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吾为君亡

　　接下来建立编撰委员会。爱因斯坦亲自任委员会主任。你任常务副主任，实际主持编撰工作。这体现了爱老对你的信任和提携。你才发现，《黄帝内经》是用人们早已忘掉的一种语言书写的，篇章字句，诘牙拗口，难明其意，可归于一套陌生的治疗规程和话语体系，破坏了你自小熟悉的就医体验。它视野宏阔，结构繁复，寓意深刻，微言大义，令人无从把握。经过艰难辨识，才读出一些，如“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还有“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什么意思呢？又记载了“医”字的古代写法，字形结构中竟然包含了个“酒”字，称“酒乃百药之长”。为什么呢？没有解释。你疑虑丛生，对爱老有逆反心，却又受宠若惊，觉得责任重大，诚惶诚恐。

　　你正茫然，看到冬露走过来，就向她讨教。她似乎很高兴与你交流，建议你把握战争与和平的关系。不要忘记，火星医院是军医院，所有人是黄帝与蚩尤那场大仗幸存者的后裔，而黄帝和耶稣的战争直到现在还在进行。她亲切地对你说：

　　“伟哥，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常常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忧他人之忧，乐他人之乐。因此，他每次与我交配前，都会先毕恭毕敬念一遍《黄帝内经》。我才知道了，这是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流派的起源，代表了军事医学思想的创新。也就是说，它否定了简单还原论，把树木变成森林，发起一场整体战和系统战。这方面，《黄帝内经》归纳出了仪式感加食疗、自然主义加心灵审美、博物学加阴阳攻防的战略。这是我读过的医书上没讲的。你父亲让我明白了，我之前一直是个失败的医生。他把耻辱种进我的心田，来治我的病。我从他那里第一次知道了有一种东西叫‘辩证法’。这便是黄帝医学思想的精髓，机器学不会的。

　　“黄帝医术的根本在于阴阳，就好比二进制，但它们不是绝对的，不是‘是’和‘不是’的截然对立，而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中间有模糊地带。以前他们说，战争是机器模拟出来的，这不是实情。战争早就有了，比机器更早。机器模拟的战争，是简单二元决策的。但并非如此。说到真实的战争，它的要义是杀人。杀人的意思便是活人。多杀一个人，就多让医学进步一分；医学多一分进步，就能多活一个人；多活一个人，就意味着又可以多杀一个人；杀更多人，创造更好的医学，多活人，又多杀人。这就为和平奠定了基础。战争内置在和平之中。它们也不是截然分开的。什么是仁术？这就是。正是受到这样的感召，我才来到病人中实习。我要写最棒的博士论文。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拿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噢，不，诺贝尔和平奖！”

　　冬露侃侃而谈，表情专注，目空一切，脖颈充血，胸乳起伏，有优越感，带神经质，不时瞟你一眼，腋下暗香溢出，混合爱老体味，令听众意志动摇。你听懂了。从前，病人是被医院杀死的。他们如果沿用旧的医药体系，就还要再次被杀。于是，必须捣毁医疗设备，破坏医疗规矩，引入全新的医药模式。你的怀疑被打消了。这一刻你很想把自己彻底放松，倒入冬露那高岭深谷的怀抱，让她永远用渊博的知识哺育你。你觉得，冬露是你见过的女人的升级版。她不仅比夏泉年轻，且更具女神气质，却非暴风女神，而是步兵女神。你被她说得心服口服。甚至，你感到她在勾引你，否则她不会对你讲这么多，包括透露自己患有疾病。这是炫耀，也是示好。她眼中射出追求真理的暧昧光焰，令你神魂颠倒。你对她的崇敬之情和惧怕之意油然而生。女人是为了掌握《黄帝内经》的精妙，探寻战争与和平的奥义，才变身为病人的，而非被迫。很少有医生这么做。你应该步她后尘。然而她是爱老女友，你不可跟她深谈，更不敢与之交配。

　　“怎么没见过你喝酒呢？”你只能这样问。

　　“我从小父母双亡。我在医院长大，靠吃药为生。药太苦，为减轻不适，我就吃糖。”她坦承。

　　“可是，火星上没有诺贝尔奖了吧。”

　　“不，病人里面一定有叫诺贝尔的！”

