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18.杀或是被杀

  18.杀或是被杀

  新任火星医院院长暨药帝国国王爱因斯坦组建了新领导班子。你被任命为常务副院长兼办公室主任及总理大臣。卢梭担任副院长兼保卫保密处主任及内务大臣。冬露担任院长助理兼科研中心主任及改革发展大臣。主编仍做主编兼宣传大臣,掌管理论和舆论阵地。他将《老年健康报》改版为《杏林帝国报》,全文转载新版《医院工程学原理》中有关黄帝的内容。其他骨干病人也被封为各科室主任和各部门大臣。又召开内阁院务会扩大会议,对医院及帝国的未来规划作出顶层设计。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爱老决定摒弃红十字,确立医院的新标识,那是用死人骨头做的龙形杖,刻画上蟾蜍和蛤蚧的图形,称作“圣济符”。病人们边喝酒边舞杖,拍案齐喊:“改天换地!”“翻天覆地!”“战天斗地!”“顶天立地!”“经天纬地!”“感天动地!”他们从新经典中渐渐学会了忘掉的旧语言。

  药帝国的首要任务,是搞一场盛大文艺演出,庆贺医院的新生。受爱老之托,你牵头筹备。你察看成为瓦砾的医院,不知道舞台在哪里。直到你梦游般来到亡灵之池,才心有领会。什么都变了,只有这池子仍保持原样,翻波逐浪,呜咽不止。你颇怵栗,又很感动。是它创造了亡灵,还是亡灵成就了它?你俯瞰红色波涛,却没有你的倒影。这是一个不透明的庞然块垒,无边无界,无始无终,与火星之外的世界,形成映射的关系。你想,那些在搏斗中死去的医患,还能在这池中复活吗?如果再次拥有人生,又会记住什么?你又感不安,复思念夏泉,便在池边颓然坐下。

  看到亡灵之池,病人们狂喜不已。他们知道,回到了诞生地。大家犹记自己是灾难的结晶,生、死和复生都是痛苦的,但又能从中汲取信心和力量了。爱老也很满意:“就这儿了。”花之特攻队复被动用,由冬露带领,改组成模特队,挥舞死人骨头,绕池子走台排练。爱老在池边踱行,做舞台监督,指指点点,亲力亲为。卢梭干脆跳进去,伸出头大喊:“什么亡灵之池!明明是真正的活水哟,火星上难得一见的!是从前专供院长享用的私人游泳池吧,这星球上最奢侈的去处!咯,别拿鬼魂吓唬人啦。以为病人连洗澡权也没有吗?水之本,肾之精,水胜火,可安宁!”病人们也纷纷入池嬉玩,说:“圣水哟,要把我们的身和心洗净!泣之水出,涕即从之,死生是同,相随不离!洗完澡,便可以行医了!”

  你觉察出不对劲,说:“可是,文艺演出还没开始呢。”

  病人却等不及:“那样一来,都什么时候了,演出结束,黄帝他老人家该生气了。”“这是为文艺演出热身。”“一切为了艺术!”“病人即医生,医生即病人!”“马上行医,立即治病!”

  在卢梭带领下,大家挥舞“圣济符”,声情并茂合唱:

  子为鼠,丑为牛,

  寅为虎,卯为兔。

  十二生肖的节律,

  四季养生的精髓。

  我用一把钥匙,打开《黄帝内经》,

  打开其中奥秘,

  捕捉光影流转;

  我用一把钥匙,打开《黄帝内经》,

  认知生命本源,

  感悟身体变幻!

  你才明白,病众也会这调调。你并无独享优势。大家用这向你示威。他们还听你的话,是看爱老面子,内心其实不服。你慑于群众力量,担心有不测发生,搞砸文艺演出,危及自身地位,就同意试点治疗。你也想看看中医的效用。但你还是有些担心,因此没向爱老汇报。

  病人大喜,跳出池子。你问:“怎么治疗呢?有方案吗?”卢梭立即做出示范,将一个病人扑倒,用白衣蒙住其头,手握“圣济符”砸下。鲜血和脑浆喷出,只剩一个红葫芦。血流入池内,把那像水的液体染得更鲜艳了。

