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溥天之下,莫非医院
32.溥天之下,莫非医院
后来我心头老萦绕着“假山”医生说的话——“终结就是开始”。是什么的开始呢?
这引发了无尽猜想,但都没有结果。
有一天,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太空医学》,才略有所悟。太空医学亦称宇宙医学,乃是研究人在宇宙空间航行时,机体会受什么影响,及如何防治疾病。世界大战后,地球毁灭,残存的人类就只能去太空中生活了吧。据说,复杂的普通生命在宇宙的极端环境中很难续存,因此只有制造一种不是以基因为基本构造单元的简约生命,方能渡过黑暗残酷的星际之海,播撒到千万光年外的陌生星系。这大概才是医药朋克要达到的目的。
像医院这种东西,终究是要到天上去的。
那时还有病人的话,就会变成外星异形。
在地球上做人类实在是太苦太难了。
我在《太空医学》的附录页上,真的看到了一幅火星医院的想象图。一座座巍峨的城堡式建筑物,连同红十字一起,矗立在雄险的盾构火山上,成了逃离地球毁灭之战的人类的再生之地。
这项超乎寻常的任务无疑需要赶在医生死亡之前完成。但医生到底是怎样死的呢?我和白黛像是被套在了一个死循环的无解锁链中。
医院有上万名医务人员,白黛能叫出多数人的名字,她从幼时起,就开始默记他们的姓名。她活了二十五年,每天记一个,也就都记下来了。这其实有难度,因为长期大量服用药物,病人的记忆中枢受到损害。白黛是一个不畏险难的人,便强行记忆,写在纸上,刻在床头,反复背诵温习,跟记外语单词似的。她是这么想的:如果某个医生死了,则其名字便会被注销,而要是发现某个名字不见了,那不正是医生死亡的线索吗。但后来逐渐明白,这种想法实属幼稚。她未能如愿以偿。那些名字似乎永在,就像时空本身一样。
我说:“我们认识的医生护士里面,难道就没有谁能告诉我们真相吗?”
白黛说:“我也曾试图打听,问过华岳大夫。但谁会给病人讲这个呢?医生们表面和颜悦色通情达理,会告诉你一些医疗方面的简单知识,也会安抚你,开导你,但医生与病人之间的界限是泾渭分明的,天长日久,在一般人眼中,医患关系已形成一个固定模式,且不说神与人的关系吧,至少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彼此间不可能有深入实质的接触交流。医学科学发展到今天这个玄奥地步,医生与病人早已不在同一个位面。医生明明知道病人是错的,却根本不想跟他们计较对错,因为白费功夫。二者是无法理解、无从理喻和不能沟通的。”
我的确注意到了,连话语体系方面,医患也是不对等的。当医生满口分子靶向机理、酪胺酸碱酶抑制剂、三维放射治疗、遗传风险因子等等时,病人谈论的却是用什么药能够省钱、给了手术医生红包后要不要给放疗医生红包、挂上某某专家的号要托什么关系等等。当护士把病人分成普通情况患者、情绪不稳定患者、能自主移动患者、有坠床风险患者等等时,患者则把她们划入扎针一下就能扎进去的护士和要扎几下才能扎进去的护士、态度很好的护士和态度不太好的护士、年轻漂亮的护士和年高貌平的护士、认真细致的护士和丢三落四的护士等等。
“他们一直在刻意隐瞒什么。”白黛说。
“不仅仅是微生物操作室里的医生告诉我们的那些?”