　　你刹那开悟，正心诚意，写出了《原理》新版本初稿。最大亮点是，增添了博大精深的黄帝医疗思想体系，以此为总纲，形成系统化的辨证治疗指导原则：医患为一体，杀人即救人；活着乃死亡，战争即和平。为了让大家领会此中深义，你让会漫画的病人配上插图。根据道听途说、自由想象与合理猜测，在青山绿水之间点染了千姿百态的古代医院，雄伟壮观而幽美清秀，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又加以注释：“公元前七世纪，齐国，残废院”，抑或“秦代，麻风病院”，还有“汉朝，军队中，传染病院”，以及“隋朝，疠人坊”，又兼“唐宋，病坊、养病坊、安济坊”。这才是灿烂辉煌的医院正史，以表证威武强大的药帝国。

　　大家初看不太明白，因为在火星上待太久，与真相隔离开来，不知有这段历史，皆感新鲜敬畏，跪拜在地，交口称赞。才醒悟过来，病人为什么会被流放至这贫瘠荒芜之地，原来是受到洛克菲勒手下医生的迫害，割断了与黄帝的联系。大家痛哭流涕，誓言一定要实现在火星废墟上建设药帝国的宏愿。

　　你也深受《黄帝内经》感染。你之前没有见过如此超拔的思想体系，眼前好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亡灵真正的重生，由此开始。这是《原理》被修订得最彻底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修订，登峰造极，再无超越。你刚入院时，见到了院长版本，接着有人工智能版本，后来又有模范医生和报纸主编的版本，现在诞生了亡灵版本或爱因斯坦版本，最权威、最深刻，也最晦涩、最艰阂。

　　你带领病众背诵。你把大家分成小组，每三十三人一组，名为“诵读班”，又建立监察委员会，对诵读情况进行巡视督查。就算这样，病人也记不住。他们有的死过几回，有的死过十几回几十回。他们复活的完成度，也不尽一样。这对他们的记忆力是有影响的。于是不得不停下休息。这时就走神了，仿佛又遭受旧医院遗毒侵袭，竟去猜想万能治病仪是什么，提出假说，互相打赌。有认为是能量环，有觉得是量子振荡器，还有说是水晶球的，莫衷一是。最后忽然清醒过来，大叫“中邪”。这才重新背诵《原理》，逐渐上瘾，脸庞上挥洒出猩红的虔诚光影，仿佛体液也随着话语流动而变纯洁。但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仍然背不好。卢梭便剥掉他们的白大褂，让大家排好队，走进焚尸炉。这完全是自愿的。

　　为庆祝《原理》修订成功，病人们载歌载舞，奏乐弹曲。他们说：“如果人人都喜欢艺术，这世界就有了人性。”爱老拉冬露跳。老头子舞姿怪诞，腿脚紊乱。冬露躬身哈腰，曲意迎奉。病众搂着护士跳，状如巫祝。不知为什么，这时你想到夏泉，心有戚戚。你觉得她用忧煎而嘲讽的目光看着你，便再也跳不下去。

　　病众喊：“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跳着跳着，有人发病，摔倒死去。但谁也不说这是犯病，只思是未能熟背《黄帝内经》而受到惩罚。爱老问：“喝酒吗？”众人响应：“喝，喝！酒治百病呀！”就从运尸车和垃圾车上，把从医生那里缴获的酒卸下，一通畅饮。茅台不够了，就用医用酒精代替。如此喝到了以前只有医生才有资格喝的酒。这要拜黄帝所赐。到兴头上，爱老与冬露交配。这也是代表黄帝。病人们进行模仿，又一次轮奸护士，欢声雷动。

　　“词作家呢？老歌唱腻了，要谱新词，要作新曲，来配合《原理》新版本！”高潮中的病人嚷嚷。爱老得意道：“吾儿回来，就是要做这个的呀。”大家又说：“新医院得有新院歌！新经典要配新曲词！”你愁苦道：“我不行。”你想不出新的，连旧的也忘了。爱老扔下冬露走过来，拧拧你的脸蛋，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这是难得的机会。杨伟兄，你一定要在黄帝面前好好表现，给他老人家留下深刻印象。”你看了看焚尸炉，听见火中病人死前的欢叫，才想起早前听过的一支歌，便试着吟唱：