  “这是治病吗?”你心生不虞,愠怒而哀惧地问。你想到病房里曾经的类似一幕,却不尽相同。人骨棒替代了红十字。

  “根据《黄帝内经》,这正是最佳疗法。我们要治病人,而不是治病。”卢梭像真正的医生一样面无愧色,掷地有声。

  “但这个人现在是医生了噢,跟我们一样。”你眼瞅着生命从人的身体上流走,才记起自己或许也如卢梭一样杀过人。

  “嗨,他不过是一名‘下医’。药帝国里没有他的位置。要彻底消灭疾病,就必须提供个性化治疗!”卢梭斩钉截铁。

  “哦……”你忍不住又看亡灵之池。它此刻变得沉静了,像一只深邃的眼睛紧盯住你。你感觉到了它蓄集的更大威力。

  “谁也不愿记住灾难,但它忽然跳进脑子,赶都赶不走,怎么办呢。真顽固啊……回到游泳池,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样刺激!”卢梭慷慨激昂,“啊,刹那间全想起来了。许多年前,我是个读书人,老实巴交过日子,却不幸赶上那场灾难。国家换了新主,他发动战争,靠阴谋篡位,上台后杀掉成百上千旧臣,但其中一个,却舍不得杀,因为那人太有才,新主要他写诏书,把他的伟业昭告天下。但这人对旧主忠心耿耿,拒绝写,还大骂新主。新主火了,说,我诛你九族。那人嘴硬,说,十族又如何。结果就把他的门生故友也算一族,连同亲人九族一起,称为十族一同砍了头,共计九百九十九人。我便是这人的门生,也被杀了。如今,我终于找到了凶手的后人,啊不,就是凶手本人!刚才头脑里咯噔一下,就想起来了。不管过了多久,欠账总要还的。这才是黄帝让大家在火星上重聚的用意,在这儿,谁也逃不开!”卢梭一边说,一边又挥棒猛砸。

  又有病人说:“我也想起来了。你这还好,只死了九百九十九人。我刚刚记起来,那灾难距今更近一些。本来,世道是平安的。但有一天,上面来头很大的老家伙忽然宣布,有人写了一篇文章,有反骨。杀无赦!于是不仅作者被杀,还有大批人受株连,死了一万五千人。我也在其中。现在死难者和杀人者见面了!但他们间的过节岂是旧医院用换心手术能解决的。还需我亲自动手,施以新疗法!”也捉住一个病人,砸碎他的头颅。

  受到传染似的,复有病人接上话:“啊,也是刚刚发现,我和边上这人,曾经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是他的儿子。那年天灾人祸,粮食没得吃了。在逃荒路上,他把我杀掉,献给村长,煮来吃了……”也开始治疗。

  另有病人说:“哇,我的记忆也恢复了!那场灾难来临时,我还以为是天降福运哪,便参加了保卫成果的战斗队,跟企图抢夺成果的对手厮打。队伍撤退时,把负伤的我和一名战友抛下。我们躺着等死。这时看到一具尸体,身旁有一个医药箱。我取过来,见里面有磺胺。但药不多了。战友便杀死我,把药占为己有。他生还后,娶了我的老婆……现在终于找到他了。不就是药的问题嘛。现在要给他用新药!”也动起手来。

  再有病人说:“我和他并不认识,但是他把我打死了。只因为我参加了一场群众演出,跟现在这个差不多,却被来看的观众举报为聚众骚乱。好多无辜的演员被打死了。惨啊,连牙齿都被拔出来,连皮都被剥了,尸体扔在台下无人认领,衣领上插上‘罪人’的标牌……”他也扑向目标。

  病人们喊:“我们的亲人死了!”“我们也死了!”“现在统统记起来了!”“这才知道了亡灵的来历!”“冤有头,债有主!”“让他们吃药,吃我们配的好药!”报复行动蔓延开来。病众直接在池子边施行治疗,哔啵咔嘣,动作一律,节奏分明,在你看来,这跟猿人在山洞口集体制作石器如出一辙。原来大家曾活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却都是灾难的受害者,忽然记起了往事,明白这才是疾病的根源,便采用行医方式,一对一加以解决。不是冤家不聚首,看来这正是建设火星医院的目的。人生不止一次,只要反复活着,总能遇上对头。你想,这不就是“怨憎会苦”吗?

  只听他们嚷嚷:“活着没做到的事,死后才能做哟!”又在病历上埋头书写,做出记录,一本正经,有板有眼,条理分明,完全符合修订的《医院工程学原理》的操作程式。什么病,甚症状,用何药,咋死的,一字一句写得毫无差池。其实病人对这一套早就娴熟。谁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医生呢?这的确是在为文艺演出热身。你没想到,大家这么快就学会了做“上医”。你又看亡灵之池,从中仿佛见到宇宙医院闪射出灿灿金光。你耳边又响起冬露的话。你没有试图制止,只向爱老报告:“他们定义了新病。他们已开始行医。”

  老头子豪情万丈,满面通红,大声咳喘,声如雷震:“杨伟兄,太好了!有病没有病,病人说了算。既是新医院,由病人做主!”他也手执“圣济符”,跃入亡灵之池,鳄鱼般在血红水中游动。冬露亦脱光跳进去,相伴爱老而行。你伫立池畔,倾听怪叫,不敢下水。你想,在那场灾难中,自己是怎么死的?死得难受吗?冤家对头是谁?他在哪里?如果他此时现身,你是不是也要施以治疗?似乎只有你,仍然没有回忆起自己的真正过往,那就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

  你看到,爱老和冬露在冲你招手。这景象渐变混沌迷离,仿佛退行入另一世界。你有不祥预感,愈发忧心忡忡。暴动目的真的达到了吗?万能治病仪在哪里?院长何时捉拿归案?杀死医生的细菌究竟是什么,它们会不会发生变异而攻击病人?你想提醒爱老和冬露,话到嘴边却咽下去。你心灰意懒,呆呆看着病众兴冲冲施展他们新习来的治疗术,群情激昂把死人抛进亡灵之池——它这才名正言顺。卢梭又带人到农场拔来植株,甩入血盆,欢呼:“在星星上种植中草药啦!”更多人跳下,以爱老为中心聚集,白影幢幢,踩踏尸体,欢声笑语,歌动天地。演出正式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队人马正在逼近。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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