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肉体的欲求
11.肉体的欲求
爱老的队伍全由老年男人组成。在那艘不知去向的医院船上,也是如此。在你眼中,衰老加男性,这两个特征构成了病人。因此不会有别的性别和年龄。看来医院对亡灵做了特殊规划。不过大家用药水在脸上做了涂抹,把自己打扮成孩童乃至女性,显出天真无害的一面,互相看着温存甜蜜,降低了衰老的恐怖阈值。都是从亡灵之池出来的,受过痛苦的深度熏陶,演出起来颇为自然娴熟。谅是如此,活着的医生并不好找。他们表现得不够聪明,面对病人攻击,至少应该脱下白大褂,换上病号服,让自己混同于患者。但问题是病人也穿上了医生制服,如何分得清呢?事情就是这样蹊跷纠缠,又具备了新的内在逻辑。
有时,你们似乎看到医生的身影,在浓烟中出没。但追过去,却消失了。这就像在放幻灯。你复打量火星医院,见它依山而建,半洞窟式结构曲折复杂,又烟雾缭绕,颠沛不止。这海上浮岛亦如蜃景。病众不熟悉环境,多次迷路。你们找来找去,仍未捉到活医生。你觉得是亡灵之池在作祟,就将大家带到电视监控器前,试图把藏身在里面的医生揪出来。但屏幕死黑一片。你们只好又返回农场,见到像是从地底新长出来的医生尸首。依旧不是活医生。衣服被剥,不知谁干的。爱老不高兴了,斥责你:“杨伟兄,怎么搞的,动作太慢!竟然有人抢到我们前头了。是谁?哪个病房的?为什么不服从统一指挥?”你感到很没面子。
这时卢梭说:“我知道一个地方!”他拉着你一起,带领病人来到护士站。投影一样,陡然出现了身穿白衣、脖挂红十字的女人。大家眼前一亮,呼喊着猛扑上去,出笼兽般将目标抱住,又用不锈钢丝穿成一串。你稍安心,知道这些人是医务人员,因为病人中没有女的。但她们是护士,而非医生。这多少可以向爱老交差了吧。卢梭没把她们的着装剥除,而是仍让白衣在身,口罩也不取下,仅露乌黑水灵会说话的大眼睛,下方伸出肉色丝袜紧紧裹住的长腿,日光灯下的蚯蚓一般。你想,这没错。在你心目中,护士本就定义为“她们”,是年轻女性,也不可能有别的性别和年龄。你被灼得闭上眼睛,好像她们是你思想的反射。你却不敢拿夏泉和冬露作比较。根据你的经验,医生和护士是两类人,后者更具有工具性。
爱老背着手,走来走去,打量新获得的战利品,坏笑道:“吾儿,也不错了,就当是练习吧。你以为是请客吃饭吗?拿镜子照照自己吧。你又干过什么?不会只有胆量搞黄脸婆吧。”你羞得满脸通红。你想说,夏泉可不是那样。她勇敢地救过你。这时你才觉得,你的“女儿”长得跟一个名叫惠特妮·休斯顿的女演员相似。
“我们要找医生!我们要找医生!我们要穿他们的白衣裳!我们要看他们的烂死相!他们不是不会死吗,怎么也逃之夭夭了?我们要把万能治病仪弄到手,砸它个稀巴烂!”卢梭不情愿地吼叫,病人们也跟着嘶喊,一个个跳过去,撩开护士的制服,摸她们胸口和大腿,这时他们的病痛仿佛抛进大海了。又恶狠狠审问女人:“快说,医生在哪里?”
“不知道呀。多半在忙着抢救病人吧,他们不是成天做这个吗,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护士们哆嗦着回答,像面对狼群的羔羊似的挤成一堆。她们从未见过如此不听话的病人,他们通过换衣游戏,反客为主了。不,或许医护人员才是医院请来的客人。以前错位了,现在才拨乱反正。
“白衣天使,难道是命中注定才能做的吗?横竖也是死,不如冲出病房,做一回医生再去死。我们不止活一辈子,什么不能做呢?”爱老像大赢的赌徒似的,用指头逐个弹击女人颜面。冬露陪伴在他身边。这女子高头大马,比爱老长出半身,戴副宽边黑框眼镜,学富五车的模样,清高的神情中,抹着淡淡忧郁,不停嚼着糖果,好像要以此缓解紧张,她看护士的眼光,藐视而迷惘。你偷偷瞅冬露,又想夏泉,觉得不公平。
卢梭把流脓的脸颊贴到护士眼前,历数她们助医为虐的罪行,威胁说要抽出她们的脊髓做移植。护士哭了。但病人只是吓唬她们,纵声大笑,实际做的是掀起白衣,强奸她们。人人急不可耐。看来夏泉果然未能满足病众的公共需要。这让你觉得有愧。大家模仿爱老与冬露的姿势,那是标准。但其实身体还是不好,患了气管炎和肋膜炎的病人咳个不止,像有刀子刺在肺部。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停息。谁有片刻犹豫,谁的位置就被别人抢去。
爱老塞给你一名护士。你却临阵怯场。你想到住院时,护士给你扎针,扎了一次没扎进,又扎二次三次,说:“就疼一下,就疼一下。”你手术后,护士为你端便盆,擦呕吐物,柔言细语加以安抚。你觉得,她们是你的姐姐,又憧憬娶她们为妻。
卢梭把胯下的护士扔到一边,走到你跟前,温存地抚摸你的鼻翼、嘴唇和耳垂,媚笑说:“不要心理负担太重哟。这是病人的成人仪式。它说明我们尚有人性,可不是组装起来的冷冰冰的生物分子噢。我们要感谢医务工作者的栽培。他们怎么对待我们,我们就怎么回报他们。”你从卢梭的目光中看到了肉体的欲求,便赶紧离他而去。
接下来,爱老让你押着护士,利用她们带路,去找活医生。病众高呼:“我们本无病!我们有信念!我们有气力!”在侵犯女人后,仿佛真的脱胎换骨,不再鬼模鬼样。他们身上的腥气和嘴里的臭味,似乎减淡了。