　　东西南北，天地之道，

　　春夏秋冬，天人合一。

　　二十四时，生命本源，

　　黄帝内经，自然规律。

　　自古圣贤皆寂寞，

　　一切向内看。

　　气宇轩昂的气质，

　　厚德载物的性格。

　　……

　　接下来怎么唱呢？你忘词了，脸也吓白。爱老和冬露不耐烦地瞪你一眼，又转入新一轮舞蹈。这时有人打架，大家兴致勃勃去看，解了你的围。原来是主编和卢梭。他们喝多了，一言不合，争执起来，又动了手。卢梭说：“就凭你便想改造旧医院吗？”主编说：“仅靠你就能建设新医院吗？”卢梭说：“你们这群流氓无产者！”主编说：“你们这帮屌丝小混混！”抡起高尔夫球杆打去。病众也分成两拨，参与混战。你看到这里，预感到危机，知道亡灵的集体终要解散，便泄了劲，倒头睡去。

　　半夜，你被冬露拽起。你看到，爱老翻着白眼，口吐黄痰，神秘地说：“嘘，黄帝有新指示了。”卢梭和主编也爬起来，叫醒病众，召集会议，提议推选爱老担任新医院院长。这时他们两人又和好了。爱老坚决推辞。卢梭和主编说：“只有您能胜任。没您绝对不可以。今天就向您保证，我们再不打架了。”

　　爱老谦逊道：“我不做院长。我愿意坐堂看病，出门诊。一天看三五百个号，跟病人面对面，打成一片，才是我的初心。这符合黄帝的教诲。医生努力追求庸俗的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总觉得那是可鄙的。”

　　卢梭说：“怎么行呢。这可是新医院。一切权力归病人。要从吃药片改为服汤剂。这是颠覆性的变革。没您亲自担任院长，怎么建立药帝国呢。不，您不是做院长，而是当国王，药帝国的君主！您肩负复兴医院的历史重任呐。虽说已经统统做了医生，但病人对中药的性能还不熟悉。大家也不想走进焚尸炉。我们要听您传达黄帝的最高指示，这样才能保持正确的行动方向。”

　　主编展开一张新出版的报纸，头版头条为《爱因斯坦——宇宙真理的灯塔》，是一篇对爱老的人物专访。主编说：“您就是那位能彻底改变我们世界观的人。凡是对人类生活提高最有贡献的人，应当是最受爱戴的。您瞧，这是广大亡灵，哦不，万千群众发自内心的呼声。药帝国需要您这样有威望有见识有权力的人做国王，这是病人之幸！新医院绝不能出现流派纷乱的局面。只有您能统一思想。您一声令下，大家都愿意为您去死！”

　　病众呼喊：“团结一致，为您去死！众志成城，为您去死！”

　　爱老推辞三遍，似是迫不得已，终于接受了病人们的请求，又在焚尸炉前发表演说：“在黄帝的指引下，由病人当家做主的新医院诞生了，迈出了重建药帝国的关键一步。我没有做什么，这是亡灵们共同奋斗的结果，是人类历史开天辟地的大事。人只有献身于社会，才能找出那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追求真理比占有真理更加难能可贵。病人对新型医药的殷切向往就是我不懈努力的目标。我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一定要找到万能治病仪，把这最后一个奴役病人的枷锁砸碎。大家团结一心，再不分离。黄帝永远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一定能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上种满中草药，迎来真正的世界和平！”

　　爱老洪钟般的吟诵传入你耳中，坚实而空泛，抵近而遥远。你精神恍惚，去看穹顶。灰红色的火星在冉冉升起，化作一张模糊不清的死人脸。那便是黄帝，时空中最大的亡灵，所有鬼魂的领袖，果然不离不弃，始终跟大家在一起。你的身体朝着黄帝飘举起来。你飞翔至火星之外，来到大海般的浩瀚太空，放眼看去，水藻一样漂流着绿色、白色、蓝色、青色、褐色的植物，散发出呛鼻的药材气息，黯淡而漫长的触须勾连起了亿万星系，织成一张辽阔无际的蛛网，把病众像昆虫一样粘在密林里，人类的疾病终于痊愈，或者说彻底找回了疾病，复活后便不会再死，获得了朝思暮想的永生。这一幕你暗盼许久，或早已经历。你的记忆全面恢复。

　　这时一阵更大的声浪扑来。在卢梭和主编带领下，病众高呼：“气节比天，信仰如山！忠心不贰，吾为君亡！”你身上热烘烘的，感怀不尽。但你的嫉妒也生发出来，就好像“父亲”夺走的是你的位置。你才是宇宙中那个至高的王。这心思绝不能在此时当众流露。如果夏泉有一天回来，你或会与她叙说分享。你愈发想念中年女军医。毕竟你是无法染指冬露的。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