲点儿什么呢?她的真实用意到底在哪里?她在向我暗示某种不能公示的东西吗?她也看到病人向医生塞红包了吧?她见识了医药代表的种种行径吧?她难道真的习惯欣赏口痰瀑布了?“医生是怎么死的”跟“药时代”是一种什么关系?我感到这女人内心淤积着很大矛盾纠结,她像是那种喜欢自虐的人。同时我看出来了,白黛有独立思想,她与浆姐和阿泌不一样。后者只会死板按照规则章程办事,做医院忠诚的代言人和执行者……我被搞得有点头晕。这催化出一种比腹痛更痛的痛,就好像这样的痛并不是从自己的身体上产生的。但我除了机械地不停点头称是,又能如何呢?我只是这剧变大时代中一个最为渺小普通的病人。

  我再次打量这座根深叶茂、自洽自足、和谐欣荣而蒸蒸日上的医院巨城。多像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却如同美杜莎的头发一样真实哪。我双膝抖颤,几欲跪下,口中呢喃:“人人都有病……”

  “你说什么?”白黛眼睛一亮。

  “噢,想起来了,源自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这位十九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曾说,人人都是病人。太先锋了吧,太有先见之明了。尼采如果生在药时代,便不至英年早逝了吧?”

  “尼采是疯死的。”女人无所谓道,“他曾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生活。但他本人在四十五岁时,却由于无法忍受长期的孤独和不被理解,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马的脖子,失去理智,最后挂掉了。尼采想做超人而无法做到。前药时代的医生不能进行新生儿筛查,对这种疯子一筹莫展。但现在都能搞定,有条件把病人培养成超人。”

  听了她的话,一时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我得的本是疯病。

  “你没有疯,也不会疯。在药时代,他们连疯也不会随便让你疯。杨哥,你只是还小,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仿佛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白黛直言不讳指出我的漏洞。她似乎就是要等到这一刻,找到可支配的对象来把话题挑明。这时她就让我把平举的双臂放下了。但其实不用她这么做,我也已经把气缓过来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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