一路上不停有病人中风或心梗死去。他们的脸相狰狞而扭曲,看不出是人,应是死时经历了极大痛苦,这是重病带来的,至此亦未能免除。活着的皆装作不见这苦楚,立即剥下同伴尸身上白衣,自己再多套一件,然后在死者身上签字:死医生。
大家来到下一病区,也没见到活医生,只有五花八门的医疗器械,却不是万能治病仪,而是电动吸引器、自动洗胃机、动态心电图机、心脏除颤器、心电监护仪、多功能抢救床、麻醉机、麻醉监护仪、X光机、B超机、多普勒成像仪、脑电图机、脑血流图机、肺功能仪、超声波诊断机、正电子发射断层成像扫描仪、单光子发射计算机化断层显像扫描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扫描机……以及高频电刀、显微镜、乙状结肠镜、紫外线分光光度计、细胞自动筛选器、碱基序列剪切钳等。病人见此,如遇高墙,畏缩犹豫,停滞不进。
爱老让冬露给大家上课。女人一把取下眼镜,用医药棉花狠狠擦拭一番,指着医疗机械,一字一句说:“仔细看看吧,这都是医生敲诈和奴役病人的工具!他们把病人全交给了冰冷的机器。医学的故事不再是人与人的故事,而成了人与机器的故事。医生成了操纵机器的冷漠工程师。所以怎么可能见到他们的好脸色呢?医生认为病人的大脑就是记忆硬盘或文件归档器。疾病是信息或通讯故障。这一切建立在DNA分子机器上。所以只有机器才能读取机器、治疗机器。人体就是由无数微小而可替换的部件组成的……其实也不是治疗,而只是调整体验。医生利用计算机X射线轴向分层造影,分析病人的脑部结构,断定你们先天有性虐待趋向;医生通过皮层扫描,监控你们的思维运动,说你们发自本能喜欢撒谎;医生借助大脑指纹识别技术盗取你们的神经隐私,开发精神病生意;医生根据基因本质主义和神经发生决定论,不仅再造病人的肉体,还重塑你们的精神,这样大家就感觉不到疼痛啦。医生把他们认为正确的规范、价值观和判断,内化在神经药物里面,连伦理标准也设计到了药物的分子构成中,病人服下后,就不再是原先那个自然人了,你们对世界的看法也就改变了。通过编辑DNA,病人的生命被牢牢攥在医生手里,你们活不知道怎么活、死不知道怎么死……这时医生便笑吟吟说,这些疗法虽然昂贵,却激活了诸位新的生命形式,产生了新的生物价值。这就是传说中的变态病房呀。所以,对于病人来说,什么是‘我’呢?你们都是被创造出来的,早就不是你们自己了!”
冬露果然熟悉内幕,把医院的老底揭穿。病人初听茫然,很快醒悟过来,就哭了,转即又笑。你瞧着那些坚实的机器,心想它们也不过是一堆堆原子电子,却曾经长期接管了你的精神和肉体。你难以置信,心生厌恶。冬露的这些话,夏泉大概是说不出来的。冬露对医院的背叛,才最彻底,她完美做到了反戈一击。而她正据此争取博士学位。这将由爱老授予。
卢梭大声说:“都说病人暴力,但谁见过有什么暴力比这更厉害?医生用机器把我们剥夺得一干二净。他们还总有一套说辞。在医院,贫困引起的饥饿被当作营养不良来医治,卖血得上艾滋病也被归咎于病人自己的高危行为。这些机器正是罪证。”
爱老总结道:“什么是医患关系?那就是霸权主义关系!医生这个特殊阶级,利用手中权力,把世界上所有问题转化为医学问题,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通过医学暴力来施行统治了。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专制的统治,以前谁也不敢反抗它。但没有了衣服在身,又得不到机器助力,医生就什么也不是了。病人的时代来临了!”
病人这才敢上前,将机器悉数捣毁,如此绝了自己的后路。忽然发生了怪骇事情,机器的碎片像捞起你的渔网一样,自动融化并消失了。你大骇,只好带领病人,蝗虫般扫过医院,试图尽快找到活医生。这时见到另一拨人在从死医生身上剥除白大褂。打头的不正是《老年健康报》主编吗。你就上前询问。
主编谄媚道:“我早知道医院有今天,就决定来帮助病人。”
你烦惑不解:“你到底是医生,还是病人?”
主编赶紧说:“我当然是病人。我要做合格病人!”说着把剥下的衣服恭敬献你。
你收下礼品,只得说:“原来,我们是一路人。”
主编急忙道:“是的,是的!我恨透了医院。我知道医生的那套把戏。我要向冬露小姐学习,她才是正义和智慧的女神!我要把这些披着白衣的恶魔的见不得人的丑事告诉病人。嗬,这真是宇宙中最变态的职业。他们是一群骗子,在海那边被人识破,混不下去,就来到火星继续行骗。我却不能把看到的,写成文章发表在报纸上。我成天说违心话,夜夜做噩梦。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变态。我得了重病啊。幸亏遇见你们。”
爱老走过来,宽宏大度说:“既往不咎。只要认同亡灵的路线,都可以加入我们。”
主编感激涕零:“这大恩大德怎么报啊。”又把从病人那里抢来的氧气瓶交还病人。
你着急询问:“活医生在哪里?”
主编拍拍胸:“我带你们去找。”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