“其背后还是孤独。”
她显得有些躁狂,直抠我的手心,就好像我这个后来的病人能从外界带来新鲜信息,可以帮助她达到目的。而她予我的陪护,只是对此的回报。有一天这种关系结束了,她也便离我而去了。
我觉出白黛内心积聚了二十五年的愁苦焦渴。独自一人过了九千多天单调的病房生活,她再也等不及了。医生不死,她就该死了。这方面并无两全其美。
离开微生物操作室,心境和观感亦有改变。世界毁灭的问题,迫在眉睫。倒不是说一定要避免这场亘古未有的灾变(那估计很难做到),但如果不能在此之前知道医生是怎么死的,未免会留下遗憾吧。
手掌中传来的快感让人进退两难。我纠结地表白:“哦,我以前倒是认识一个人。她便是我女儿,年龄比你小一些,跟随一个医生走了——做他助手,当飞行护士。”
“助手?飞行护士?哼,是侍妾吧。医院禁止病人有家庭,医生们却私下里讨小!他们如果真能不病不死,就有特权啊。”白黛看我的眼神忽然变得陌生和警觉。
“听你这么一说,那个男医生便是我女婿了?”我的脸有些发烧。
“所以,能不能通过这个渠道打听一下呢?”她像是怀着期待。
“我、我也这么想。”我讪讪,“但是,唉,怎么说呢,这又是一个悖论吧。你知道,我的基因已被修改,从理论上讲,我、我就不再是原来那个我,和她不属于一家人了,因此那名医生实际上也就不应该再是我的女婿。这怎么方便打听呢?即使见面,也会尴尬,肯定会互不相认,连开口都难啊。所以,我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利用这层所谓的关系吧。”
关键时刻,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态左右下,我畏葸了。白黛失望地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松开我的手。血在要灌上头顶之前又堵塞了,我好生凌乱。
“哦,你千万别急。”我试图表明自己并非无能或虚伪,“我倒记起一事。医生的确是会死的,这分明有迹可循——有天我读《医药报》,看到上面刊登了一个‘英雄谱’,说是在抢险救灾行动中,有医生光荣牺牲,被追认为烈士。哎,咱们不用这么辛苦找来找去了,弄份《医药报》看看就知道了。”
“这全是假的。”她伤心欲绝,嗤之以鼻,“普通病人从不背医生花名册,因此能被轻易蒙骗住。据我调查,所谓牺牲的医生,不过换个名字,就调到别的病房或别的医院工作了。《医药报》刊登的全是虚假新闻,是为了宣传和欺瞒,目的还不是要让病人崇拜和敬服医生,好老实打针吃药,在病房乖乖待下去。病人把医生视为神,就产生了医生不死的幻觉。用脚后跟想一想也知道,在药时代,每个人都是病人,医生总不够用,怎会随便牺牲掉呢。”
我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一时语塞,只好换了个话题:“哦……你猜我在想什么?”
“蓝孔雀吗?”
“我在想大象。”我说了谎,心思在女人身上飘忽不定,想要占她上风,挽回面子,却自卑地觉得自己并不能像蓝孔雀一样开屏。
“噢,不是蓝孔雀啊。”
“确切来讲,是大象怎么死的。”我搞怪地做了一个长鼻獠牙的姿势,力图让自己显得可爱一些,亦令气氛有所松弛,“作为陆地野生动物之王,老年大象依然雄赳赳气昂昂,但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孑然一身默默离开象群,一步一步走掉,头也不回。没人见过大象是怎么死的,也无从找到它们的墓地。”我仿佛看到昏晦无光的急诊室里鼻孔插着长长塑料管的老年病人,正成群结队朝住院部缓缓走来。
“杨哥,你是说,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医生的墓地吗?”
“不,我想说的是,大象是不会死在太平间的。”
这话是说给白黛听的。她果然变了脸色。看着女人难过,我竟莫名开心,却也无法真正高兴。要找到医生的葬身之处,就像寻觅大象墓地一样,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找到了,就能解除身体疼痛吗?就能推迟世界大战并延缓人类灭亡吗?
但又觉得,作为男病友,在玉石俱焚的大毁灭来临之前,我有义务安抚和帮助白黛,而不是只由她来关照和提携我。想想她不久之后成为尸体的样子吧。我要珍惜还能与她在一起说这些无聊话的时间。
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在想象中看到,经过漫长的搜寻,我们终于来到一座由裹着白大褂的冰冷人体堆积而成的巍峨尸山前,它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其所在位置似乎是宇宙深处某个不明之境。我和白黛手拉手,像两个小木偶,站在刺破青天的峰峦下面,大气不出,仰头观望,脖子都快要看断,却也瞧不出个究竟。那些死人对我们根本不理不睬。我们好似去西天取经的和尚与猴子,历经重重磨难,苦苦觅找,终于来到灵山脚下,却被拒绝,不得而上。
是不是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秘密建有医生陵园呢?那里连天接地耸起白色坟茔,跟太平间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吧。然而我知道,就算把脚底走穿,我们也不可能发现一座尸山,更不会受到佛祖的接见。药时代没有觉悟者的容身之地。
我灰心丧气对白黛说:“显然,只要是飞机能够飞到的地方,就都是医院。溥天之下,莫非医院。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医生的墓地,以我们二人之力,比去西天取经还要困难千百倍呀。”
但一个念头忽然蹿起:能不能杀一个医生看看呢?这不就弄清医生是怎么死的吗?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