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恶童

　　绿色和平军的小孩头头痛心疾首说：“病人，你们辜负了医院信任。杨患者，你不是已被任命为红牌突击队队长了吗？你忘了，医院周围强敌环伺。医院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要一致对外，你不要做内奸和叛徒。”

　　你看到，这孩子十一二岁模样，却非管理火葬场的丧葬艺术家兼消防局长。他是新人，跟寻常医生不同，亦裹绿头巾，穿白衣，但不戴红十字，坐在猴子的手臂上。医院中又一名童星现身。你预感到，未来或是早衰少年的天下，医院将由他们统治，老人将退出历史舞台。

　　达托大夫冲你狡黠一笑：“你不认识子非鱼了？只有他能拯救医院，恢复被病人破坏的秩序。”你才识出，这不就是神奇病人的孩子吗，是那利用人工受孕技术，用男人之身怀着，剖腹出生在病房中的婴儿。你曾救了他，抱着他逃生。你蹈海时，把他搁在甲板上。许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这孩子的面目跟你十分相像。巨神兵皆不解地看你们，以为这里面有什么渊源，无不露出诧异恭敬之色。你觉得新的一场演出开始了。你和子非鱼，是父子还是兄弟？曾经的医生爱因斯坦，统率病人起义军，做了你的父亲；如今反扑过来的绿色和平军，却竟由长得像你的神奇病人的孩子带领。

　　你惊惶问：“今夕是何年？”

　　有人脱口而出：“二〇四九年。”原来是《杏林帝国报》主编，又投靠到了医院一边。

　　你诧道：“不是一九七六年？”你记得，这是二战的决定性一年。你想，假如只是那场战争，该多么好，事情会简单得多。

　　达托大夫说：“不，是二〇六六年。一切重头再来。”

　　子非鱼道：“兴许是一时糊涂，上当受骗。你们被爱因斯坦挟持，身不由己。那个病人是反科学的。他说，只有为别人而活的生命才有价值。可笑。”

　　达托大夫说：“嗬，他年轻时就很傲慢，被从医生队伍中驱逐出去。他对医院怀有深仇大恨。所以他背弃了数学，转攻阴阳八卦，用迷信来诳惑人。”

　　主编说：“教导员说得很对呀，病人真的有罪。可怜他被病人残忍杀害了。”

　　你害怕地说：“医生不是被细菌打垮了吗？你们竟然使用了实验猴……”

　　子非鱼邪笑：“病人嘛，懦弱又愚蠢，简单而天真，被假象蒙骗了。不这样怎能诱你们出洞呢？病人原本做不出反叛医院这种逆天之事。”

　　你难过地哭了，慌乱中扯下最后几根头发，递给少年看，要证明自己无辜。你以为对方已知道你教过数学。子非鱼接在手中，像拿了火球，嗷嗷惊叫，立即扔掉。他生气地说：“虽说是被劫持，却也可恨，你们想的，不也是要建立新医院吗？还想做院长呀，还想做国王呀。好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是谁说的？”

　　“拿破仑！”你紧张抢答。

　　“不，是一位病人。”达托大夫说。

　　“他叫朱元璋。”主编飞快接上话。

　　“是史铁生。”子非鱼纠正，“他是一名小说家，病人中最好的小说家。但他说的原本不是这句话，而是：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就意味着恐惧。但他又说这便是获得欢乐的机会。这里面有多么高深的哲理呀。”子非鱼看看被猴兵撕碎的病人尸体，掩嘴乐了。

　　似乎之前发生的只是为这一刻做铺垫。你觉得是一场更大文艺演出的一部分。一切逃不出医院的预置。但子非鱼是怎么当上头头的呢？这孩子看上去智商颇高，老谋深算，昏黄的大眼珠溜溜直转，他胸有成竹道来：“很多人尝试过颠覆医院，都无一例外失败了。医院的麻烦的确很大，但它还没有到寿终正寝那一天。病人想要建立药帝国？真是痴心梦想。历史反复又反复，殊途同归。医院就是为了证明病人是病人，才建立的呐。怎么可以人人做医生呢？”

　　达托大夫说：“说到万能治病仪，像捕兽夹一样，是为了让病人上钩而设置的机关。”他忍不住得意大笑。

　　主编怀着正义感说：“最重要的是保持稳定，不再折腾。否则什么事也做不了。医院就要像医院的样子啊。”

　　你又看看躺在担架上的院长，以为这老人或能救你。但他像是患了重病，闭眼嘤嘤叫，却说不出成形话。你悔恨道：“我天真，受了骗。但我不想当将军，更没有打算做院长、国王或小说家。”你只是在寻找万能治病仪，以祛除疼痛之源，不再背亡灵之名，试图像活人一样活下去。你期盼子非鱼不要秋后算账。但病人杀死医生，强奸护士，破坏医疗设备，搞乱病房秩序，只怕难被赦免。你看到，被俘的病人在巨神兵的监督下，背对背检举揭发，说出对方罪状——患有何种疾病、砸坏什么机器、杀死哪个医生。你也想加入他们。你握住夏泉的手。她低头一言不发，似在琢磨什么。她现在会站在哪一边呢？

　　子非鱼捏捏身边一只猴子的脸蛋，又深情注视担架上的老人，说：“院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他不喜欢暴力，也不留恋权力。所以我们都热爱他。说到艺术，猴子也喜欢音乐，喝了酒就要唱，这你们拦不住。医学归根到底是艺术。病人又怎么懂得呢？不是随便哼两句就以为成曲了。”

　　达托大夫说：“是呀，多亏巨神兵，在关键时刻救了场。它们不再上演大闹天宫，而组成了专业文工团。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归根到底，是艺术的较量。”

　　主编说：“所以医生一定要回来呀，拨乱反正，恢复正确的医学观。我们的医院有救了。”他说得热泪挥洒。

　　子非鱼嘻笑着把一只酒瓶高高举起。你以为要让你喝，就凑上去。但猴子们围过来，抢走酒瓶。子非鱼乐不可支，与巨神兵共饮，跟这些沾满人血的野兽玩在一起。他和它们都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你羡慕看着，像从酒精的反光中认出自己，心里却发出“恶童”的诅咒。达托大夫把俘虏关进太平间。主编则把《杏林帝国报》改版为《绿色和平报》，撰写“医生全面收复医院”的号外。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